此时滚烫热粥上蒸腾着热气袅袅,把她的心也蒸得软软融融,已经没有方才那么枯槁冷硬了。
凉风乍起时,一口热粥到肚,把饥饿多时的五脏六腑都熨帖了。
农妇在旁笑着提醒:“慢点、慢点。”
萧柔捧着粥碗一口气喝完,浑身暖暖的,胃里也舒服了不少,恍若才从地狱落回人间。
一碗热粥,让她生出了对尘世的贪恋,原来就算不能家财万贯、不能德才兼备、不能教世人喜爱也罢,只要尚有一碗热粥果腹暖胃,就能感受到幸福。
她鼻子一酸,不禁流下了热泪。
又过了几天,崔燕恒继上回起将近半月没到庄子后,终于姗姗来迟。
这一次,萧柔没有再对世子摆脸色,也没有一副生无可恋的厌世样。
她仿佛又变回了刚到庄子时,谨慎、理智,又乖巧的模样,能正常与他交谈了,只是对着他的话依旧比先前少了许多。
不过崔燕恒见她有这样的变化,已经欣慰了许多。
“想通了?”他问。
萧柔给他倒了一杯茶,双手恭谨地递过来,眉眼低垂着:“不管我如何想,只要不死,日子还是要过的,通与不通,于世子而言,又有何妨?”
是啊,他既把她关在这里,又不让她自寻短见,不就是想看她像一只乖巧的笼中雀鸟一般,随他把控吗?可为何又要在意她心中所想、心中所愿呢?
“萧柔...”崔燕恒只觉喉间发涩,他想伸手去触她的手,却发现自己的手根本不敢往前一步,
“你给我一点时间,你想知道的一切,都会明朗的。”
萧柔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变动,就连脸上挤出的笑,也如木偶上不带悲喜的笑,“世子怎么说就怎么好。”
说完她转身出去添水,崔燕恒欲去拉她,不料被她避如蛇蝎般躲开,他手一怔。
当夜崔燕恒不敢强行要求她同他睡一块,只是让她先睡。
萧柔很快就躺在自己的位置上,姿势规整地睡着了,崔燕恒坐在一旁看她,等她呼吸均匀了,才伸出手欲替她撩起鬓边碎发,不料睡梦中的她立马露出厌恶皱眉的表情。
终于,他在夜色中看了她很久,然后默默走到外间,随便找了张小榻将就睡了会儿,天未亮又得赶回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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贯穿大晋南北的渠道挖了整整三年,期间涉及中途“力泵”的水轮河坝工程耗资巨大,朝廷多年用于征战钱粮花耗不少,拨出支持这项工程的钱银本就不多,却没想到,这项工程还是在内阁的营运下,“悄然”进行到了快将竣工的时期。
“只要这项工程结束,李老的冤屈就是时候昭然大白了!”
内阁次辅杨显看着那卷即将被修缮完善的工程图,流下了热泪。
“要不是当年李老大义,将内阁犯下的罪全都一人独揽,又怎么会有今天的工程啊!”
“我大晋南边水患泛滥,可北边却常年干旱,水灾加旱灾,再加上恭顺王动则带兵出征,国库早已空虚。”
“世人只知李老贪了军饷,却无人知道,恭顺王把那些朝廷拨下的军饷,都拿去养自己的私兵!要不是我等窝囊,被恭顺王把那些把柄和证据全部销毁,李老何至于死!!都是我们内阁欠了他啊!”
杨显越说,情绪越激动,恨不能往自己心窝捶上几捶。
内阁几位群辅都去劝住杨显,唯独崔燕恒依旧坐在自己位置上,一言不发。
第46章
几年前, 内阁首辅李应琦将一份集内阁好些年勘测、策划、修改的南水北调计划工程上交陛下,期望能得到支持。
只可惜,同一时间呈上的, 除了他们的计划书外, 还有恭顺王的战事奏请。
刚刚夺回几座城池的皇帝,在恭顺王的鼓吹下, 自然更偏向他,可南水北调工程是项造福民众的民生工程,于是, 他也不反驳, 只是拨出的资金远远低于恭顺王的军饷拨出。
拿着丁点的资金,内阁开始陷入了焦头烂额的状态,而这时, 前刑部尚书调查出了一点恭顺王养私兵,有反心的证据, 立马就被杀害, 连证据也没有了。
李应琦收到前刑部尚书的遗言, 截住了一部分官银, 集内阁的力量藏了起来。
恭顺王自然不肯事罢干休,把这件事捅穿, 把内阁摆上台面对付。
就在这个时候,崔燕恒临危受命, 接下了首辅李应琦贪墨的案子, 把指向整个内阁的罪状, 集中落到李应琦一人身上。
内阁其余人一起把这件屈辱的事烂在肚子里, 这些年来,一直用那笔被李应琦拦截下来的银子, 悄悄进行那项民生工程,面对李老的壮烈牺牲,他们只能选择忍泪负重前行,把李老的心愿完成。
只要这项工程一结束,得到了成效,内阁就立马到皇帝面前负荆请罪,并且道出当年李首辅受冤屈的原委,恳求皇帝彻查恭顺王。
大家的默契一直好好的,可崔燕恒却突然凛声道:“几位大人天真了,这些年我们一直没查证到恭顺王养私兵的证据,陛下向来信重恭顺王,又怎么会听内阁随口污蔑?别到时候李应琦救了大家,大家又把自己给作进去了!”
声音突然一静,何群辅袖着手走过来,哼声看他:“若不是崔大人只顾家中红颜,非要彻查西安学子舞弊旧案,打草惊蛇触动恭顺王,又怎么会到现在也一无所获?!”
杨大人冷静下来,喝斥何群辅道:“那并非菽之的错,萧氏当年也是因李老所遭的罪,萧姑娘是他们家的掌上明珠,当时她差点就被圣上送出去遭人打死泄愤了,菽之查清当年旧案,让这些受过萧氏恩惠的学子讲出真相,给萧氏挽回些名声以抗衡是迫在眉睫之事。”
“再说了,就算没有这件事,那恭顺王如此奸狡谨慎,当年之事的证据恐怕早就毁得什么也不剩了,菽之未必就能查出当年之事的证据啊!”
“可他是崔世子啊!世上最难查的旧案,在他手里,不都迎刃而解吗?西安旧案人证物证都毁得不剩什么,他都能查出,几年了,恭顺王那边还是一点都查不出吗?当年到底是谁向我们承诺一定能查出来的?”何群辅怒道。
“我只是世子,不是神,当年是你们几个非让我答应查的,承诺也是你们说的,怎么反而轮到是我说的了。”崔燕恒提笔随手圈了几个字,平静道。
“你!!”
何群辅被他气得不轻,而崔燕恒面色如常,只是今日他眉心明显地蹙起,看得出是有郁结在心。
在此之前,他为这一天筹划了多年,他使太子殿下出错惹陛下不快,故意引长公主同恭顺王相见,设局诱恭顺王同南越人接洽,更是暗自助燃长公主的野心,让她为了权势不得不偷偷相助恭顺王,搅合进南越这桩事中。
如今,只要等工程竣工那天,恭顺王心虚联合外敌毁了堤坝,他就能将恭顺王和长公主一并收拾,届时,即便长公主对圣上有恩,勾结外敌这样的大罪,圣上也绝不姑息。
李应琦不惜担罪修堤坝,不也是想掰倒恭顺王,想内阁的功绩上去么?他帮他掰倒恭顺王应也是一样的。
但是,最近的他却犹豫了。
工程砸了的话,当年李应琦所受的冤屈,大概就真的石沉大海,永无昭雪的一天了。
从前他是不在意这些的,哪怕对方是他恩师,对他有提携之恩。
他这人在人前爱装着一副温雅贤良的模样,其实最是狼心狗肺,为达目的,可以辜负所有人。更何况,那李应琦看似心怀天下人,还不是一样是个为求目的,不惜牺牲亲人的混账吗?口口声声说最是看好他这个学生,还不是把这个看好的学生推向满手血污、无法挽回的境地吗?
他看出他的狠辣劲,让他用尽一切办法将他定死罪,甚至不顾被查出他失职后的下场,那他自然也不会手软,给他判处一个凌迟。
现在,内阁那帮庸才达到了目的,想推翻此案为李应琦这种人鸣冤,那不是把错审此案的他,推向万劫不复之地吗?
他是要阻止此事,也要毁了李应琦的心血的,但是那个晚上,他看着萧柔那双蒙灰的眼神,不知为何,很想亲手捧着把它擦亮,鬼使神差地对她说出,让她给自己一些时间,他会让真相公诸,会让一切明朗。
他真的要让那些事明朗吗?让她知道她舅舅不曾贪墨,让她知道她萧家没有罪,让她卸下心头大石,让她轻视于他所做的一切吗?
那他这一生又算什么?他母亲的死算什么?他竭尽所能在长公主这个仇人手里苟活,忍着厌恶称仇人为母,筹划的这些年,活得这一生算什么?不就成笑话了吗?
萧柔她又是谁?她是害死微安的人,也是他的仇敌啊!
崔燕恒离开内阁衙门时,何群辅还在骂他:“人崔世子不止是内阁群辅,还是恭顺王的未来女婿,想必人家意不在此!”
今日手头的事务稍少些,他离开了衙门又开始往城外庄子赶。
萧柔今日心情有些激动,从中午收到信鸽送的信笺后,她一直想找些事情做,于是,在账房把好些陈年旧账全算好了,依旧不累,然后又去厨房做了一盘又一盘的糕点,吃得庄上的那些奴婢都撑坏了。
“萧姑娘...够了,你快别做...我们...我们已经吃不下了。”
萧柔回身望了望身后刚刚蒸好的好几屉糕,擦了擦满是面粉的脸颊,“你们再吃点呀,放到明天要坏掉的...”
有个婢子给她出了主意:“萧姑娘,刚刚我听门房说世子递了口信今夜留门,要不你把糕点留着等世子来用?”
他们二人关系一直僵着,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更何况,反正等日后她把微安还给他,她也算不亏欠他了,到时她定是要走的,既然快要走了,那这段时间好好哄哄他,顺他意一些,也未尝不可,就像一堂让人痛苦不堪的课快要结束,看着水漏里所剩不多的时间,总是能让人振奋。
日后只要微安回来,她相信许多事定是都不一样了。
今日半路下了一场山雨,崔燕恒来到庄子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他以为萧柔已经睡下,只想来她屋里看她一眼就走,不料来到门口发现屋内灯还亮着。
崔燕恒把门轻轻一推,就见人端坐在案前,正挥着笔在作画,见他进来收了笔,起身施礼:“见过世子。”
他难得见她没有躲他,见完礼也没有立刻回里间,继续端坐在书案前。
“这么晚还不睡,在作画?”
萧柔点点头,“突然想起从前我三人总是在贺知宫作画,那时世子和微安教我画画,我怎么也学不会,还老是听你们讲到一半打瞌睡,现在却突然想练一练作画了。”
“对了,”她把自己做好的几屉栗子馒头端出来,“世子饿不饿?趁着还没凉吃些吧。”
然后她又坐回去继续画。
世子捧着那些馒头,看着她眼神里恢复的光亮,一时有些受宠若惊:“这些...你做的?”
“嗯,今年庄上的栗子收成好,吃不完我多做了些馒头,没想到做多了,世子你若是不喜欢...”
她话没说完,就见他坐在那里,拿起个栗子馒头,一口一个认真地吃了起来。
萧柔身体里的精神劲没法发泄,做的栗子馒头吃撑了一众奴婢后,还剩好几人的量呢,世子向来入夜后就不怎么多吃东西的,本以为他吃一两口就停下来,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再看,发现他竟还在吃。
看着他明显吃撑,额头渗出汗的样子,萧柔停下手中的笔劝他:“世子...若是吃不完,不吃也是可以的,不必勉强自己...”
“不勉强,正好晚膳没吃。”他斩钉截铁道,然后像是不想让她失望似的,又大口嚼起馒头来。
既然世子自己都不说什么,那她又有什么好劝的。
大概是今日收到了微安的来信,让她过于激动,今晚对他说的话也多了些:“对了,世子,我突然想到,以前我总那么呱噪惹你厌烦,后来我与微安公主攀上关系了,时常在你和她面前凑,你那时是不是更讨厌我,更想驱赶我,却碍于公主的面,赶不得?”
这一夜,她忘记了微安是他心头不可提及的痛,他也忘记了自己应该生气,竟她一言他一句地聊了起来。
“你那时确实很讨厌,总在我耳边嗡嗡嗡地叫,怎么赶也赶不走,有时候心烦,只想安静下来,可有你在...”他盯着她的脸,回忆起那些年少,发现每当他因为一时的复仇不得而情志低落时,总会遇着这个很有活力的姑娘。
那时候她比现在爱笑、爱闹,不管对她说得多直白拒绝的话,她都仿佛听不明白似的,身体里像有无穷无尽的精力,给他和微安鼓捣各种玩意、吃食,还带他们翻墙掏鸟窝、扮鬼作弄太监宫女,比他和微安更熟悉宫中的路,时常带他们抄近道去皇宫后山过夜,数星星看月亮。
他也会时常被她那么一闹腾之下,忘记了许多本不该他那个年纪背负的东西。
“可有我在...后面呢?”见他许久不说话,萧柔同以前一样,迫不及待追问起来,“是不是有我在,吵得你都不能好好跟微安说话?”
他本来盯着她的脸出神,被她这么堂而皇之回视过来后,他率先移开目光,双颊因薄怒染上红晕,低声道:“知道就好。”
萧柔轻轻笑起来,对一些过往沉痛得无法开口的事,如今竟轻轻松松就提了出来:“那如果可以,以后我把她还你,然后再也不介入你们之间了,你说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