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文少阆便从堂堂太子太傅,沦落成一个只配记录宫中闲散人等一言一行的文书打杂工作,从此一蹶不振。
而又因为文少阆此人自命清高,位高时就少与其他臣子交往,就算他提出的政论是正确的,为其说话者依然很少,李首辅获罪后,基本就没人肯正眼瞧他了,所以崔燕恒也就不屑正眼看他。
可今日,他偏偏从队伍最末尾的位置,来到文少阆身旁时,突然深深地行了个大礼。
排在末尾的那些小官都惊得频频后退,生怕承了他的礼。
这可是堂堂正二品,圣上心中首辅人选的崔尚书崔世子啊!什么时候见过他给队伍末尾的臣子停驻过半步。
“学生要为之前对老师的不敬,道歉,老师授我知识解惑,可老师有难,我却未能为老师解忧,是学生之过。”
“二则,这些年来,明知老师推崇的理念是正确的,为人学生者,只顾自己高升,却弃老师所教导之事为无物,一次都不曾同圣上进言,导致老师今时今日依旧只能当一个小小的打杂闲官,这,更是学生之过。”
若是早年文少阆刚从太子太傅一位上贬下来时,或许会不屑他的道歉,但在基层被打压的时间长了,以前一些不起眼的芝麻小官都敢对自己大呼小喝,努力过、挣扎过、经历过种种无望,心灰意冷后,他的性子已经被打磨得没有了。
于是,不抱任何期待的文少阆,反而能接受这个学生迟来多年的道歉。
“好,我原谅你了,可是那又怎样?你现在是只离内阁之首一步之遥的崔尚书了,我一个从七品的老师,只会给你丢脸。”文少阆无所谓笑笑道。
“学生看过老师近日赋论,是关于治水的,觉得甚是精彩,我觉得老师这个方案兴许可行,容后下朝我再找老师详谈吧。”
其实治水的方法还有很多,文少阆的方案虽然很好,但他一个开罪过圣上的人,以前的性子有太孤高不知收敛,要将他这么一个人重新再提起来,怕是只能更换一个帝王了。
这样做的成本,远远不及用他自己的方案,但毕竟崔燕恒接触工部的事务较短,这些年邢部工部两头走,对一些地方实际情况都没有深入去走访考究过,不同于文少阆,他待在工部已有二十多年,曾走访过大东南北,亲自下过河坝,他对那里的情况,最熟悉不过。
从前朝政于他,不过是谋夺权力的手段,是助他走到最高位的工具,可现在,他才开始磕磕绊绊地按书上所说的去依葫芦画瓢。
《幼学琼林》教他,要尊师重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要发自内心地尊崇,那他就给过往当弃棋无情弃用的文少阆重新捡回来,助他在朝堂站稳脚步,改变圣上对他根深蒂固的偏见。
《圣贤经》教他,要心怀大爱,做出决策每一步,都要关系社稷天下,他就不再以权衡利益高低来行事,而是开始从社稷苍生的角度去考虑问题。
以前他替社稷设想,只是因为朝中“需要”这种能臣,而现在,他开始蒙住利益,从真正的社稷苍生角度去想。
所以,就有了重新捧起文少阆的想法。
崔燕恒于殿堂之上向圣上提出要提拔此人的时候,所有人都震惊了。
想当年,文少阆仗着自己是前朝老臣,连圣上都不放在眼内,纵然他做派正直,从不肯结党营私,但就因为他言辞犀利,从不考虑人感受,又自命清高,这朝中连当年的李首辅在内,就没有不被他批过的,导致如今神憎鬼厌,孤立无援的处境。
在这种情况下,崔燕恒竟然提出复用他。
最后虽然不出所料闹得不欢收场,但不少在殿堂上听了世子讲读文少阆策论的官员,听后都觉得此方案可行,而且许多细微之处,一看就能看出是有实事求是实地勘测过,反复斟酌锤炼过的结果,这样的方案是更为成熟的。
随后,世子成功说服了朝中众臣,开始纷纷给圣上进言。
眼见圣上越来越被说动,崔燕恒再稍微说了一番见解精辟的话,终于同意复用了。
事情完成后,他却陷入了另一个迷惘。
松墨见世子独自靠窗坐着,眼睛不是在看手里的书籍,而是神散的,他前来唤了一声:
“世子,你怎么了吗?”
崔燕恒回过神来,抬头望了望他,神色痛苦道:“我好像,还是做得...不够对。”
“世子做得不够...对?”松墨道,“不对呀,现在朝中大多臣子都知道世子你当年并没有抛弃恩师,你只是知道文大人性子上有欠缺,故意放任他不管,而如今是看恩师终于开窍,兴致也磨砺得差不多了,才冒着一同被迁怒的风险,向圣上谏言。”
“世子这等尊师重道的行举,不就跟书上所教的一模一样吗?”
“不、不是的...我只是依书照做,这样同以前有什么区别?”他摇摇头,“我依旧不能怀着一颗慈善和真正悔改的心来做这些,我只是为了成为那样的人而成为,是装的,还是装的!不对!不该是这样的!”
他很失落地用书籍敲打自己的头,一边敲打一边悔恨。
“世子,这...自古都是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啊,世子只要谨记什么事该怎么做,不伤害到人,小的认为就可以了。”松墨道。
文少阆官复原位的第二天,特地带了厚礼来道谢。
他激动到泪流满脸,差点要当场给他跪下,
“菽之,此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
“老师请起,你这样,学生倒成怎么了?”崔燕恒扶起他。
“我本以为,此生大概也就这样了,这些年多次求过那些同袍,都遭白眼、遭背弃,怎么也不敢想象能有官复原位的一天!”他哭着,“菽之,是你教会老师,要想做事,必须先学会做人,以前是老师做错!错得太离谱!却偏偏不知!一错再错!”
崔燕恒冰冷没有温度的双手被文太傅牢牢握紧,听着他嘴里蹦出的一言一语,他眉间的困惑,渐渐解了。
第73章
天边的旭光渐渐聚拢在他圈握住的手上, 越聚越多,光芒璀璨。
他感觉被文太傅感激时,那颗冷血尘封的心脏, 好像有片缕羽毛絮一样的暖意拂过, 轻轻的、细微的。
原来,这就是世俗的师生情谊。
当年被李应琦交付性命, 手握屠刀,临死笑着说希望自己一死能成就他的高位,也不枉师徒一场时, 他尚且不明这种感情, 始终像个麻木的看客一样。
可是现在,他居然隐隐捕捉到了一丝什么,这是不同于他这具冰冷躯体的东西。
走在撒遍夕光的京城街道上, 崔燕恒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有粪夫用脏兮兮的手摸出身上所有铜板, 反反复复擦净擦亮, 递给一旁的垂髫孩童去买糖葫芦, 自己却不敢往前凑, 唯恐给老板和其他客人添麻烦。
等孩童蹦蹦跳跳举着糖葫芦走回爹爹身边,看见周围捂鼻鄙夷的目光, 举着糖葫芦去瞪旁人,奶声奶气:“你们瞧什么瞧!没有我爹爹, 你们茅坑蹲得下吗!”
说完, 还毫不嫌弃在众人的目光下牵起他爹的手。
粪夫问孩子, “你不嫌爹爹臭啊?”
孩子奶声奶气:“谁说爹爹臭, 我爹爹最香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在作祟,导致明明是臭的东西, 却被孩子硬说成香呢?
看见路边打架的兄弟,为个姑娘大打出手,打完,年长的那个拉起到底狼狈的那个,看了看为他弟弟担心得哭了的姑娘,一擦唇边血道:“算了,祝你们幸福。”
那么,又是什么样的东西作祟,明明夺爱之仇,却能忍着疼痛祝福?
在胭脂摊贩前,看见丈夫花光一日赚来的菜钱给妻子买胭脂,酒肆前把酒言欢、勾肩搭背的兄弟,背起老母看医的瘦弱孝子,缕缕炊烟下,搭着棚架在小巷围坐一起吃饭,和乐融融的一家子...
车水马龙的路人脸上,都流溢着各种各样的神态表情,那些神态,那些表情,在夕光照耀下,都是实打实的,是发自内心的,同他这种善于伪造出来的表情不一样,都不一样...
在这一刻,站在尘世喧闹当中,隔绝于世外神魔一样的男人,真正地开始思考这一点,也开始一点点融入这幅带有尘俗斑斓的画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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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后回暖,春暖花开,在这季节,最应景的就是世家和皇亲举办一场又一场的春花宴了。
说是赏花的宴席,但其实是世家大族之间相互拉拢势力的相亲宴席。
京城最备受关注的,自然是崔世子。
以前崔世子还未自立门户,又有公主府作靠背时,就已经是无数人可望不可即的香饽饽,现在公主府倒台了,世子自立开府出来,却依旧是香饽饽,热度不减。
因为,如今崔世子是内阁首辅的最热人选,与在次辅位置上待了十几年最有资历、也最有可能被提擢上去的杨显为对手,却从不处于下风。
但相中崔世子的人竞争力都太强,像之前深得皇帝器重,驻守重兵的恭顺王看中世子,与昌平郡主的亲事都说到一半了,后因为长公主牵涉恭顺王的事,公主府倒台了,恭顺王虽然未被夺权,却被削了兵,皇帝对他已经不复原来重用了,昌平郡主和他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如今崔世子更是一头扎在政事上,府里又没有长辈为他操持,他这个人眼光极高,连昌平郡主都看不上,试问京中还有哪户人家能得他看中?
大家抱着无望的态度,又开始将视线转投到如今京中位居第二的贵族青年身上。
原本位居第二的位置,应该是二殿下,但如今情况不同了。
靖王的风头,在最近这一年里,一直持续飙升,加之靖王长相俊朗,丝毫不逊色于崔世子,听闻他还学识渊博,才华不输世子,加之还是竞争储君的大热人选,这一点,慢慢有许多人把目光转移在靖王身上。
于是,朝会上开始有人拿社稷之后和储君人选的事情来做文章,意思是让陛下尽早给皇子们觅选正妃,而正妃的人选,又直接关系到储君之位。
如果皇子母族背景强厚的话,圣上为平衡朝堂,自然不希望他的正妃出身也强,这样会直接影响自己帝位,而母族背景不够好的话,如果没有一个背景强的正妃作帮衬,又提不起来当储君,无法堵住悠悠之口。
这些皇帝自然都在考虑。
于是,他道:“那好,朕看三月十五那日不错,朕就让贵妃在宫中举办一场春花宴,届时邀请卿家们家中眷属也一起参加。”
微安被喊进宫一趟后,回来看见萧柔,就一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萧柔停下手里的算盘,失笑道:“安安殿下,你到底有什么想说嘛,你晃得我头晕。”
现在萧柔私下俏皮时,总会唤他“安安殿下”。
微安意识到自己的犹豫被她察觉到了,遂停下来,把圣上办春花宴的意图和对他择偶的要求和各种权衡都说了出来。
他认真道:“柔柔,之前我对你说过,既然把你留在身边,就会对你的人生负责。我...我并不是说说而已,而且,虽然我现在还不能给你任何承诺,在没做到那一步之前,但是,我能承诺的是,无论多艰难,都不会另娶他人,请你相信!”
看着他这副紧张兮兮,慎之又慎的样子,萧柔愣了愣。
“那个...”她斟酌着话,态度也认真起来,“安安,这世上,没有谁是能对谁的人生负责的,除了自己。”
“所以,我们都不要去在意结果了,好吗?只要这一刻过得是开心的,是舒服的,那就好。”
微安看着姑娘豁达又通透的笑容,突然有些心疼。
明明他和她相遇那会,她还是会个被父母兄长宠得天真无暇、有一点点小脾气和小心思的姑娘,而现在的她,看起来更像是一颗已经被雕琢出来的美玉。
她变得更美好、更光彩夺目,但这种代价便是,须得经过反复的雕琢和萃取的痛。
这一刻她的回答虽然让他失望,但他却不能再多说别的,因为再多说一些,哪怕多承诺一些,都会亵渎了她。
带着这种不安和忧虑,微安决定宫宴当天带上萧柔一起。
“柔柔,一会你就当我的随侍,一直跟着我,看着我,我不会让别的贵女靠近的。”
看着他,萧柔笑了:“说说话也不行?”
“我不跟她们说话,只跟你说。”
微安认真的样子坦诚又可爱,她忍不住又笑了。
“好好好,那我得好好看顾着我的好情郎,不让外边那些妖魔鬼怪给叼走。”
这是第一次从她口中承认他是她的“情郎”,微安笑容里又多了几分柔情。
今日参加春花宴的都是各世家大族的人及其家属女眷,皇后被打入冷宫后,暂时代为执掌中宫凤印的便是贵妃娘娘。
参宴的年轻男子中,除了微安外,还有二皇子,适龄的几位皇子都到了,另外还有一些世家的杰出儿郎,也在今日这场宫宴中顺便物色亲事的对象。
崔燕恒也来了,就坐在角落一个不引人注目的位置。可他这种人,根本不可能不惹人注目,他在哪里,基本哪里就成为瞩目的位置,一些想要获得关注的青年便悄悄往他身边挪位置,一时间,边缘角落之地变成了别人疯抢之地。
萧柔跟着微安进场那下也看见他了,并不是她要故意去看,而是他引起的骚动实在很难不让人去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