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昭海从王淑良身上轻轻瞥过一眼, 装作对她的反应毫不在意。
“那一天, 你女儿本来是要逃跑的。”
齐昭海的话音很平静, 言语间,却无端地感到喉头艰涩:“你没给她注射肌松剂, 绑她的带子也被她自己挣开了,这简直是千载难逢的逃脱良机。她遮住摄像头,花了三小时左右收拾行李……我想,这个计划一定在她心中酝酿很久了,所以她做起这些事来,才会那么得心应手。”
说着, 齐昭海暂停了一下:
“但即便这样,她也没能顺利走成。只因为这张照片。”
那张母女合影被齐昭海带了回来。她们一大一小两张灿烂的笑脸依偎着, 被存放在相框里,好似封存了那段美好而短暂的过往。
冰冷漆黑的审讯室里,因此增添了一丝人情的温度。
齐昭海觑见,王淑良的眼睑在这张照片进入视野范围后,开始微微闭合了。
仿佛这照片是块烙铁。
烫着了她。
不过,王淑良越是逃避,齐昭海就越要仔仔细细,一字不落地将经过讲给她听:“本来,你女儿有成功离开的可能,但是当她准备推开家门时,她最后回头看了你们共同的家一眼。也就是那一眼,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
“她看到了这张合照,也想起了你们曾经拥有过的幸福。”
齐昭海的声音低缓:“你女儿放不下你,所以她犹豫了很久很久,久到错失了这个千载难逢的逃脱机会。发现你回来时,她惊慌失措,把行李又放回去以后,就匆匆溜进卧室,拿起了那瓶肌松剂尝试自己注射,想要装出没有任何变故发生的样子……”
“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
王淑良苦苦哀求。
齐昭海却偏偏不肯停下:“……但她一个才上中学的女孩,怎么可能知道肌松剂的安全用量?她给自己注射的肌松剂一不小心过了量,直接导致了她自己的死亡。”
他逐字逐句都像是惊雷,在王淑良耳畔齐齐炸响。
震耳欲聋。
王淑良脑中嗡嗡作响,周围的一切仿佛隔着水膜,变得混沌不清。
“其实你早就知道是这样的,对吧?只是你不敢信。”
齐昭海垂眼看着她,一双眼型锐利的眸子隐在阴影里,神情难辨:“你女儿因为对你的爱,放弃了唯一的逃脱机会,却死于对你的恐惧。”
这个事实太惨痛,也太残酷。
因此,王淑良就算隐隐约约猜到事情的经过,仍然选择了自我欺瞒。
仿佛那间屋子里,当时只要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存在,她就能够彻底地跟女儿的死亡撇清干系,摆脱那令她倍受煎熬的负罪感。
但这没有用。
当真相水落石出,即使再不愿相信事实,也不得不信。
“我的女儿……她怎么可以那么傻?怎么可以那么脆弱?”王淑良缓缓捂住双眼。金属的手铐卡在她略微变形的手腕上,像一具限制动作的冰冷枷锁。
令她的崩溃,显得克制又沉默。
可即便在悲痛之余,王淑良依然习惯性地责备女儿。
“你女儿能撑那么久,已经很不容易了。在你病态的控制欲和教育方式下,没有人还能保持完全的心理健康。”齐昭海忍不住说了句公道话:“她生前应该不止一次地对你的做法提出意见,但你每次都装聋作哑、不闻不问,顽固不化地坚持着你的想法,甚至以为这是她的问题。”
于是,祸根从此埋下。
一切覆水难收。
王淑良的手痛苦不堪地紧握成拳,手铐的边沿重重撞在桌上。
“不!我没有错!”王淑良梗着脖子,语无伦次地嘶声争辩:“我那都是为了她好,她根本就不懂我的苦心!是她自己太脆弱了!我只是想让她好好学习,有什么错?要是学不好,以后怎么可能找到好工作,怎么会有好日子过……”
齐昭海看着这一刻歇斯底里的王淑良,突然感到有些失望。
王淑良爱自己的女儿吗?
无疑是爱的。
但直到此时此刻,直到她的女儿因她经年累月的压制和伤害,化为浴缸中泡烂的尸骸……她仍执迷不悟。
沉默许久后,齐昭海才终于开口:
“你欠她一个道歉。”
虽然这句道歉,王淑良的女儿注定是听不到了。
“既然你女儿死亡的前因后果已经明确了,王淑良,你该告诉我们,那个叫尹姗的女孩在哪里了吧?”齐昭海问。
王淑良咬着唇沉默,她拿着她和女儿的那张双人合影,有气无力地摩挲着相框。
半晌,王淑良选择了妥协:
“蛾青山的山脚下,左数第二幢烂尾楼。动作快点。否则,你们就只能找到她的尸体了。”
.
虽然不知道王淑良在被关押的时间里,是如何计算出时间的,但有一点她说得很对。
现在情况已十万火急。
第三个受害者小尹姗的失血状况,的确到了非常严重的程度。要是再得不到救治,她确实会死。
还有最后二十分钟。
齐昭海疾步奔出警局,跨进驾驶座里,发动车辆,一脚把油门踩到了底。车辆转瞬如离弦之箭般冲上马路,向蛾青山下那栋关受害者的烂尾楼狂飙而去。
轮胎高速旋转,摩擦过柏油路面,将飓风撕扯为千丝万缕的碎片。
他们在与死神竞速。
不明所以的交警大力吹哨,意图阻拦,却连同他们尖利的哨声一起,被远远甩在脑后。
“现在受害者是什么情况?”齐昭海头也不转地问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简尧。全速的驾驶与复杂的路况,令他几乎难以分出心神,去瞟一眼直播间里的场景。
但想也知道,情形不容乐观——
鱼缸里面的水,早已经被浸染成接近深黑的血红。
尹姗全身开始脱力,四肢不受控制地沉沉垂下,被动荡不安的水波推着晃动。稚嫩的小脸半浸在血水里,苍白到几乎透明,仿佛一个雪做的魂灵,随时都可能消融……
表盘指针一刻不停地移动。
剩下最后十分钟。
小尹姗的状态,肉眼可见地越变越差。额上涔涔冷汗渗出,濡湿碎发,口唇微泛绀色。
这是失血性休克前的症状。
“快一点,再快一点。”齐昭海心急如焚。他紧咬牙关,再一次深踩油门,全力提速。狂风呼啸着挤进车窗的缝隙里,将他的衣摆和发梢吹得肆意飞扬。
目的地近了,更近了。
他能够模模糊糊地看到,远处烂尾楼的轮廓。
“队长,是那栋吗?”后座上的樊甜恬和石延扒着车窗惊呼。随着车子越来越近,他们只是一仰头,就一眼瞧见了烂尾楼上,那个装满受害者鲜血的鱼缸。
在裸露着钢筋水泥的灰黑楼体上,如同一块未愈的疮疤。
显露出溃烂的猩红。
分外悚目。
在只剩三分钟的时候,他们终于赶到了烂尾楼下。
直播画面里的小尹姗,精神正逐渐涣散。由于痛苦,她大睁着眼,眼瞳却不知从何时失去了聚焦的能力。眸中光彩慢慢涣散,变得黯淡无神,如同一捧焚尽的灰。
缓缓耷拉下去的眼皮里,微弱的星火即将熄灭。
“快来不及了。”不知是谁瞥向屏幕,发出一声惋惜的低叹。
齐昭海“砰”地甩上车门。他只抬首瞟去一眼,飞快地在心里估计一下受害者所在的楼层和所需用时,便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带领警员往那一层烂尾楼发起了冲刺。他们必须要快!
倒计时两分钟——
水流带走越来越多的体温,小尹姗肢体发绀,呼吸微弱。
但层层叠叠的台阶还挡在前方。楼梯弯弯折折,在重复中循环上升,天堑似的阻挡着警方的救援。他们不得不竭尽全力,跨越这道天堑。
最后一分钟——
小尹姗的眼帘越来越沉重,控制不住地往下垂。
与此同时,齐昭海转过最后一个楼梯的拐角,装满鲜血的巨大鱼缸霎那间撞入眼帘。鱼缸内,是受害者小尹姗近在咫尺的幼小身影。
他瞳孔骤缩,脚下猛然加速,向她狂奔过去。
最后一秒——
失血的极限即将到来。
齐昭海的手指,终于触摸到冰凉厚重的鱼缸玻璃。
堪堪在小尹姗闭上双眼的前一秒,齐昭海朝她伸出了手,紧握住了女童惨白稚嫩的小小手掌:
“撑住,不要睡。”
第32章 食心傀儡14
“呜哩呜哩呜哩——”
救护车顶上红蓝两色的灯光, 在将暗未暗的暮色中闪动。
医护人员急匆匆地乘车赶到,为失血过多的小尹姗采取了紧急措施后,便将其抱出鱼缸,抬上担架, 以最快的速度往救护车里送。
小尹姗的家人闻讯, 也急切地奔赴现场。
“姗姗,我苦命的姗姗啊!都是爸爸妈妈的错, 爸爸妈妈逛街时不应该那么大意的……”小尹姗的妈妈拥着失而复得的女儿, 喜极而泣。小尹姗的爸爸更是抓紧齐昭海的手,语无伦次地道谢。
跟那几个死去女童的父母相比, 他们无疑是幸运的。
当小尹姗用微微发冷的柔嫩小手,勾住他们的手指时, 另一些父母的幼孩还未抽条,伶仃的身子骨已先收敛进一方窄小的骨灰盒,化为父母心上的疮疤。
从此天人永隔。
齐昭海目送救护车远去后, 不由得侧头, 看向烂尾楼前站立的纤细身影。
被蓝调吞没的天穹下, 见不到一丝余晖,只有幽邃的苍凉湮没了世间。有那么一瞬间, 齐昭海几乎要以为,宋冥灰蓝的衣衫消融在这漫天卷地的暮光里,融化在城市的点点繁灯之中。
毕竟,两者有一点特征是相同的。
颜色愈是冰冷到极致,愈是从最深沉处,透出缠绵悱恻的无尽温柔。
“齐队长在看什么?”
宋冥轻而浅地瞟他一眼。
齐昭海摇摇头, 没告诉宋冥他脑海里浮现的,是方才宋冥安抚小尹姗的情景。
在此之前, 他委实很难想象——
宋冥这样一个骨子里冷得好似结了霜的人,居然对受害儿童的安抚颇为擅长。
在平复小尹姗的恐惧时,宋冥所展现出的出色的耐心、细心与共情能力,足以令某些专门负责这项工作,却尸位素餐的心理医生为之羞愧。
一面冷漠,一面温情。
互为矛盾的两种特质,在她身上显得对立又和谐。
仿佛本身就是一体。
.
十万火急的生死救援过后,便只剩下一些收尾工作。
说来也怪,也许之前在剑拔弩张的侦查与缉捕里待得久了,现在生活节奏稍一舒缓下来,齐昭海居然感到有些不太适应。
绷紧的心弦松弛了,被案情填满的脑海却像缺了一块。
空落落的。
心上仿佛有风,从那空荡之处悠悠卷起,将那些匆忙时来不及细思的情绪悉数翻出,不断发酵,在胸膛中翻搅成稀里糊涂的一团。
剪不断,理还乱。
直从他骨头缝里,往外冒出一股难捱的滋味来。
尤其是当齐昭海想到,由于宋冥并没有明确答应和警局合作,一旦这个案件彻底结束后她就会离开时,他的心房好似被猛蛰了一下,酸胀疼痛得难以忍耐,他却无法分辨那是什么心情。
是遗憾、不甘心……还是不舍?
他试图用理智自我分析。
但,明明早知道宋冥会离开,他为什么还会不舍?
齐昭海心头堵得厉害,指间的圆珠笔在不觉间越转越快。笔身唰然失去平衡, “啪嗒”一声坠下,砸落地面的声响,刹那间惊飞了繁杂的思绪。
“老大,你咋啦?”石延转过脑袋:“这几天,就没见你说过几句话。”
沉默寡言,郁郁寡欢。
跟个石头刻成的人像似的。
“没什么。”齐昭海嘴硬,没说实话。哪怕他大概能够猜到,这是自己用理智压制情绪过久,导致现在一安定下来,感情就对他展开了猛烈反扑。
如果说旁边只有石延一个,这套说辞还能骗得过人。
然而很不巧,齐昭海周围还有一个对整个警局,乃至大半个云程市的八卦都了如指掌的樊甜恬。
“队长,你又在硬撑着装没事了。”樊甜恬托着腮帮子,小小声地吐槽:“有些人啊,表面上装着波澜不惊,其实心里可能难受得都快哭出来了吧。”
“才没有。”齐昭海死活不肯招认。
樊甜恬已经对他这副模样牵见怪不怪了。她叹口气,向侧边探出一只手,熟稔地揪回对齐昭海的谎话信以为真的石延:“唉,队长,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不会还在想着你那个前女友吧?”
这类八卦绯闻,向来传得贼快。
齐昭海对前女友用情至深的事情,局里的人多少都有过听闻。
那一瞬间,石延的同情心熊熊燃烧。他赶紧过来帮腔:“老大,你想开点。没准儿,那个女生还对你旧情难忘呢。”
“旧情难忘?”齐昭海重复一遍。
他突然笑出了声。
仿佛耳中听到的,不是什么劝慰的话语,而是这世上最为荒诞不经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