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尧的妹妹,死在一场案件里。”
路滑难行,齐昭海驾驶车辆,在弯折陡峭的山路上缓慢前进:“那是我转来前好几个月的事了。听说他因为错过救妹妹的最佳时间,自责消沉了很久,主动放弃了晋升的机会。”
雨势在加大。
越来越密的雨倾落而下,在挡风玻璃上划出模糊的线条。
远处的田埂被潮湿的水雾淹没。敲打在车窗玻璃上的雨滴声一阵紧似一阵,几乎练成一片,盖过了齐昭海的声音:
“……他本该比我,更适合坐上这个位置。”
齐昭海的嗓音有些发涩。
他继续往前开了一段路,却只在连续不断的雨声中,听见了宋冥轻缓的呼吸。齐昭海转头,不期然地撞见宋冥的睡颜。
早在他说这句话前,宋冥便已然睡着了。
即便是在睡眠状态下,宋冥依然保持着双手环抱自己的防御状态。她头靠着车窗,睡得并不安稳。车辆每次颠簸,她的头都会磕碰到窗玻璃。
因而就算在睡梦当中,她依然微蹙着眉头。
“啧,昨晚忙什么去了?怎么困成这样?”齐昭海小声腹诽。
“队长,宋小姐这样睡得好像不太舒服,你是要拿这个靠枕帮她垫一下吗?”直到后座上樊甜恬的声音传来,齐昭海才突然反应过来,他竟然在不知不觉间靠边停了车,而手上拿的靠枕距离宋冥头部已经不到五厘米——
再晚一点,这枕头就会被安放在宋冥和车窗之间。
“垫上就不会磕到头了。”樊甜恬双手捧脸,嗑生嗑死,一脸控制不住的姨母笑:“真没想到,队长还有这么贴心的时候呢。”
齐昭海全身一僵,脸上烧得几乎能烫熟鸡蛋。
该死的潜意识!
明明宋冥都已经把他忘了,已经不在乎他了,他为什么还会上赶着关心她?可恶。
齐昭海忍一时越想越气。内心暗骂一声“靠”,他着急忙慌地缩回手把靠枕往后头一扔,像个头一次销毁证据的蹩脚罪犯。
不偏不倚,精准命中樊甜恬的脑门。
“哎呦!砸我干嘛呀?”樊甜恬捂住脑袋委屈巴巴。
可齐昭海还陷在令他抓狂的尴尬漩涡里,愣是一个字都没听见,强行辩解得牛头不对马嘴:“我才没有关心她。我只是觉得,这靠枕放在这占地方,就……想找个地方另外放。”
石延弱弱开口:“老大,她问的好像不是这件事。”
许是他们对话的音量有些大了,宋冥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似乎即将被这噪音惊醒。
顿时,齐昭海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他回过身,凶巴巴地瞪了眼后座正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的樊甜恬和石延,压着嗓子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小点声。”
樊甜恬冲他做了个鬼脸。
“这还不算关心?”不被允许说话,樊甜恬就趁齐昭海转过头开车,明目张胆地做口型:“怕把人磕着了,就递枕头。怕把人吵醒了,就来威胁我们。明明喜欢别人,还打死不认。”
这样的人设,在小说里叫什么来着?噢,想起来了——
死傲娇,嘴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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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窗的寒雨里,宋冥做了个很冷的梦。
梦里,她又回到那个如堕冰窟的夜晚。救护车令人目眩的光影,母亲淋漓淌血的尸体,父亲憎恨到极致的眼神,以及那试图掐死她的双手……一夜之间,宋冥同时失去了父母的爱。
医院的地板很冷很硬,如霜似冰。
硌着嶙峋突出的膝盖骨。
瘦小的宋冥蜷缩着四肢跪在地上,竭力收紧五指,紧紧握住白布下母亲无力垂下的手,失声痛哭。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泣,却已唤不回逝去的人……
往事如雪,覆过颅顶。以至于宋冥醒转后,还有些轻微的迷茫:
“我睡了多久?”
“不久,才半小时。”齐昭海说:“刚刚你睡着的时候,手机震动了一下,你要不要看看?”
宋冥打开手机,但没解锁屏幕,只在粗略瞥了一眼联系人姓名以后,问了他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明年春节在什么时候?”
齐昭海:“一月份吧,我记不太清,反正快过年了。”
好快,居然要过年了。
宋冥不禁恍惚。
怪不得那个人会发消息过来。
垂下眼睑,宋冥再次看向新信息的发件人,简短的“父亲”两个字,冷淡又疏远。也只有在每年的这个时候,父亲才会主动联系她。
为的是错开他们拜祭母亲的日期。
以免难堪。
母亲逝世之后,他们父女之间一直隔着一道避不开的屏障。虽是亲人,却形同陌路。
突然之间,齐昭海猛打方向盘,避开几只在路面上横冲直撞的走地鸡,拐进了一条小路:“等下我们去个地方。”
“去哪儿?”石延好奇地左右张望。
“我要到了那批曾经跟李百丰出村务工的人的住址。当时跟他一起出去的人那么多,现在还留在村里的就剩下这一个。”齐昭海左脚用力,把离合踩到了底,将车停在一栋自建房前:
“就是这里,到了。”
第44章 供品人头10
矗立在他们眼前的, 是一栋二层的小洋楼。
靓丽,崭新。
鲜亮明快的色调,使它从村里一众灰了吧唧的房屋中脱颖而出,鹤立鸡群。与李家住的简陋石头房, 几乎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差别。
齐昭海扫了眼派出所民警发来的地点, 反复确认:
“这屋主叫刘光,曾当过李百丰的员工。他跟李百丰出去务工的时候, 还是村里最穷的一户, 每吃了上顿没下顿。后来李百丰落魄,刘光却反而发达, 拿着城里赚到的钱回家盖了这栋房子,现在已经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了。”
如此大的落差, 让人忍不住叹一句世事无常。
进到院里,感觉更加不同。
欧式铁艺围栏隔开的小院子里,不种菜也不养鸡鸭, 只栽些观赏花, 养一只金包银的田园犬。田园犬皮毛被养得油光水滑, 趴在地上傻呵呵地直摇尾巴,只在嗅到他们这些外人的气味时, 才凶恶地多吠了几声。
年过六十的刘光蹲在台阶上,拿肉逗着狗玩。
“……李百丰,李总?说起来啊,我有十几年好久没看见过他了。”孙广唏嘘不已:“李总脑子好使,以前生意做得也大,在一起风光过好一阵子, 要不是后来在合同上被人坑了,既破产又欠债, 他的公司指不定都开得多大了……唉,只能说是运气不好吧。”
“在村子现有的所有人里,你是跟他相处时间最长的一个,应该最熟悉他,对吧?” 齐昭海道:
“那我问问你,你觉得他人怎么样?有可能得罪过谁?”
“得罪人?没这可能。”刘光的否定的语气很强烈,跟民警如出一辙:“李总的人品没得说。当年公司出了那么大的事,他也不连累我们,一声不吭地自个儿担了下来。对了对了,当时还有另外一个人也担了责任,据说是他一起合开公司的朋友。我想想啊,他叫……”
齐昭海:“叫什么?”
“想起来了,叫孙广。我们叫他孙总。”刘光显然对这个人有着比较深的印象,不等警方细问,他已口若悬河地讲了起来:
“孙总跟李总的交情那可非同一般。他们是从小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朋友,关系那是好得不得了。李总在城里一有起色就把他带了过去,公司也是他们两个合开的。每次我们看到李总的时候,总能在旁边看到孙总。孙总还有个儿子,比李总的儿子李山志小个几岁,姓孙名敏学。”
孙敏学?李百丰的好友,居然是孙敏学的父亲。
没想到他们还有这层关系。
齐昭海觉察到可供深挖的价值,语调里多了急切:“那这个孙广现在人在哪里?你知道吗?”
刘光抱起脚边蹭来蹭去的狗,皱着眉毛摇头:“孙广以前总会给家里报平安,但这么久了也没见回来,一点音讯也没有。他家里人也试着去找了,找不到。”他的最后一个音节,伴随着叹息,“我们都在猜,他估计是……凶多吉少了。”
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异乡,远离生养自己的土地和血亲,无人知晓。
这是他最有可能的结局。
石延心底很不是滋味:“李百丰和他不是一起出去的吗?怎么一个回来了,一个没有?”
“大家也是这么想的。”刘光低下头,心不在焉地挠着田园犬耳后的毛:“孙广的家人找到李家要说法,可是连着好几年了,不仅根本碰不上李百丰,也没问出东来。连孙广死没死,尸体埋哪儿了都不知道,也不知道怎么搞的……”
他不再黑白分明的混浊老眼里,多有落寞。
滚滚光阴如逝水,冷却满腔热血。当年一起进城想要干出一番大事业的同村友人们,死的死,失踪的失踪,离开的离开……从前最亲密的朋友也分道扬镳。
如今,能记得这段往事的,只剩孙广一个了。
他被困在回忆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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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离开刘光的自建房,齐昭海便直奔孙家。
对于孙家与李家的恩怨,孙敏学明明是知情者,又为什么隐瞒不告?孙广的失踪事件里,是否还有内情?
他攒了满腹疑问,急需解答。
正因如此,宋冥被齐昭海带着,第二次见到了孙敏学。
在孙家,孙敏学显然没有在外面的时候那么拘谨不安。他穿着一身休闲的衣服来给他们开门,门一开,强劲的冷风就把宽大的衣物紧紧贴在他身上。
把他显得更瘦了。
跟戳在地里的竹竿子似的。
宋冥几乎怀疑,随便刮来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骨折。
孙敏学衣服穿得薄,不好在天寒地冻的室外待太久。他很快就把他们迎进了客厅,边从橱柜里找杯子,边问:“警官,你们这么快就从养猪场回来了,有发现吗?那王壮是凶手吗?”
石延这个愣头青张口就要回答,被齐昭海在肩膀按了一下。
“你对我们的调查结果,似乎非常好奇?怎么,也想来当警/察?”齐昭海不仅不答,甚至反问,凛凛目光如出鞘寒芒。孙敏学置身于齐队长的注视下,不由得打了个冷噤,险些以为自己要被这锐利的目光刺穿。
但孙敏学很快笑起来。
轻松的笑声,给突然紧绷的气氛破了冰。
“哪儿能啊?我可没那本事考上警校。”孙敏学低声说笑着,挨个往杯子里倒水,刚烧开的热水升腾起蒸汽,将后续话语笼在一层蒙蒙的水雾里:“我高中读完就进厂里做工了。我妈一个人要撑起整个家,没钱让我继续读下去,我也就不想读了。”
孙敏学,机敏好学。
从“敏学”这个名字中,不难看出父母对他的殷切期望。
虽然孙敏学口口声声说着是自己“不想读书”,但他客厅里贴的一张张学校奖状,直到纸面褪色发白,印刷的字迹模糊不清了,他也不愿意揭下来。
倘若没放弃学业,他未必没有一片锦绣前程。
是父母赐予了他这个名字与期待,然而,却也是父亲的下落不明和母亲的过分操劳,摧毁了他的读书梦。
“直到现在,还没有你爸的消息吗?”齐昭海问。
孙敏学摇头时,眼里的失落清晰可见:“没有,估计以后也不会有了,我们等他回家等了太多年。只能说都是命吧,这村里多少像我爸一样背井离乡的人,回不回来都是看命。有的是没命回来,有的跟城里的女人好上了,变着法子不回家。”
他倒水的动作停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压住舌根泛起的麻木苦涩。
只片刻,孙敏学便苦中作乐地笑道:“我妈常说,没准我爸这些年是跟别人跑了,偷生的孩子都很大了。”
那可是……接近二十年啊。
孙敏学还记得,当年父亲孙广离开时,他还是个只会攀在孙广脖子上叫爸爸的孩童。一转眼,他已经快和父亲当年一样大了。
齐昭海压低双眉,直视着他的眼睛:“你有没有因为这件事怨恨过李百丰?要不是当初他带你爸进城,你爸爸就不会失踪那么久,生死未卜。再说,两个人一起失踪也就罢了,可他带你爸爸出去,他却一个人回来。这件事,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警官,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孙敏学低着头倒水:“我确实怨恨他,但也确实没想过要杀他们全家。杀他们有什么用,也不能让我爸回来。”
或许是心事太重,他的手一时不稳。
壶中的热水不慎偏离路线,悉数浇在了孙敏学手上。刚烧开沸腾的水,威力可想而知。孙敏学痛得倒抽一口冷气,赶紧挽起一小截袖子,飞快瞅了眼小臂上被烫伤的状况。
就在那一刹那,宋冥无意间瞟见——
孙敏学袖中隐约露出几条被刮出的狭长伤痕。那伤口才结起黑红的血痂,还未完全愈合。
这样的伤口,大抵是近期新被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