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白看着眼前这条用料奢华到了极致的长裙。
这里和薇拉记忆中的诺尔德王国完全不一样。
在比努斯镇,人们只能穿着最朴素的棉麻布,还在为生计和健康发愁,但在诺尔德王国的王宫里,她不过是被允许面见主教,就需要用玫瑰花瓣和牛奶沐浴,穿上一条只能被穿一次的裙摆,去呼唤那个可能并不存在的神明。
苏白沉默片刻,终于忍不住出声发问道:“那些因为金钱与权利爱上艾尼塞斯的姑娘是被异教徒蛊惑着走向堕落,那穿上这条裙子走上祭台难道就不是堕落的另一种形式吗?”
黛拉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她竟然能说出这种话。
她急忙上前捂住苏白的嘴,左看右看,直至确认所有女仆早就和她禀退之后,这才悄悄地松了口气。
“你怎么可以这样想。”
黛拉小声责怪道:“我们呼唤神的讯息,是为了让世界再次回到神的庇佑下,让被异教徒污染的信徒重新信仰光明。”
站在镜子前略显僵硬麻木的少女微微偏过头看着她,那双漆黑如墨的瞳仁里闪过一丝名为困惑的情绪。
“是吗?”
苏白轻声说道。
她想到比努斯镇高额的赋税,肮脏混乱的生存环境导致的每年流行一次的疫病,因为狂热崇拜神明的信徒产生的越来越多被荒废的田地。
在薇拉留下的所有回忆中,没有闪闪发光的殿堂,也看不见精致绣工的锦衣华袍,唯有家徒四壁的房间里瘦骨嶙峋的病患,田间锄作的农夫递出银币那双饱经风霜的枯手。
光明神回应她的呼唤,会让这一切改变吗?
会让穷人住上干净宽敞的房屋,人们再次挥动锄镐种植作物吗?
会让那些流里流气的醉汉收起眼神中对黑发黑眸少女的鄙夷轻贱,减轻王国高昂的赋税吗?
神回应少女的呼唤只是巩固了王权与神权。
而搜刮民膏的贵族阶级和助纣为虐,曲解神意的神殿本来就是造就这一切的根源。
然后变成了神造就信徒的苦难。
“不。”
苏白摇了摇头,抬脚走了出去:“我不需要这些。”
她走得很快,却也走得很稳,稳到若不是黛拉亲眼所见,仅凭听觉,黛拉都不会知道眼前的少女已经做出了这样莽撞的举动——直接去祭台与主教会面。
黛拉跟着追了出去,她的语气不似往常那般平静,而是如猫儿一样尖细急促:“薇拉,父皇和凯撒主教一定会恼怒于你对光明神殿莽撞。”
“光明神是仁慈的。”
走在前面的姑娘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她:“既然祂包容万物,为何不能允许祂的信徒身着骑士服?。”
“可是……凯撒主教憎恨异端。”
黛拉眼睛里泛起恐惧。
在四位主神之中,光明神的教诲最为温和包容,但这位王国的公主说起站在神殿之上的主教时嘴唇哆嗦,似乎她谈论的并非是神明,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魔鬼。
“他一直告诉父皇。”
黛拉吞了吞口水,慢慢说道:“自由是潘多拉的魔盒,无论是王国还是神殿的发展都需要稳定的秩序,而非是无序的自由。”
黛拉的话和苏白记忆中民众对凯撒主教的评价完全相悖。
在普罗大众的印象中,凯撒主教亲和仁慈,是他首先提出格兰西神学院不得歧视女学生的议案,也是他数次在瘟疫横行期间深入乡镇去带给人们神圣的神迹。
然而作为曾受过凯撒主教祝福的孩子,黛拉非常畏惧这位“平易近人”的教父。
“别担心。”
苏白:“如果光明神回应我的祷告,也就证明我穿什么样的衣服走上祭台一点也不重要。”
“但神明已经百年没有回应过信徒的祷告了。”
黛拉哀求地看着她:“不过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衣服罢了,穿上这件衣服能让你少掉很多麻烦。”
黛拉知道薇拉一直是一位很有主意的姑娘。
但她还是不明白,如果穿上这么一件衣服,不管光明神会不会回应她的呼唤,都可以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那为什么不穿上这条礼裙呢?
为什么……
不去做所有人都会做的、也是最安全的事情呢?
“黛拉。”
苏白转过身,握住王国公主发凉的手:“你确定,这只是一条裙子吗?”
她当然可以穿上这条裙子,用最安全稳妥的方式去接受来自神殿和王国的最高嘉奖,甚至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只要她再谨慎一些,乖顺一些,谦卑一些,凭借着薇拉S级光系元素亲和力以及万年难遇的治愈天赋,她一定能够赢得凯撒主教和温斯顿国王的喜爱,成为塞莱神殿从平民中选拔出的新一任女性代言人。
一位平民出身的女性,将来在塞莱神殿内却能拥有和伊瑞斯一样的地位,这是多么具有诱惑力的条件,也无怪乎当初天道信誓旦旦地保证这绝对是一个不需要武力的福利向世界。
这些无数的光环,无疑是神殿给薇拉开出的筹码。而她拿到筹码的唯一的条件,就是忠心耿耿地服从。
用神殿的话来说,这是顺从神明的意志,是所有人本就该做的事情。
少女目光太过深邃,尚且年幼的小公主无法看懂她眸中那些太过沉重的东西,只得无措地偏过头,信心不足地回道:“当、当然。”
“只是一条裙子而已。”
仿佛是这句话给予了黛拉勇气,她挺起腰板,继续笃定地说道:“薇拉,你相信我,我是绝对不会害你的!”
“对呀,只是一条裙子而已。”
888颇为困惑地问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小白的力量肯定不能和神殿硬刚,得罪了神殿真的好么?”
“傻!”
吞天冰焰拍了拍888的脑袋:“既然小白一定能获得光明神的回应,凯撒主教只要个聪明人,肯定不会蠢到现在就对我们做些什么。”
神殿可以曲解神意,肆意颠倒黑白,却绝不会放过每一次能够曲解神意的机会。
“你当然不会害我。”
苏白松开握着黛拉的手,继续向着走廊深处走去:“可你只需要相信,神一定会回应我。”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神的旨意。”
温斯顿国王和凯撒主教站在宽阔的礼堂中央。
这是诺尔德王国最高的一座塔尖,礼堂中心是一个圆形的高台,地面上刻着各类复杂古老的图文。和其他所有礼堂不同,半圆状的穹顶有一大块透明材料制成的天窗,此刻下午两点的正阳光分毫不差地透过天窗落在高台上。
看见身着骑士服的苏白,伊瑞斯明显吃了一惊。
“侍女没有将礼服送到你的房间?”
他压低声音说道:“这是你和主教的第一次见面,薇拉。”
“我知道。”
少女眉眼冷淡地回道:“可是身为圣骑士的你,不也和我穿着同样的衣服吗?”
伊瑞斯一愣。
黛拉在巨大的慌乱中来不及分出心神去看伊瑞斯的表情,她提着裙摆,迈着小碎步急急忙慌地跟在苏白身后。
“见过主教长。”
苏白左手放在胸前,低下头行了一个骑士礼:“见过温斯顿国王。”
温斯顿国王微微蹙起眉头。
他越来越怀疑这个薇拉是比努斯小镇出来的异教徒。
凯撒主教递给国王一个安慰的眼神。
“薇拉小姐,这里是阿耳忒弥斯祭台,神明目之所及之处。”
凯撒主教温声说道:“我知道你自小在乡野长大,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也不知道神殿与王室的诸多规矩,但作为光明神的信徒之一,你应当知道如何保持对神明的尊重。”
少女淡淡答道:“我一直很敬重神明。”
“敬重,可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第一,在这样严肃庄重的场合,你没有换上那身得体合宜的衣裙,以示忠贞不二的虔诚。”
凯撒主教温声细语地教诲道:“第二,方才你说的没错,伊瑞斯是八大圣骑士之一,可你,薇拉小姐,你还是一位尚未获得任何爵位和荣誉的平民,不应当用那样轻佻的口气和伊瑞斯说话。”
“您方才是在说荣誉吗?”
少女淡淡地说道:“纵然是骑士团里的士兵,也没有多少人曾经斩杀过一位魔王。”
“噢,没错。”
凯撒主教轻轻笑了笑:“伊瑞斯给你做了一个简单的等级测试,你现在已经是一名七等神术师了,对吧。”
少女眸色毫无波澜地看着他。
凯撒主教眸色晦暗,笑意不达眼底:“不论事实与否,你现在还没有获得任何的授封,因此也不必急于向我炫耀你的功绩。”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主教。”
苏白的目光不自觉冷了下来:“我站在这里,并不是等待任何褒奖,只是因为接受了黛拉公主的邀请。”
凯撒主教显然并不想多花时间和愚蠢的乡野姑娘辩论。
他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就让神明来审判我们之间的对错吧。”
“请吧,薇拉小姐。”
苏白站上祭台。
一瞬间阳光落满她的全身,她感觉全身微微发烫,像是灵魂深处的某种东西在回应一道细微的呼唤声。
温斯顿国王和黛拉退到礼堂的边缘,凯撒主教高举手中镶嵌着红色宝石的权杖,另一只手五指并拢,依次轻点额头,前胸,左肩膀和右肩膀。
他口中吟唱着咒语。
刹那之间,祭台上无数道阵纹亮起,吸引着越来越多的光点向着少女靠近。
光明元素肉眼不可见,但祭台上的阵法不仅能够具象化光系元素,也能将这些讯息传递到神所在的地方。
“天啊,我从未见过有人能够凝聚出这么样纯粹的光系元素。”
黛拉后退一步,她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忍不住发出小声的惊叹。
“她是S级光系元素的亲和者吗?”
“不止如此。”
伊瑞斯看着眼前近乎神迹一样的场景:“S级只是现世评价体系的极限。”
而远非她的极限。
太阳一样闪耀的白光几乎将少女的身形包裹。
沐浴在圣光中的少女在一片寂静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听到了一道微弱但不断在重复着的声音。
光明元素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苏白手指悄悄搭在剑柄上,尝试着将魔力注入到剑中。
不,不对。
如果那道声音来自神明的意志,仅仅只是依靠普通的魔力聚拢更多的光系元素,恐怕也是无法听清神的低语。
少女心念轻动。
为了符合自己用剑的习惯,苏白在溯昭剑身上刻有高阶引魂阵与定魂阵,因此纵使现在这具身体实力微弱,以手中剑为媒介,她仍然能够将识海内神识的力量发挥到极致。
她无比肯定,这道模糊又微弱的声音——
分明是在她心转意动之间闪烁。
祂究竟在说些什么?
苏白脑中冒出这样的念头。
溯昭剑剑柄微微亮起的那一刻,苏白的视角之外,漫天白光如洪水一样从塔尖天窗涌进,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就填满了整个礼堂。这些光系元素浓稠绵密,几乎给身处其中的人带来了窒息一样的感受。
温斯顿国王惊愕地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喃喃道:“这……这是神迹!”
不可置疑的神迹。
凯撒主教抿紧嘴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另一边,仿佛置身于另一个空间的少女竖起耳朵倾听那道微弱的、从四面八方传来声音。
声音虽然越来越大,却始终像是蒙着一层琐屑的灰,让人不得看清全貌。
苏白环顾四周,决定放弃无用的感官。
她将神识慢慢沉入四周水波一样流淌着的光系元素中。
世界顷刻之间安静得可怕,唯有一道声音在一遍遍执拗地说道——
“神殿是异端。”
第67章 祂是神明(07)
诺尔德王国降临了一场神迹。
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神迹。
无论是下着暴雨或者蒙着阴云的城镇, 金色的光芒破开乌云,如同道道箭矢,刺目得让人无法看清是光芒背后藏着何种耀眼的光源。光系元素推搡着落在人们的发丝上, 半开的窗台里,田间的麦叶间, 让所有置身其中的人又仿佛回到母体胚胎的时刻。
温暖的液体如潮汐一样轻柔舒缓, 婴儿的眼目甘洌纯粹,抬手的动作搅起细微的水花, 隔着柔软的皮肤组织, 小小的手掌与母亲的掌心重合。
神迹只持续了十分钟, 但就是这十分钟的时间, 绿油油的麦田长成金黄色翻滚的麦浪,早已枯竭的泉眼又奔涌出汩汩清泉,甚至有人听见因为年迈失去记忆的母亲双眼发出微微亮光, 握住自己的双手换了一声儿时的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