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后,卡洛琳和狄诃斯成为了一名骑士。狄诃斯被调往偏远的边境驻守人族疆域,而卡洛琳则“幸运”地留在了约瑟科夫国的王城。
不。
这其实一点也不幸运。
除了去维护贵族们的舞会,王城周围毫无波澜的巡逻与维持秩序,卡洛琳的骑士生涯平淡无奇,和狄诃斯在信件里兴致勃勃地描述的战场相比,卡洛琳此时才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情——
一位无法建功立业的骑士,又该如何缓步晋升呢?
但卡洛琳的担忧并为成为现实,因为和这一事实相悖却是,卡洛琳的爵位又在以一种夸张的速度飞快地晋升着,这样晋升的速度甚至远远超过在边境厮杀,立下赫赫战功的狄诃斯。
在她感到不安的同时,早已成为王城神官的罗伯特却选择在此刻向卡洛琳求婚。
卡洛琳心中没有丝毫喜悦。
相反,这些年在王城的日子,那些终日不断的流言蜚语声终于让卡洛琳明白为什么她作为一介平民能够留在王城,为什么她只是跟随神殿与王族出席一些重要场合就可以不断晋升,甚至卡洛琳心中还隐隐升起一个不可遏制的念头——
她还知道为什么作为德文郡公爵家小儿子的罗伯特要在这个时候向她求婚。
神殿需要一个代表着平民阶层的女性神术师向世人彰显祂的仁慈,而她——只是恰好被神殿与王族选中了。
也就在这时,卡洛琳终于领悟,为什么同是平民出身的孩子,她与狄诃斯对待贵族却给出了完全背道而驰的态度。
因为贵族们对她的确温和宽厚,对待狄诃斯也的确刻薄残忍。
在神殿与王族的眼中,越是优秀的女性,最终她们的归宿不外乎是在神殿的恩赐下嫁入王族,成为王族利益的最终拥护者。
而狄诃斯不同,他虽然是个平民,但也是个男人,而婚姻并不能束缚男人,只会成为他们奋起反抗的助力。
凭借着这些年王城的朝夕相处与格兰西神学院的同窗情谊,纵使卡洛琳心中深藏着对这位世人眼中相貌英俊,年少成名的神官大人的爱意,但她最终还是毅然决然地拒绝了罗伯特的求婚。
“对不起。”
卡洛琳看着单膝跪下的神官大人,他看起来是如此真挚而虔诚,一瞬间让卡洛琳想到他们还在格兰西神学院的日子。
她忍住眼眶的湿热,轻声说道:“我想去战场。”
“为什么要去战场?”
罗伯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人族边境苦寒,又常有非人族的进犯,在特殊情况下,食不果腹也是常有发生的事情。”
是啊,为什么要抛下王城里这最繁华的一切呢?
也许是因为这里的地毯踩上去太过柔软温暖,骑士服看起来太精致奢华,更或许是因为这里纵横的街道,如云的马车,高耸的府邸看起来太像是云端梦境,以至于卡洛琳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狄诃斯年复一年从边境寄来的信件。
凶残嗜血的魔兽。
残杀平民的异教徒。
虎视眈眈的非人族。
还有雪。
和王城如春四季不同,边境处铺展着终年不化,又冷得刺骨的雪,可在狄诃斯信里几句不经意的悼念词中,卡洛琳比这些养尊处优的王城贵族更加清楚,那里虽然凄寒刺骨,却也曾真真切切地灌溉着有无数骑士赤诚而真挚的热血。
用了快十年,卡洛琳这才渐渐读懂了当年她意欲启程前往格兰西神学院之际,家中长辈欲言又止停留在唇齿间的话语,为什么他们言语间全是从骨子里对王族与神殿的敬畏和恐惧,与生怕一步错便步步错的谨小慎微。
如果时光倒流回从前,临行前卡洛琳确信自己不会再说出平等与平权的话。
因为她是平民,一位出身自籍籍无名家族的平民。
但卡洛琳现在以平民为傲。
唯有平民,才忠贞不二地履行着神明的指引。
卡洛琳给狄诃斯写了信件,做完了王城骑士团最后的交接工作,她终于要离开这座自卡洛琳年少以来就梦寐以求的王城。出发之日在即,卡洛琳独自登上王城外的洛尔斯山,她回首望去,只见夕阳日暮下的约瑟科夫国王城恢弘巍峨,纵使她登上了洛尔斯山顶,竟然也望不见王宫高耸的塔尖。
她眨了眨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微冷的空气。
那一刻,卡洛琳忘记了不得不同年少青□□恋分别的悲伤。
她只是想到边境的连绵起伏的高山,山上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从格兰西神学院学到的各种奇异地貌,还有那些温和友善的非人族,这些卡洛琳只在书本上见到过的事情,曾在狄诃斯的信件里被他提及,而从今往后,她都能亲眼看见。
她自由了。
她不是平民神术师卡洛琳,也不是被神殿眷顾的女骑士,更不会是德文郡家族的未婚妻。
她只是卡洛琳。
罗伯特以私人的名义邀请卡洛琳参加最后一次王城的晚宴。
这是卡洛琳出城最紧要的关口,因为神殿并不希望他们花费这么多年精心打造的“女性神术师”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脱离了他们的控制,更恼怒他们倾斜给卡洛琳的所有资源都将付诸东流。
可那是罗伯特。
他对卡洛琳向来温和,他们之间又是如此熟稔,只差一步就能成为终身伴侣。
这只是同她的过去作最后一次道别。
卡洛琳这么想着。
然而这场并未对外公开的晚宴上坐着的全是王城贵族。昔日同她探讨暗系神术的罗伯特如今却高高地坐在他的父亲,德文郡公爵,的旁边。
这是一场让卡洛琳终生难忘的酒局。
晚宴上坐着王国的公爵,神殿的神官,乃至格兰西神学院的教授,每一个都是她不敢轻易得罪招惹的大人物。他们在晚宴上的话语也一反往日的赞誉松快,一昧地起哄,明嘲暗讽她平民的身份,暗中所得到的德文郡家族的恩赐。
“卡洛琳。”
公爵大人站起身:“这是特意为你送行,而酿造的奇迹之酿,祝你旅途一路顺利。”
卡洛琳压根就不敢反抗,也不能反抗。然后从罗伯特的手中,她接下了那杯注入幻情果汁的酒。
她面色潮红地坐在酒席上,就在感官渐渐模糊,神智尚且清醒之际,卡洛琳终于听清了那些人内心深处的话语。
“噢,这蠢姑娘还当真以为凭借她自己的实力能够在三年的时间里升为六等骑士吗?没了德文郡家族,她什么也不是。”
“不过又是一个爱慕虚荣的女孩儿罢了,最可笑的是她从王族这里捞了这么多好处,给了她这么多头衔,这蠢货还以为自己能耐了,要跑去边境和那些平民为伍?”
“她拿什么胆子拒绝伯罗特的求婚?这样做别说王族,我想神殿都不能再容下她,让她当罗伯特的情人已经是抬举她了。”
卡洛琳全身都在发抖。
这是卡洛琳永生难忘的噩梦。
也是她所有幻梦彻底破碎的一天。
那些卡洛琳往日里引以为傲的头衔,理所当然的优待,以及自以为是的平等平权,直至今日才赤|裸裸地向卡洛琳揭开了它们的真实价格,并要求她在这场晚宴上一一奉还。
而罗伯特,这位卡洛琳曾真切爱过的神官大人,亲手将卡洛琳送上了王族与神殿组成的审判台。
王族与神殿当然不允许卡洛琳离开王城,这些年他们给予了卡洛琳那么多的优待与头衔,带着她出席各大场合,所以卡洛琳必须与罗伯特结婚。
如果她还不愿意,晚宴上的一切将会是摧毁卡洛琳最好的把柄。
画面在此处戛然而止。
卡洛琳蜷缩起双腿,她将头埋进双腿之间,安静地坐在黑暗之中。
“为什么不看下去了?”
无边无际的寂静里,突然闯入一道声音。
卡洛琳茫然地抬起头。
一滴蓝色的水珠在黑暗中散发着莹莹如玉的光芒。
是这滴水珠在说话。
在记忆深海的最深处,卡洛琳没有思考为什么会有一颗水珠落到了此处,更没有思考究竟是谁通过这颗水滴在和她说话,她只是慢慢地又低下头,将面上未干的泪痕又埋入臂弯中。
“没有意义了。”
卡洛琳轻声说道:“过去了整整三十年,如今的我却仍然没有办法改变一切。”
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看清楚了王族的贪婪与神殿的堕落,还有年少时无知幼稚的自己。
“看下去吧。”
那道声音说道:“一定会有不同的。”
“真的……”
卡洛琳喃喃着说道:“会有不同吗?”
也许是因为这里是卡洛琳记忆深海的最深处,这道声音听起来又是如此地笃定,仿佛在卡洛琳迷失在记忆深海之前,她曾经也从何处听见过这样一道坚定的声音。
卡洛琳忍不住悄悄地抬起头。
记忆回拨之处,失去意识的卡洛琳感到脑袋有片刻的清晰与喘息,就是这喘息的片刻,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力与脸部火辣辣的疼痛,卡洛琳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睛,就看到了佩丝小姐焦急的脸。
见卡洛琳醒来,这位素来温和的贵族小姐双手抓着卡洛琳的胳膊,她从未修行过格斗术,因此力气小得简直可笑,但佩丝小姐却一次又一次地用力试图将卡洛琳拽起来,小声但急促地说道:“走吧,快走吧,卡洛琳。”
“不能让他们发现了。”
自小生活在王宫的佩丝小姐带着衣衫不整的卡洛琳逃出了王宫。
“我只能送你到这儿。”
佩丝小姐指着一处隐蔽的狗洞:“从这里可以离开王宫,我的侍女会在外面接应你。”
骑士姑娘看着这位锦衣玉食的贵族小姐,她看起来是如此的娇小,单凭借着这一路不算漫长的逃亡,就足以在她的手心里勒出淡淡的红痕。
“别担心我。”
佩丝笑着说道:“走吧,走得远远的。”
“快走吧,卡洛琳。”
她毫不在意地挥挥手,将哭腔隐匿在故作轻快的语气中:“我知道这里没有你想要的答案。”
在回忆的另一端,卡洛琳泪流满面。
是啊。
她从不愿意回头去看这段记忆,却也忘了在这场酒局的最后,她的朋友佩斯慷慨地同她伸出援手。
“你瞧。”
那滴水珠轻轻落在卡洛琳的肩膀上:“在你回忆的最痛苦之处,其实也有着无与伦比的力量。”
第78章 祂是神明(18)
与此同时, 另一边的乌娜愣愣地看着那颗淡蓝色的水珠。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这颗水珠看起来是那么渺小,然而正因为它是黑暗中唯一一点永不熄灭的漆光, 才会显得如此弥足珍贵。
透过这颗淡蓝色的水珠,乌娜仿佛看见那位握剑的光系神术师姑娘, 她看起来如此娇小脆弱, 不像自己一样拥有强健的肌肉,和大多数女性一样对温和友善的光系元素有着无与伦比的亲和力。
不, 承认她优秀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乌娜不得不承认她的嫉妒。
直到被异化魔兽诱发的铺天盖地的恶念控制的那一刻, 乌娜才挫败又清楚地认清一个现实, 她所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赢过其他姑娘。
这样的行为非常卑劣。
难道格斗术天生就要比光系神术付出更多的努力吗?
当然不一定, 成为一位优秀的光系神术师也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阅读和掌握各类繁琐的光系术法。
然而付出同样的努力,成为一位女性格斗师,她却可以收获来自男人和女人更多的掌声。
“他利用的并非是你的恶, 而是你的善。”
那道声音说道。
乌娜惊讶地抬起头,不解地重复道:“我的……善?”
这个世界永远没有女性真正的话语权。
所有清醒的女人在忙着变成男人, 不清醒的女人在追逐着男人, 而一切女性标签的品格,更高的同理心, 友善, 温柔都并不能随着女性进入更高的阶层, 而是会随着嫉妒,敏感, 脆弱一起被抛弃掉。
在这样扭曲环境中长大的乌娜当然不能对女性对身份有着丝毫的认同感。但最后击溃她的并非是她对薇拉深深的嫉妒,而是乌娜发现自己一直憎恨、厌恶女性, 却又在迎合、奉承男性带来的深深挫败感。
普通的嫉妒压根就不会给异化魔兽带来如此毁天灭地的力量。
水珠散发的光芒更亮了一些,她轻轻向下靠近乌娜, 无比肯定地说道:“意识到自己之前的行径与自己真正想要成为的人背道而驰,这样的挫败感无疑让人坠入沉沉深渊。”
“但同时。”
水珠轻巧地落在乌娜的掌心:“这也可以成为你的力量。”
重获新生的力量。
有勇气将世界从混沌黑暗拉回光明有序的力量。
也就在这时,这一滴微不足道的淡蓝色水珠在被恶意包裹的深渊之中散发出极为耀眼的光芒,如同潮水一样卷起层层涟漪,像是不断冲刷海岸的潮汐,以摧枯拉朽之势朝着四面八方飞速扩散。
嘈杂的争吵声安静了一瞬。
影子兽忍不住皱起眉头。
怎么回事?
为什么听不见[吞噬黑洞]里面那些附着着恶念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