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工作上有任何问题,可以随时找我询问。能帮上忙的,我一定义不容辞。”
“前辈人生阅历丰富,调律更是翘楚,能跟前辈讨教一二,是我的荣幸。”
温禧说。
“不敢当。对于人生,我已是失败者。唯有一句话可以送给你们,好好珍惜当下。”
他与温禧和时祺作别,目光在两人身上徘徊,意有所指。
夜来故事多,这一宿更深露重,便又不知有多少往昔被勾回心头,幽幽萦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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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槐升哥有一位故友,他因为对方耿耿于怀,一直都记挂在心头,却没想到那个人可能与你相关。”
等楚槐升走后,沉默让风的形状都清晰,过了半刻,时祺方才开口打破。
她太专注听楚槐升说故事,不知时祺何时已结好帐,神出鬼没地站在身后。
用餐结束闻鹤在出门时,又将时祺一把拦住,神秘兮兮地说有话要讲,这才给了温禧被楚槐升借一步说话的空隙。
后来宋朝歌见她果断应下自己的考核,反而松了戒心,将她当作可敬的对手,对温禧有几分刮目相看。
夜晚寒凉,连风都失了温度。温禧本想说自己可以回家,但想起在办公室里时祺语重心长说的那番话。
也适当地学会......依赖他吗?
全桌六人本是熟识,交往时也并不注重酒桌礼仪,时祺在闻鹤不依不挠劝他饮酒时就拒绝,用送温禧回家的理由当挡箭牌。
她现在这么问,应该也不会很突兀吧。
“能麻烦你送我回家吗?”
他看见温禧说着请求,杏眼中却神色闪烁,好似在做艰难的心理斗争,轻笑出声:
“倘若你不愿意,不用勉强自己,好像是我绑架了你一样。”
“怎么会?”
温禧看见他,诧异。
这男人真是挑剔,先前因自己不愿麻烦他而受伤,现在又反咬一口,转而觉得自己不够真心。
“怎么了,我就多说了一会话,你不开心?”
温禧直觉发问。
“倘若你晚离开一些,我说不定能听到更多的故事。”
她故意又补了一句,似乎暗中埋怨时祺出现得不合时宜。
“怎么会?”
时祺鹦鹉学舌,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她。
“他愿意与你说这么多,这也是在我意料之外的事。”
楚槐升在他的心中,一直都是温柔可靠的兄长形象,现在难得流露出这么多深重的心事。
“或许有人倾诉,对他而言反而是好事。”
他不知全貌,只有耳闻,否则在餐桌之上也不会那么问。
“不过都是捕风捉影的细节,你没有必要放在心上。”
时祺宽慰她说,并不希望她因为别人口中宛转的故事庸人自扰。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无血缘相貌相似的人也比比皆是。”
他靠在扶手上,侧身对着温禧,晚风将他碎落的额发再次吹乱,落在他雕塑般硬朗的侧颜上,让她有伸手抚顺的冲动。
“我知道的。”
温禧回应。
似乎只能用安静的休止来终结这个沉重的话题。
“感觉你吃得不多。”
时祺转开话题,他自言自语地下了判断。
“我吃得太多了,会胖。现在年纪大了,连着基础代谢也变差了。”
温禧与时祺的关系已然缓和许多,她有时会产生他们是多年好友的错觉,说话的口吻也比较轻松。
她自顾自说起每个女孩都会有的苦恼,没有捕捉到时祺挑起的眉梢。
这是个极好的信号。
他们并肩而立,却没有离开这里的意思。晚上的天气预报有六级大风,在傍晚被锁在办公室时就已感觉到风的威力,现下时而尖利地在耳畔呼啸。
温禧感性,她因为这个故事心中沸腾的情绪难以平息。她设身处地去想楚槐升的苦楚,觉得难以忍受。
“楚老师说起过去的事时,我能感觉到他还有很多遗憾。命运无常,怪不得古人就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他跟着温禧的话抬头望月,那盏幽暗的银盘藏在重叠的云层里,影影绰绰。
她想起楚槐升,在做假设时眼中骤然流露的痛楚。
倘若时间可以重来就好了。无数人在濒临绝望的痛苦中热切地祈祷。
可惜时间是无情的单向度机器,从不为谁驻足。
“温禧,你心中也有遗憾的事吗?”
时祺侧首,眼神沉郁,像是另一盏落入清潭的月亮。
温禧被他一问,感觉答不上来。
“我有。”
“是什么?”
她突然想听见这个问题的答案。
“当初在失乐园受伤时,没有将那半句话说完。”
什么?
如同有辆轰鸣的火车从她脑海里驶过,留下微微发烫的铁轨。
倘若他能在那时候就对她言明自己的身份,或许将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不仅是卑劣的小偷,还是凶悍的强盗,在看不见的地方,让她幸福的沙堡挫骨扬灰。
他们在新楼之上,也是失乐园的废墟之中。
失乐园对她而言,并不算是一段太好的回忆。她的记忆中洇出三种颜色,从鸡飞狗跳的人群落在昏黄的底光上开始,到短刀锋利的惨白。
最后是一大片一大片鲜艳的红,翻天覆地而来,吞噬了因为受伤奄奄一息的时祺。
“现在再说也不晚。”
“你准备好亲口告诉我,当初你的身份了吗?”
第33章 秘密
一模一样的话, 温禧在多年前也问过一次。
记忆中的血珠落在地面,一滴摔成两瓣。她感觉到霎时腾空,思绪被搅乱, 然后重新拉回2015年的事发现场,
“我不能没有他,我不能没有他。”
从脚手架跌落的建筑工人被钢筋扎穿, 送来时血肉模糊。妻子抱着如西瓜般隆起的肚皮,在一旁无声地抹泪,断断续续呕出压抑的泣声。
“病人抢救无效, 节哀顺变。”
有因熬夜加班猝死的年轻人, 一卷素布将灰飞烟灭的青春掩盖, 身旁站着大声恸哭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求求大夫,救救我们的孩子, 救救我们孩子吧。”
有衣裳褴褛的父母在跪地磕头,幼小的身体在担架上无声无息地躺着, 唇色发青。
众生千般苦, 宛如身处人间炼狱。
南江市第一医院正在扩建改造, 整个急诊区可利用的空间不大。急诊室仪器的监护声、救护车滚轮声与人群的喧闹声夹混在一起,争分夺秒, 叠成凄楚的多声部哀乐。
众人当中,温禧机械地坐在原地,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血腥味。
她是盛妆打扮,此刻却狼狈不堪:红裙上的血迹深浅不一, 看起来分外骇人。裙摆边撕扯开几道破口, 是当初为时祺包扎时留下的。
她发丝散乱,神色呆滞, 像一朵开到绚丽高潮又顷刻间糜烂的花。
自己却毫不在意。
因为醉酒摔伤的醉汉来做伤情鉴定,将角落里的温禧曲解为风尘女,趁交警不留神四处乱瞟,对她不怀好意地吹了几个口哨。
“滚。”
她脱力,却恶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继续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待命运对时祺的宣判。
护士手忙脚乱,只能尽力照看大声呻唤的伤痛者,无暇顾及她这个视线范围之外相对健康的人。直到换班的护士关注到她,柔声询问她需不需要帮忙。
温禧摇摇头,说自己在等亲人从抢救室出来。
手术室亮着红灯,温禧独自一人坐在医院的大厅里,整个人被抽干了力气。她的嘴唇无意识地咬护士给她递来的一次性纸杯,尽管水早就空空如也。
在等待的时间里,她颤抖的手将熟悉的号码摁乱百十遍,给父亲拨了无数个电话,电话那头却始终是机械甜美的女声在回响。
但好在这样的无助感没有持续太久,温良明竟真的如神兵天降,赶到现场。
温良明说近期会乘班机回国,但却没想到正好是今日。下机后秘书将温禧语无伦次的留言播放给他听,他匆匆就往医院来。
“小禧。”
终于听见亲人的声音,即使许久未见,她慌乱的心也在瞬间有了停泊的港湾。
“没受伤吧。”
温良明大步流星地向着温禧的方向走来。
因为危难,她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依靠,下意识地忽略与父亲经年累月的膈膜。
看见女儿一身的血迹,他严肃的脸上愁眉紧锁,眼神中的愠怒比担忧更胜一筹。
“爸爸,我没事。”
温禧快步迎上去,眼眶通红。
“你送谁来的医院?”
温良明问。
“是我的同学,时祺。”
她似乎本能地觉得与时祺交往会让父亲生气。心虚地低下头。
温禧想,最终这个想要隐瞒的秘密还是毫无遮拦,暴露在温良明的眼前。
“时祺,”
温良明反复咀嚼这两个名字,确定本市有头面的商界名流并没有这个姓氏。
不过他倒是想起了另一个人。
“你因为他,连好朋友都不顾了?”
温禧这时才想起撺掇自己到失乐园的那两位塑料姐妹花,现下无影无踪。
“他们的父亲可都是我的生意伙伴,你知不知道爸爸当时拉了多大的面子,才说动他们让自己的女儿来南江玩......”
温良明头疼地攥着自己的眉心,一旁的温禧也有愧疚之意。
父亲用自己的人脉为她保驾护航,温禧心生感激,但时祺躺在病房里生死未卜,她哪里还有闲心去考虑两位贵女究竟去了哪里。
那张塑料膜又连天覆地而来,横亘在两人中间。
“爸爸,不是这样的。”
温禧迅速又精简地将失乐园中发生的一切跟父亲讲明,着重地说了时祺护己受伤的部分。她直觉歹徒即将冲她而来,被时祺以命相博,拦在眼前。
“如果他没有挺身而出,现在的我也不能平安无事地站在这里。”
“好了,他在医院这边我会托人照顾,肯定不会亏待他,我让司机先送你回家,你这样像什么样子。”
温良明的指示果断,不容置喙。
“这才刚上大学几个月,你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他用责备的眼神看着温禧,是发怒的前兆。
温禧已经淡忘儿时是否因被父亲狠狠体罚留下创伤,但隐约记得他发怒时可怖的模样,不敢触他逆鳞,挑战他的家庭权威。
“我知道了。”
她心中忿忿不平,却不敢再争。
“爸爸,有消息立刻告诉我好吗?”
温禧即将离开时,又回头不舍地忘了一眼。
“有什么消息都等你明天起床再说,你听爸爸的话,离他远一点。”
温良明感觉头疼。
她与出手术室的护士擦肩而过,戴着口罩的护士来亲自告知,说病人求生欲望强烈,他的清创手术进展顺利,人也安然无恙。
一抬眼却看见温良明脸上流露出的厌恶神色,跟起初那位拽着她衣角的可爱小姐有天壤之别。
这真是家属吗?护士嘀咕着摇摇头,又回到岗位上。
-
第二日。
在温良明从中转圜下,时祺被转到南江第一医院的单人病房,因祸得福。
医院像是真正的销金窟,花钱如流水,各种监护仪器叽里咕噜地转动,持续不断地吞金。
病房里,明朗的阳光透过蓝色的窗帘,落在少年的面上,好像生命力的降临。
但他却还在沉睡当中。
昨夜失眠辗转反侧,温禧今日很早便来到医院。护士交代说病人刚做好手术,从全麻药效中恢复,难免会昏昏沉沉,睡得久一些。
时祺很少能这么安静。
他穿着蓝白色的病号服,面容沉静,卷翘的睫毛分毫不动,干涩的唇像是画纸上晕染开的调色颜料,在一点一点地恢复红润。
随便温禧怎么折腾,他依然沉浸在睡眠当中。
温禧拿起他的右手手掌,看见上面折成几段的生命线,细致地观察又婆娑。
他的手掌宽指长,边缘干干净净,指尖有硬茧,青薄的血管浮在皮肤表面上。她摆弄够了,就将自己与时祺的手放在一起对比,重叠在一起。
饶是温禧的十指纤长,却仍与他差了整整一个指节的距离。
“明明生命线这么长,不应该有什么事才对。”
温禧喃喃自语之后,又开始打量起时祺的眉眼。她玩心四起,就伸出手,快要触到少年挺秀的鼻尖。
孰料意外却陡然发生。
他倏然睁眼,扣住温禧手腕,眼色凌厉,好像处于应激状态下的凶恶猎犬,一拉一拽,将少女强迫着与他对视,鼻尖对着鼻尖,几乎要撞上。
连梦里都这么警觉。
温禧不知道,梦境是他心中最深愿望的投射,也是最恐惧的本真。
两人僵持了几秒钟,一阵似有若无的白梨香扑面而来,为主人正名。
原来是她。
腕上的力撤去,时祺身上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脸上的神色也跟着慢慢缓和下来。
“是你啊。”
他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将手臂交叠,枕在头后。
相逢的视线交错后,温禧便也直起了身。
“时祺,你醒了,真的太好了。”
温禧没有因为他的突然发难觉得委屈,一颗心全因他苏醒的事实而欢喜异常。
那时已是深秋,萧瑟的落叶悬在空中摇摇欲坠,光秃秃的枝桠上有乌鸦在踩脚,蹦跳着叫出凄厉的惨叫。
但因为温禧的这句话,整个世界宛如春生。
时祺慢慢坐起来,动作牵动腰腹,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
“不要乱动,你想拿什么东西,我帮你一起去拿。”
少女自告奋勇。
时祺未置可否。
“是不是饿了,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话音未落,温禧突然面露难堪,扭头看向床头柜。
时祺顺着她的视线往前看,看见上面放着的一只削了一半的苹果。坑坑洼洼得好像月球表面,惨不忍睹。
她已用尽浑身解数削皮,却还是将这个苹果弄得一团糟。
“我再给你换一个新的!”
温禧发现时祺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慌乱地要伸手将那只被削毁的苹果遮住,准备去果篮里再挑一只。
“拿过来,我给你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