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她无论说什么,时祺都记得答应她。
“要记得照顾好自己。”
“好。”
现在换成她来答应时祺说的话。
“如果有需要的话要随时联系我。”
时祺说。
”好。“
“别哭了,你这样,别人看见了会以为说分手的肯定是我,”时祺一字一字轻声说:“你说分手,又不一定意味着老死不相往来。”
八年来,他愈发通晓转圜的余地,什么事情都可以解释成自己想听到的那个样子。
就算好聚好散,很多时候,爱意并不会因为谎言消失。
“你也有自己想要追寻的梦想,不要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我的身上。”
“那我今天就走吧。我去华顺大厦就好。”
他好像短暂地作别,只是明白再舍不得想要留在她身边,也要给温禧足够的时间去自己想清楚。
时祺还是同原来一样,他无论说什么话,语气都温柔。
“虽然我发的誓在你这里好像一直都不值得信任,“他抿唇,笑中有几分苦涩:”无论如何,小满,我再也不会骗你了。”
他们之间不会有歇斯底里,也不会有争锋相对,却像是平静的湖面下深不见底,偶有暗流涌动。
时祺离开后,她现在会将自己照顾得好好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去作践自己的身体,任凭自己高烧一夜不肯吃药。
“能答应我最后一个请求吗?“
“你说。”
“小满,帮我告诉温禧,我很爱她。”
他说过很多发自肺腑的情话,却很少说这个爱字。时祺脸上的表情沉静而哀伤,像是散过盐的雪地,苦涩得让人发寒。
他的离开,是温和的,是离开时还将她把厨房的一切都料理妥当,将门轻轻带上,生怕将她吵到一点不安宁。
关于《小满》的那条微博里的评论区还在浮想联翩,甚至他还没来得及公之于众便无疾而终的感情。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果真信守承诺,从她的生活中悄然消失。
温禧也没有食言,将自己照顾得很好。每天按时吃饭,按时睡觉。
唯一不同的是,她切断了所有的社交联系,耐心地等待一个人的电话。
只是偶然看见客厅里那台钢琴时,会有点晃神。
那时候时祺在店里缠着她,可怜兮兮地,让温禧给她买一台钢琴,现在又阴差阳错地留在了她的家中。
那台钢琴好像知道失去了自己的主人,随着时间的流逝,弦音的质量缓缓下降。
像钢琴这种器物,也算沾染了半点来自人的灵韵。如果不经常被使用,就会渐渐失去活性,琴键会变僵硬,钢琴内部的各种零件也会慢慢老化。
被人弹奏是每一台钢琴制造出来的宿命。
她情不自禁地想敲敲琴键,还误打误撞破解了隋玉留下的那本故事的秘密。Blue Beard,用字母对应七声调式,再把不相关的部分去掉,252514,得出一个七位数的密码。
果然是只有调律师才懂的暗语。
至于警方按照她的提示去寻找隋玉留下的遗物,试图寻找到那本福利院的名册,确认更多的受害者,便是后话了。
在她这边,温良明尊重承诺,给温禧的账户里打了一大笔钱。
“你跟他都整理清楚了?”
温良明看见坐在驾驶座旁的温禧。女子柔顺的长发落在肩头,看不见眼睛里的光。
现在她从岑池那里已经获得很多跟温良明相关,铁板钉钉,温良明回国后,依然如法炮制,如何快速发迹的道路上便不干净,亲手捏造了庞氏骗局,让无数的家庭家破人亡。
她现在想想从前不懂时的挥霍无度,虽然不知者无罪,只觉得自己也该得到惩罚。
他冒险回国,也算是受人胁迫。胆战心惊了几天,现在终于有好消息。
温良明终于露出满意的微笑,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一张,像山脉间的褶皱。
温禧不确定温良明对他的身世知道多少,于是旁敲侧击地试探,却都被他不动声色地挡回来。
所幸他只当她好奇自己的身世,随口搪塞,并没有多加怀疑。
“爸爸,你当初是在哪里找到我的?”
“你问这个干嘛。”温良明绕开话题:“你现在就是爸爸的宝贝女儿,他们都配不上你。”
接下来她按照温良明的所有的吩咐办事,温良明给了她一张面值无上限的黑卡,用从前对待她的方式,企图捂热女儿孤单的心,给她拿来许多份空白合同,让她往上签自己的名字,温禧都乖乖照做。
直到有一天,温良明告诉她要出一趟远门。
黑色轿车朝着远方奔驰。
她佯装惊慌失措:“爸爸,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沉寂的野兽终于露出自己的青面獠牙。
“跟我去见一个人,他很需要你的调律。”
温良明哼着小曲,心情很好地告知她目的地是京北,至于为什么突然带她来京北,她也不得而知。
岑池成立了专案组,申请了跨省办案。
她谎称需要去取调律的工具箱,争取了一点时间,将消息留给跟随自己的便衣。
她已经很久没有给人调律了。
第91章 幕后
雕花铁门缓缓后退, 温良明撩开黑帘,里面是骤然降临的黑暗,与无边无际的虚空。
但具体的颜色, 温禧已经感知不到,
因为在到达目的地之前,温良明就派人将她全身上下都搜查一遍, 还谨慎地取出一根黑绸,要求她立刻绑在自己的眼睛上。
“爸爸.....“
温禧进入自己女儿的角色,流露出不情愿的情绪, 一双恐惧的杏眼泫然欲泣。
温良明现在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她, 时刻注意着窗外可能发生的一切, 还极其敷衍地安慰了她两句。
“这位调律的客人比较特别,不怕,爸爸在你身边呢。”
她将珍贵的最后一眼瞥向窗外, 看见空无一人的十字路口上的街景,判断出现在正在进入京北市区的快速通道上。
温良明带她离开得太快, 好像早就做好准备会有人跟随, 要尽全力将他们甩掉, 训练有素的司机拨开麦梗,飞快地行驶在田间小道上, 一路颠沛流离地越野。
他说的那些话就一定是真的吗?温禧在目不能视的时候,思考这个问题。
坏了,她猛然意识到,这里根本不是通往京北市区的道路。
没有人这么好心会提前告知目的地, 倒像是故意留下陷阱, 他们想引蛇出洞,一网打尽, 对方会不会也抱着相同的想法。
而更像一个她熟悉的地方,富西。
京北与富西本就相距两个小时的车程,他临时改变计划,或许从来没有相信过重逢后温禧说过的话。
相当不妙。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同样没有看穿她的身份,所以还以父女相称,慷慨地留给她自由活动的空间。
温禧就在仓促间试图在乡野间留下那些跟岑池学过的信号,告知自己一切平安,希望他们一路尾随,不要打草惊蛇。
荒郊野岭,那些树影在她被覆盖上黑绸的眼前飞快地略过,投下一片浮动的光。它们中间,有的旁逸斜出,甚至刮在挡风玻璃上,哗哗作响。
温良明老僧入定,压低黑色鸭舌帽的司机亦是充耳不闻。
正值五月,这些碧绿的树让她想起在市局身边巍峨苍翠的松柏,回忆倒退到最后一次她与岑池见面的那一天。
岑池在约定的最后一秒,焦躁不安地在警局门口踱步,直到听见高跟鞋叩地的声音,悬着的心才缓缓地放了下来。
温禧乌黑的长发微卷,耳后别着的深海珍珠发卡饱满而圆润,穿着杏色的小洋装,出现在他的眼前。
她为她的角色焕然一新,继续尽职尽责地扮演温良明心中的幼稚千金。
在最后一秒,他们相视一笑。
他看见温禧,就好像看见曾经的时祺,当年他因为年龄被拒绝,却义无反顾地一次又一次找到岑池,说自己一定可以胜任这份工作。
岑池阅人无数,是可以分辨出来,他们身上是有共同点。
“你让他走了?”
他看见温禧独自一人,将烟掐灭,长长一叹,意味不明。
“岑警官,你不应该再说会让我反悔的名字。”
温禧笑了笑,偶尔与这位经验丰富的警探对话时,眼里也有狡黠。
温禧几乎用尽全力才将时祺从她身边赶走,那个借口有百分之三十的真心,她痛恨被他欺骗,自己却编了一个弥天大谎来瞒天过海。
知道得越少越好,她也如同时祺当年一样,站在抉择的分叉路口,最后做了跟他一模一样的决定。
他不会让她以身犯险,她又何尝不是一样,所以她索性就将他推远到安全的地方,远远离开这片喧嚣之地。
她要解开父亲死因背后的秘密,有必须要去做的事。
“我知道你不会。”
“没有回头路。”
“我知道。”
她微微一笑,好像年少时要去参加一场派对般轻松愉悦。
在来的路上,少年时的时祺是不是也一次又一次地走过这条路,有时阳光灿烂,有时阴云密布,不知道当时的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次又一次汇报任务。
有时候岑池也不得不承认,她勇敢机敏,沉着冷静,跟她相比,没有人会是比她在这次专案行动中更恰当的人选。
“从前是我误会你了,”温禧自愿签署接收催眠的同意书。岑池陪同她进入办公室时,面对她的勇敢,真诚地跟她道歉。
额前蜿蜒的伤疤让这个中年壮汉显得狰狞,但他却是不惜用生命的代价捍卫整座城市安宁与和平的人。
他曾经误以为觉得她跟温良明同流合污,现在却骤然反转,甚至最重要的线索都是温禧来提供,根据她告知的线索,他们成功地在隋玉留下的遗物中找到密码箱,福利院的名册找到后,他们办案的速度瞬间增加了许多。
他们的动作还算及时,意外之喜,还找到了本市存活的受害者,唐金。
唐金名义上的丈夫是他的监护人,也是她的管教者。他一看见身着制服的警察,吓得腿都软了,再看见他们的名册,顿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们组织严密,结构严整,依靠此举敛财,也跟那些女孩用秘密沟通,在富家名流身边撒下一张巨大的情报暗网。
这是温良明最后能全身而退逃亡国外的重要原因。
这只看不见的手自二十年前开始活跃在商界,掌握全局。近年来,随着警方办案水平与能力的提升,人口买卖被严厉打击,他们很难再找到新的“货源”,也越来越难寻到可乘之机。福利院也渐渐落败,不再培训新的棋子。
很难想象,二十一世纪竟然还有这样水深火热的地狱。
“其实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岑池看见她毫不犹豫地在同意书上签字,叮嘱她将注意事项再读得清楚一点。温禧的目光不以为意地扫过那些可能造成的伤害那几行触目惊心的红字。
他的潜台词是,她根本不需要做这么多。
“没事的,我见过那些女孩,倘若能尽我所能为他们做一些事,我都会很开心。”
温禧说。
她见过唐金,见过她羞涩地表达音乐的热爱,也见过她病症发作时的癫狂;见过隋玉,见过她因出人头地不择手段,最后却良心未泯,将重要的证据交付到自己的手中。
也见过受害者程春菊,见过她和蔼善良,也见过她因疾病而痴傻,甚至当初董富明的女儿都让她扼腕叹息。每一个普通的家庭,每一位普通的女性,他们不是名册里一个无关紧要的符号,也不是可供利用的工具。
岑池听见她的话倍感欣慰。
可她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也在福利院的名册上。
“你想起来之后,有可能接下来的时光都会在痛苦当中。”
他从来不会对一个与案件有关的人说这么多话,可现在也动了恻隐之心。
“我希望能找到杀死我亲人的凶手,尽快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惩罚。”温禧明朗地笑了笑,连着杏眼也弯弯的:“可是我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事。”
时祺以为她忘记了深夜那段不堪的记忆,她却在他熟睡时看见他脚下的伤口,在瞬间想起了一切。
在他离开的日子里,她反而记起越来越多碎落的片段,索性现在就逼自己一把,找出真相。
身边的催眠师听见他们的谈话,想起今早送到办公室的那份报告,眼神有点遗憾,落在容貌i丽的女子脸上。
“如果催眠过程中感觉到有任何不适,请尽快叫停。”
他遵守职业道德,告知每一个患者。
温禧点了点头。
催眠疗法时格外痛苦,温禧重新进入那个让自己极度恐惧的环境,强迫自己不要抗拒,睁大双眼,一声一声的钝响从耳后的神经处传来,她进入记忆里女孩的身体里,试图看清死不瞑目的尸首后面站着的是谁。
飞血四溅,他却从模糊的血肉中抬起来,伴随着催眠师急促地呼唤她的名字,温禧躺在床上尖声惊叫,在一秒钟回到现实。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我就可以看见他的脸了。”
温禧心有余悸,却万分遗憾。
“小姐,我只知道再差一点,你就没命了。”
蓝色口罩的上方是一双无奈的眼睛。他做这行很久,很少见到催眠状态这么差还要继续的病人。
强扭的瓜不甜。
“你看看自己的手心。”
温禧闻言低头,她的指甲嵌入掌心肉里,指甲是人体除了牙齿之外最锋利的武器,现在扎在自己的手上,鲜血淋漓,她竟然一点都没有感觉到疼。
温禧的精神状态岌岌可危。
虽然她说时祺对自己心狠,其实她自己也没有差到哪里去。
“没事,我们再来。”
最后她终于将那段记忆想起来,付出的代价不言而喻。
在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湿透的发里,她听见心情轻松不少的催眠师问她:“刚刚你一直在说一个名字,时祺?是这个名字吧,顺颂时祺的那个时祺。”
“这是你潜意识里设置的安全词吧,每次说到他的时候,你的意识就会稳定很多。”
她怔住,眼角的余泪终于潸然滑落。
第92章 真凶
“你在哪里?人我给你带来了。”
空旷的大厅里, 温良明嘶哑的嗓音在四处乱转,温禧长期训练的听觉格外敏锐,学会根据声音来判断方位。
彼在陈旧的声音与此刻听见的声音重叠, 交织成诡异的平衡, 温禧感觉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完全凝固,在瞬间冷冻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