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开她的手,熟练按下一串数字――“1061”,行李箱应声而开。
他拉开上层拉链,一边拿出毛毡和笔墨用品,一边如寻常道:“小喜,我也一直在用1061这个密码。”
魏喜昏昏然的脑海闪过一丝清明,这串密码她用了很多年,因为《双喜图》诞生于宋朝1061年。
从十岁时知道《双喜图》树干里的藏字,知晓《双喜图》之于自己的意义,这串数字就成了她生命中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时间。
嘉v辛丑年崔白笔――这是崔白藏在《双喜图》树干里的题字,直到千年后才被人发现。
嘉v辛丑年就是1061年,于是1061成了魏喜的幸运密码。
也是她十岁那年,林路知道了她名字的出处,也知道了1061这串密码,然后这也成了一串对他有特殊意义的数字。
他唱给她的歌里还说“嘉v辛丑永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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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路在起居室的餐桌上铺下毛毡,放上宣纸,墨液挤进墨池里,毛笔搁在黄铜小鹿墨池盖上。
时光仿佛又回到了她初次在老师的画室见到他的那一天,他为她准备好笔墨纸砚。
然后,他看着她笑:“小喜,我们来写字吧。”
她依然觉得整个世界都明媚了起来。
对,她今天的书法晚课还没有完成。老师待会儿就到了,她要做一个好学生。
此刻,她也需要写字静心。
魏喜情不自禁向他走过去。
餐桌一边并排有两张座椅,他为她拉开座椅,他们并排坐在一起。
林路提笔蘸墨,垂眸思索片刻,悬腕以赵体楷书写下:“人于初交黄梅时收雨,以其甘滑胜山泉。”
他把宣纸移到她身前,毛笔给她。
落地窗外,风吹竹林簌簌而响,像淅淅沥沥的雨声。
魏喜心里像有条小溪在潺潺流淌,甘滑的山泉漫出来。
她坐在餐桌前,手持毛笔,以笔锋相似的赵体楷书继续写下:“南方多雨,南人似不以为苦。”
林路接过毛笔,在书写完毕的诗句后题名“林路”,然后魏喜也紧跟着写下自己的名字“魏喜”。
最后林路起身握住了她拿着毛笔的手,如同在老师画室,第一次捉住她的手教她持笔写字一样。
他站在她身后,双臂从她的肩膀上伸下来,俯身同她头并头,她瞬间被他锁在怀里,笼罩在他的气息之下,熟悉又温暖的木质香调,令她安心。
他手指覆盖在她的手指上,严丝合缝贴在一起,以腕力带动她的手指一起提笔落在宣纸上。一簇刘海落在他的眉梢,发丝如春风细不可闻拂过她的颊畔,两人挨在一起,她偏头就能看见他微垂的睫毛,他的双眸明亮专注,写字之时,有星光在流动,透出圣洁的光辉。
在他们两个人的名字旁边,笔尖游走,墨汁流淌,一笔一画,渐渐有一个“喜”字成形。他的声音也一字一顿响起,他说:“林路喜――”
客房大门“喀拉”一声打开,打断了他的话,悬空在纸上的笔尖也微顿。
高砚推着行李箱走进来,一抬头看过来,停下了脚步。
魏喜仿若惊梦醒来,魂魄归位,轰的一下站起来,起身太急,头顶撞到了林路的脸。她下意识想要摸摸看是不是撞疼他了,他已经伸手抚在她的头顶:“我没事。”
林路放下毛笔,走向玄关处,喊了一声:“妈――”伸手接她的行李箱。
高砚握紧行李箱,神色不动,只是视而不见站在面前的人,绕过他朝里面走。
魏喜一鼓作气说:“老师,是我带林路来的,他想要来看画展。”
高砚并没有生气,她的声音也很平静:“很晚了,小喜你先去休息。”
魏喜讨好似的说:“那我帮您把行李箱放进卧室。” 行李箱在地面“咕噜噜”滑动,声音越来越远,起居室陷入沉寂。
魏喜从老师的卧室出来时,他们依然站在起居室两头。
她默默走向自己的卧室,走了几步,又转身回到书桌边,低头拿起刚刚写下字的那张宣纸,带着进了卧室。
林路看着她的背影,目光柔和。
高砚背朝着他,垂眸站在沙发旁边,暖黄的灯光照下来,她柔美的侧颜笼罩一层阴影,神态晦暗不明,待魏喜的房门关上,便径自走到落地长窗边,推开玻璃门,踏进庭院。
林路随后走进庭院,反手关上门。
大风吹得树木哗啦作响,竹林摇动不息。高砚的大衣衣摆朝后翻飞,几近扫过林路的腿。
他站在母亲身后,面前的背影依旧纤细秀美,宛如小时候他离母亲最近的时候。但是他知道母亲眼角已有了皱纹,刚刚在起居室照面的那一刻,他看见了她脸上的疲惫。
深夜阴寒,冷风扑面。
林路双手插兜,上前一步:“妈,是我让小喜带我来的。”
高砚遥遥望向夜色里沉静的河面,声音幽静却清晰:“你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这个问题上次在电话里他已回答过,但林路知道这次面对面不一样。
他双手从口袋里拿出,站姿笔直挺立如墨色中锋。
“妈,我记得。”林路珍而重之重复,“她不止是我妹妹。”
高砚沉默,片刻后,转身直视自己的儿子:“我只要小喜好好的。”
“妈,我一定会好好对她。”
月明星稀,河对岸人家点亮星星点点的灯光,星光映在他的眼底,他眉目舒展,“我会守护她平安喜乐。”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清晨, 天阴欲雨,烟笼寒水。
运河对岸人家传来浣洗声,有人拎着水桶在河边汲水, 有游船悠悠缓缓荡漾在水上, 白墙黛瓦的枕水人家沐浴在烟波缥缈里,宛如天青色水墨画卷。
魏喜写完书法早课, 起身站在庭院瞧了瞧天色,举着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她的身体对气温很敏感,没有太阳,外头好似比昨天要冷一点, 她待了一会儿, 意犹未尽回到起居室。
高砚已从洗手间出来, 松松挽着发髻, 站在餐桌边看她写的字。
魏喜这两天在读木心诗集,今早随意用小楷抄写了几首有所感的诗。高砚指着她最先写下的一首《清嘉录》, 说:“‘平明舟出山庄, 万枝垂柳,烟雨迷茫,回眺岸上土屋亦如化境’, 这几句写得有点飘了。”
她举起宣纸,在晨光中细看:“后面写得不错, 特别是第二首《清嘉录》, 字字珠玑,这句‘南方多雨, 南人似不以为苦’有木心诗句里的江南文气和风骨。”
《清嘉录》原是清朝苏州文人记述的姑苏岁时记, 木心这两首《清嘉录》亦暗合苏州风物底蕴。
老师的评价很中肯,魏喜今早下笔时心不在焉, 所以前头几行字也写得飘飘忽忽,柔媚有余,笔力不足,失了筋骨和格调,后面越写越静,才慢慢稳下来。
高砚细细点评了一番她的日课作业,问了问她最近在临哪些贴,有没有多写行草,最后一脸欣慰道:“你写得比老师好,我在你这个年龄,写的字不如你,我的老师评价我的字松懈无体,意趣尚可,缺少气韵,可以观赏,不堪细品。”
高砚提起恩师,恍然陷入回忆,脸上流露怀念,温婉的眉目氤氲起春山秋月,声音也温柔似水:“最开始我很不服气,写字就是用来看的,不好看那还写来干什么?后来我日日临他推荐的帖,慢慢体会到了晋人的书法那么好看,正是因为有风度韵致,神采为上,飘逸脱俗,王羲之的字可以让人茶饭不思,那是美之大境。”
“我发愤苦练两年,终于得到他一句‘意蕴皆美,法度天然’,他还把我临写的《兰亭集序》挂在书房,有人来了,就指着跟人说这是他学生写的。”
高砚说到这里得意一笑,眼波流转,宛如俏皮少女。
老师并不常对她提起自己的老师,但魏喜知道那个人在老师的生命中比陪伴一生的书画都重要,或许林路也比不上他。
她静默不语,不去打扰老师的缅怀。
高砚低头凝视手腕上的翡翠手镯,隔了一会儿,伸手慢慢取下来。然后,她拉起魏喜的一只手,把手镯朝魏喜手腕上戴。
魏喜睁大眼呆了一下,本能缩回手:“老师,这是您心爱的物品,不能给我……”想起来才收的生日礼物,她立即抬起另一只手腕,“我已经收到您亲手编的手链了!”
从八岁跟着老师学书画,这些年她常在老师手腕上见到这只细腻纯净的祖母绿手镯,就像一件日常饰品,不分场合,随时可以佩戴,可是日日陪伴在手上的才是深情。
“手镯是手镯,手链是手链。”
高砚抬头望着她,手指朝前一推,手镯已圈在她纤细莹白的手腕上,“沈尹默说张充和的书法是‘明人学晋人书’,小喜,你也是,你以后的成就会比老师高,这个手镯你戴着吧,以后就让它在你手上陪着你写字画画。”
翡翠手镯还带着老师的体温,温润的宝玉贴在她的手腕皮肤上,传递出老师的勉励和期许。
魏喜抚摸着晶莹剔透的无暇翠玉,半晌后,坚定道:“老师,我一定会努力做到。”
该吃早餐了,她见老师梳洗完毕,为看画展,化着清淡素妆,随时可以出门,试探问道:“老师,我们在哪里吃早餐?”
这间高级双卧套房包二人份早餐,可以去餐厅享用,也可以选择送餐服务。
高砚看出她目含期待,温和说:“随你吧,我都行。”
魏喜连忙说:“那我们就在房间吃吧。”
她拿起手机,状似不经意提起,“林路不方便去餐厅吃,我叫他也过来。”
高砚没作声。
魏喜知道老师已默认,老师不是狠心的人,即使无比失望,失望到漠视,却也不会反对和儿子同桌吃饭。
她给林路发微信,说已经跟老师说好了,让他过来吃早餐,又问他想吃什么,她帮他一起叫餐。
他没有带助理,不管是与人接触,还是出入公众场合,都有诸多不便,她便自觉张罗起来他的一日三餐。
林路很快回复:“和你一样,我待会儿就过去。”
魏喜说:“我和老师是客房包含的早餐,你那边有吗?”
隔了一会儿,他说:“我这边也有,我让服务员直接送到你们那边。”
林路回复完她的微信,又切回到和温颖的对话框。
刚刚他收到温颖的消息,说网上有他在苏州的照片,正在小范围传播,他打字到一半被手机顶端弹出来自魏喜的微信打断了。
林路索性不再打字了,直接拨通了温颖的语音电话:“照片上就我一个人吗?”
温颖明白他的意思:“就你一个人,小喜就一张背影,没人注意到她,照片上也有其他游客。”
其实昨天深夜那几张林路在网师园的照片就流出来了,温颖看不是要紧事,便等到早上发了个微信简单知会他。
温颖早有准备,林路在苏州的行程迟早被泄露,他又不是呆在酒店闭门不出,但凡去了大众景点,在网师园不被拍到,在博物馆也极易被认出。
“你把照片发给我看看。”
挂了电话,林路便收到了温颖发来的照片。
他一张张点开查看,只有一张魏喜仰头举着手机拍飞来白鹭栖息在古松柏树上的背影,而他站在她身后几步远处。
他保存下来这张同框照,又仔细看了一遍另两张照片,也许是拍摄角度的原因,照片只拍到了他所在方位的景物和人,的确没有拍白鹭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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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喜收拾好书桌上的笔墨纸砚,去洗手间洗了毛笔和墨池,林路已经过来了,一个人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
刚刚她在洗手间隐约有听见门铃声,迟疑了一瞬,没有出去开门。结果老师开门让他进来了,却又避开他去了卧室。
林路抬眼看她,他没戴口罩,一脸沉静,双眸深邃如海,似有千言万语涌动在眼底。
两两相望,想到昨晚他最后握住她的手写的字,和那句被打断的话,她忽然也呐呐无言,转身把他一个人丢在起居室,拿着笔墨用具进了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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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铃再次“叮咚”响起,这次魏喜毫不迟疑,马上冲出来开门,还阻挡了推着餐车要进来的服务员:“我自己来就可以了,谢谢!”
她关上门,把餐车推进来。
林路走过来接过餐车,手抓在推把上时,一低头看见了她手腕上的翡翠玉镯,水色通透的老坑玻璃种祖母绿,从他母亲的手腕上到了她的手腕上,皓腕凝霜雪,冰清玉骨直映进他的眼底,他目光灼灼,转不开视线。
魏喜松开餐车手柄,他眼眸微敛,大踏步推着餐车走到靠窗的大理石餐桌边。
早餐在餐桌上摆好后,高砚也出来了,在他们对面坐下。
他们坐在落地长窗边,吃了一顿相对安静的早餐。
伴着餐具敲击在餐盘上轻微的响声,魏喜和老师说了一下上午看展的安排,末了,说:“老师,那我们中午一起吃饭。”
这个“一起”自然是指现在桌上的三人。
林路吃沙拉的动作慢了一瞬。
高砚手持刀叉细细切割松软的pancake,不经意抬头瞄了一眼窗外,片刻后,“嗯”了一声。
林路拿起手机,准备订餐厅,想起母亲不喜欢吃饭时刷手机,又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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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休息日,博物馆门口依然排起长龙等开馆。
天气阴沉,除了帽子口罩,林路还戴上了黑框眼镜,围了一条黑色羊绒围巾,几乎完全遮挡了后脑勺露出帽子外的银发,非常低调的站在高砚身后,魏喜身前。
一路跟随人流进馆,他们没有在中央大厅滞留,直接去了正在展出的大型中国画展厅。
这次参展的作品很多,有古代名作,也有现代画家的中国画作品,陈列顺序由古至今。
魏喜慢慢穿行其间看过来,仿佛漫游时光隧道,从古人遗留下的辉煌灿烂走到今人传承的拟古画作。
最伟大的中国画都已在博物馆里,譬如《溪山行旅图》,譬如《双喜图》。她涌来一股惆怅,现代人可能永远画不出古人那样的文艺瑰宝,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化底蕴。
她习惯性回头寻找林路的身影,他依然停留在她身后的一幅作品前。她早就发现从进馆后,他就有意与她和老师保持距离,总是在她身后的某个地方,但是她一回头又总能看见他。
察觉到她的注视,他抬眼望过来,黑框眼镜下的双眸幽深明亮,璀璨如星。
像一束光照进来,刹那点亮了她的世界。
她忆起林路面对记者的采访,曾斩钉截铁说“问古不是复古,而是一种时空的衔接和美的传承”,老师很早就教导过他们“师法古人”,其实林路从没有忘记,他也一直在这样做。
音乐如是,书画亦如是。
魏喜在这一瞬间彻底豁达通明,她永远画不出古人那样的伟大名作,但她也可以画出属于这个时代的美的中国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