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阴阳两隔,宛如割肉挖心,眼泪潸然。
座座草棚蔓延,阻了他眺望的眼神。
崔八娘心中并不比他好过,听背后三兄如小兽一般呜呜哭着,一抹脸,又是满手背的眼泪。
缠绵半旬之久的雨势渐歇,天上月圆星稀。
罗云英望着那双跌跌撞撞离去的背影,过半晌道一句‘难得是个好睡的长夜’。
...
“崔六本就活不长,能熬得这几日,已是油尽灯枯。”
秦巧有一瞬僵住不动,几息后,将柴火塞进灶膛,起身直往外跑。
罗云英见状,追了几步,喊道:“你干什么去?”
“丢了荷包,我去去就回。”
遥遥一声,再看人已经拐上了小径。
罗云英没好气地甩甩手上的陈布,“一个破荷包,又不值钱,跑那么急作甚!吊死饿肚的着慌鬼!”
秦巧哪里顾得上身后罗云英的谩骂,一拐上没人的小路,拔腿就跑。
紧追好一会儿,才终于在出村山路上撵赶上胡老。
胡老听闻身后的脚步声,疑惑地停下,看竟是她来,还当有大事,“怎么了?”
秦巧摆摆手,气都没喘匀,上手扯开板车上的草席子,待看清里边人的面容,纵是有预料,真见着尸首,心里颇不是滋味。
“她....她.....”
胡老目光在她面上停留一下,审夺道:“怎么?你认识她?”
认识?
秦巧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气匀了,舔舔干涩的嘴皮,“算是旧识。”
她不欲多说,草席盖好,看向胡老:“您预备将她埋在何处?”
胡老指了个向,“这村里的人过身,都是往深山里埋的。”
无棺无坟,一个野坑。深山里有饿狼嗅着味道,扒开土将她啃得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秦巧面带哀求,“可否劳您累一程,给她寻个有花有草的好地方,好歹别让野地里的活畜生再糟蹋一次。”
“她...是个极好看的女娘。”
胡老定定看了她一眼,最终一摆手应承下。
秦巧目送他背着板车走远,才折返回村里。
一来一往,耽搁了时辰,冷灶冷汤,在小灶上忙活的罗云英哼着音,且等牛氏来了,劈头盖脸骂上秦巧一顿。
秦巧知晓她看好戏,鼓着腮帮子吹得灶膛烟灰翻滚,很快水沸米开,终于赶在牛娘子到前摆弄好一大锅热粥水。
牛娘子没耐性迈进这乌烟瘴气的地方,嫌弃地捏着一张白绢遮在鼻子前,一双肉眼直勾勾地盯着做活的秦巧。
“我说......”
秦巧适时放下手中器物,屈身绕出灶台,一副听吩咐的样子。
牛氏声音放软,假模假样地摆上关爱神态:“巧儿呀,你爹过身了,家中可还有别的长辈?”
猫哭耗子假慈悲。
秦巧心中嘀咕,面上老实状:“回牛娘子问,家中还有一兄一嫂在上。”
牛氏心说:无父无母,嫂子当家,必然看痴长岁数的小姑子不顺眼。
于是笑笑:“想必你也清楚,老身我呀,是瞧着你人老实,手脚麻利,当初又有胡老作保,这才将你收进村里做活。
别的不说,光去十里八乡打听打听,哪家用生人做这点闲活,还每日发三个铜板的工钱。”
秦巧的腰板弯得更折,连连说谢,感念牛娘子真是菩萨心肠,观世音娘娘转世。
牛娘子得听奉承,自觉说的话提点过了秦巧,往后勾兑别的好事,也算是有恩在先。
如此便绕过秦巧,追着罗云英手里的活计,非要鸡蛋里挑骨头,锐音骂了一顿。
罗云英唯有好颜色呵腰点头,一等牛氏消失在小路上,顿时翻个白眼,冲地上吐一口唾沫:“且等天下大赦,到时老娘翻身,非得弄死你个臭妖婆!”
秦巧只听不评。
不过私心觉得罗云英是个极为矛盾的人。
不把她当做自己人吧,却敢当面说牛娘子的坏话,好似全不怕自己告密。若是当她是自己人,却又总是隔岸观火,总想看她倒霉。
她自沉心做事,懒管别的纷杂。
一等锣鼓敲响,外出下地的村里人排起长龙,秦巧才收回思绪,一边搅着锅里的米粥,分神留意抱碗等饭的众人。
她刻意盯着那名叫做王程虎的男子。
他个头很高,彪壮。
在罪奴村吃得饱都难,他却能腆着肚子,虽总是垂头,一副老实样子,可脑袋散漫晃动,双眼机敏地转来转去,随时警惕着四周的风吹草动。
而他前后的人...
一个便是崔八娘说的孙老三,生得一副尖嘴猴腮相貌,站没站样,颠着腿、痞子氓态;另一个老实巴交,相貌平平,是多数村里人的样子,卑躬缩首,偶尔动一下,便是同自己身后上了年岁的老婆婆说些什么。这是一对母子,中年儿子入过行伍,倒卖军资未遂被抓,连累家中寡母一并流放千里。
许是盯着久,那厢王程虎有所察觉,霍然一抬眼,秦巧没防备,直愣愣地撞进对方那双饱含精光的眼眸中。
不及她作出反应,眼前骤然一黑,有人挡在她和王程虎的目光之间。
秦巧怔然,抬眼看他,始觉出今日稀奇,排在最首的,竟是崔家兄妹。
第21章
崔三高举手中的木碗,一副饿极了催饭的样子。
秦巧与他对视一眼,脑子里转过弯来,知晓他这是看出自己盯着王程虎等人,眼神流露出异常,故而摆出如此堂皇举措。
眼梢见不远处握鞭子的肖二已经往这处走开,看势不妙,她忙放下手中的棍子,舀了一勺米汤倒进崔三的碗中。
慌乱之中,洒出不少,却也顾不得,高声喊一句“下一个”。
长队慢吞吞挪动起来,肖二行至一半,见如此,便不再继续,只是眼神不善地冲崔家兄妹处看过去。
瞧他们两个蹲在地上,脑袋扎在一块光顾着往嘴里扒拉东西,才转身走开。
再往后,秦巧眼神老实,照往常一般,即便是王程虎到了跟前,手腕稳住,平平无奇地看他一眼,同身侧的罗云英手中的造名册子确认下,舀粥放食,继续喊下一个。
中年儿子在前,卑躬笑脸,手托着碗,秦巧照例给粥,瞄一眼罗云英画线的地方,记住这人名唤罗五。
这一日下工要比平日早些。
原是屠生今日晨间出了村子,夜上不回来,秦巧便用不着多留烧好几锅热水。
出村子的时候,她刻意留神,确定没人跟着,这才放心。
看来昨日崔氏兄妹回去,并未将她出卖。
再拐到山路上,路过昨日同崔家兄妹对峙处,耳边猛然传来一阵古怪的鸟雀声,她下意识停住脚步,闻声看去。
几步远的地方,有一处山坡,背阳处正好凹进一块缺口,崔三娘露出半个身子,兴奋地不停招手,示意她快些过去。
青天白日,本不是做贼,偏偏让她这一招架,古里古怪的。
秦巧走得慢吞吞,那厢崔八娘看得心急,还差几步,也顾不得被别人看见,冲了出来,一把拽了秦巧手腕,拖着将人一并塞进这小凹口处。
地方本就不大,三个人挤挤攘攘的,秦巧别扭地侧了侧屁股,总觉得自己好像坐在崔三的胯骨上。
崔八娘嫌弃地啧啧道:“这时候,你怎么讲究起来了?”
这时候?
什么时候?
秦巧纳闷。
“你说什么时候?咱们三个现在命在旦夕,王程虎那群人要是知道是我们露了他们的大秘密给你,谁都活不了。”
怎么就命在旦夕了?
秦巧想说这件事根本与自己无关,可看她满脸恐惧,只好按捺,道:“那你想怎么样?”
崔八娘苦恼地挠挠头皮,噘着嘴:“问我,我怎么知道?总不能报官吧。”
其实报官也是一条计策,但是要看天时地利,不能莽撞行事。
而且要去报官,也不该是她们,换别人去才合适。
秦巧这般一说,崔八娘顿时眼睛一亮,探长脖子往左侧道:“三兄,三兄,你还记得上一次孙老三说的话嘛。”
秦巧只好往后缩着脑袋,紧挨坡,让出空给他们兄妹说话。
一扭头,瞧着崔三跟偷蛋贼似的,把颗头埋进膝间,露出的右耳像是被开水浇过,红彤彤的,隐约顺着脖颈往下蔓延的样子。
“三兄,你看我呀。”崔八娘直接伸手扯人,没好气道:“说正事呢,你这又怎么了?”
崔三郎不敢扭头,整个人僵住,注意力全在自己右手......手背上柔软的触感....
啊!他在想什么呢!他忙甩甩头,意图把脑子里的念头清干净。
天知道八娘突然扯着人家女娘,还一把将人搡到自己身边时,自己有多慌乱。
他当时躲闪不及,等到反应过来,右手已经被压在下面,想挣出来,可她却先动将起来,这下可好,大半都...
若是自己一掀,岂不是要把她推出去才行?
脑海里的小人一顿猪突猛进地胡思乱想,又如何还听得见她们在说些什么?
崔八娘见他摇头,还当是回答自己的问话,“你不记得,我记得。”
又看向秦巧:“孙老三嘴巴没缝线,有什么都能抖搂出来。上一回三兄被你用木刺怼过,伤了腿,他们嫌弃三兄没用,说下一回出村不叫他了。但孙老三也说了,我三兄人虽笨,放个风还是没问题的,若是下一回他们再出村,你提前寻些村里的好手,将他们当场擒获,再报官,不就好了?”
秦巧心中也是如此想法。
留着那群坏水,满井村多少老实人家要遭罪,若是能里应外合,捉贼拿了赃,不愁惩处了他们。
只是...
她看向左边明显哪里不对劲的崔三,有些不确定:“你是不是不舒服?”
崔三猛摇头,却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好吧。
秦巧也不追问,三人挤在这小凹口里,憋屈得很,她想快些回家,一起身,人还没站定,崔八娘猛地想起一事,伸手将她扯了回去。
秦巧心一突一突的,自然也没注意到另一人的闷哼,恼火地瞪她:“你又做什么?”
崔八娘腆着脸笑笑:“明日你来上工,能不能给我带些吃的?”
她揉揉自己的肚子,苦着脸抱怨:“村里一日就放一顿饭,我每日要下地打桩砍柴,还得翻土垦荒,吃那点稀汤水,如何能够?”
她竖起一根指头,“多了不要,就一个馒头。你帮我带一个...不不不...半个馒头也成。”
秦巧最见不得人求自己。
可她家日子过得也难,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可怜别人之前,先得掂量下自己肚子里的货不是?
她硬着心肠摇摇头:“我家贫,莫说半个馒头了,就是野菜疙瘩都没几个。”
崔八娘不甘心,“没有馒头也行,明日放食的时候,你多给我舀一勺成吗?那碗大着呢,两勺盛不满的。”
秦巧扯回自己袖子,“那米粥是有定数的,一人一勺,我若是偏心多给,牛娘子知道了,当日的工钱就要罚没。至多,我给你们比别人稠些。”
再多了,是不能应承的。
崔八娘失望地往后一靠,长吁短叹:“还以为你是自己人了,往后能吃个饱饭呢。原来也是个吃不饱肚子的可怜鬼。”
自己人?
怎么就成了她的自己人了?
秦巧失语片刻,再起身时顺畅无阻,临走的时候回头瞥一眼,正瞧见全程没什么存在感的崔三揉着自己手腕,一边揉一边皱着眉头,大高个蜷在小口子里,跟受了什么大委屈似的。
这兄妹两个,脑子都不怎么好使。
秦巧心想,也不知道将来捉王程虎一行人,有他们做内应,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路走一半,才想起来:这两人总是溜号,罪奴村盯守的人也是够笨的!
踏着落日余晖归家,今日运气不错,篓子里有一尾小臂长的黑鱼,正好炖个鲜鱼汤喝喝。
满井村在福州西边,再过三百余里,就是辽阔的大海,鱼鲜常见,价钱也不高,不过自家甭管是贵价还是廉价,一般般吃不起,只能仰靠着山上野溪的一点恩赐了。
今日算是早归家,哪知到了门口,竟发现上着锁呢。
再一推门,里边传来哥哥惨兮兮的呼喊声。
对面敞开门,秦巧探头看几眼,胡老正背对着门墙不知鼓弄什么,她哼一声,先亮个响声,才问:“胡老,您看见我嫂子了嘛?”
胡老头都没回,“你家穷得叮当响,还锁个什么劲!钥匙在我桌上,丰收家的说自己去码头上寻活计了,料着,应该快回了。”
码头上?
秦巧上前取了钥匙,一进院子,哥哥红着一双眼,嗓音沙哑地跑上来告状:“妹妹,妹妹,花花把我锁在家里,不让我出去玩。”
一听就是嚎了一天,秦巧往邻居家看看,保不齐过一会儿这两家就要上门兴师问罪了。
她将手里的篓子递给哥哥,“这鱼离了水不久,你先把它放在盆里,看看还活着不?”
秦丰收一听有的玩,顿时状也不告了,欢喜地抱着篓子往灶屋跑。
秦巧一时顾不得,狠心出门上锁,钥匙往胡老桌子上一撂下,留了句话匆匆就往保长家去。
保长家在村子西边,穿过大半个村子,快步子跑上,半盏茶的功夫就能到。
保长家大门敞开着,院子里没人,但能闻到一股诱人的饭香气。
秦巧忍着肚子咕咕叫,冲着有人影走动的灶屋喊了一声。
先是一个脸生的姑娘探出来看一眼,冲里边说了句,秦巧才听到保长娘子的声音。
保长娘子还纳闷是谁这般无礼,怎好在饭点的时候往别人家里凑?
出门一看,见是秦家二娘,心里倒打鼓,生怕这人上门求粮求米。
哪曾想门边这么一说话,竟是为了村里新近惹到的缠人事,她顿时没了小心思,将秦巧引进院子里,匆匆和闺女交代一句盯着灶火,人就外边跑,去喊当家的赶快回来。
秦巧一时站在院里当中,只等着保长归家。
心里正一时记挂阮氏究竟做什么活计了,又担忧哥哥发现自己丢下他一个,不知会如何闹腾。
愣神间,就见方才那姑娘从灶屋里跨出来。
斜倚着门框,上下打量自己几眼,哼一声,“你就是秦家走丢的二娘?听我娘说,你在外边的时候当过织娘,一回村子,就让阮氏领着,来我家看过我的织机?”
秦巧早将这桩事忘在脑后了。
今她一说,还听出几分瞧不起自己的口气,秦巧避开话锋,只道:“不过是跟在坊里打杂,偶尔给织娘们做做提织的活罢了,若说这就是织娘,可真是抬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