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水仙听她头一句,心里还十分得意。
就说她一个做奴婢的,怎可能是织娘?一个打杂的,就够说头了。
可再一听什么坊里什么提织,顿时站直了身子。
脑海里想起早前跟在师傅身边学艺时,师傅曾说小门小户的织娘没眼见,正儿八经大户人家的织坊一连好几亩地,里边织机繁多复杂,一个老道的织娘能熟练使唤好几种织机。
而跟在织娘身边的小提织本事更是不可小觑。从踏机板的震频、拉线扯圈的轴距,再到摞线改韧走花样图纹,须得是样样都会,才能做得了提职的活计。
“你说你做过......”
她着急确认,可惜话说一半,门外传来匆忙脚步声。
郑保长神色匆忙,进了院子,眼里哪还顾着闺女,招手示意秦巧进屋子去谈。
秦巧同保长娘子母女二人客气一笑,随着保长一同进了正屋堂中。
第22章
“你此话当真?当真知晓是何人夜闯村子,行偷盗之事?”
郑保长满脸肃正,方听秦巧说过,顿时顾不得其他,挥手不耐地赶了妻女出舍,仔细追问起来。
秦巧隐去崔家兄妹的事迹,只托词有人暗中投靠检举,其余所知一五一十说个干净。
郑保长沉吟一阵,“你所言,若是可信,有一人做内应,告知这些无耻蟊贼所图,下回此等混厮再来,村中青壮暗中埋伏,必能揪住现行。到时扭送官府,也是还咱满井村一个清净!”
自罪奴村立在临近,满井村受了不少苦水。
是谁做孽,郑保长及阖村人心知肚明,也曾与那罪奴村姓屠的管事交涉,奈何捉贼得拿赃,空口白牙,便是上了公堂,也无效用。
郑保长心中暗自思索,觑一眼规矩立在堂中的秦巧,“这位投靠检举的人,可信得过?”
秦巧抿抿嘴,脑海中崔八娘的面容一闪而过,终究还是点点头:“只那人害怕走漏消息引祸上身,央我起誓绝不透漏名姓,才肯说出原委。还请保长见谅,恕秦巧无法言明。”
既如此说,如是再强逼,倒显得自己不近人情了。
郑保长颔首,内有盘算,又与秦巧说过往后计策。
如此过后,秦巧从郑家大门离开时,来时还透亮的天幕,早已抹了一层暗色。
她心里记挂着家中的哥哥,也顾不得同郑家母女再多言,匆匆离去。
还惦记多打听一番的郑水仙懊恼地跺跺脚,冲着郑母抱怨:“瞧她小气样子,我不过是想问问提织的事罢了!真当自己了不得,本事上天不成?”
郑母忙回头示意她悄声些,“你爹心里闷着火呢,你可别这时候上赶着触霉头。”
郑水仙瘪瘪嘴,低声叨了几句不忿,再回头,那小路上连秦巧的影子都看不着,这才作罢,“且先饶过你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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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郑水仙的念叨,秦巧自然不知。
满井村不大,却也不是方寸间,一路上小跑着回了家中。
原本还以为哥哥早就闹得四邻吵扰,却不想,人到了家门前,听着院子里有响动,却是人语融融。
听着音儿,嫂子阮氏正在同什么人说话。
一步跨进门,循声看去,竟是一陌生男子背向门、站在院中,腿边是个半人高的竹篓子,天色昏暗,瞧不真切里面,却能看出鼓鼓囊囊的。
站在他对面的阮氏听着动静,见是秦巧进门,急急示意男人,“二全,这就是二娘,小名是巧儿。”
阮氏绕过地上的物件,上前扯了秦巧胳膊,让他们相见,嘴里也不停:“二娘,这是咱家左舍林家的二郎子,唤做二全,与你一般岁数,小的时候,你们应是见过的。快瞧瞧,可还有印象?”
二全?
秦巧有些不习惯阮氏语气中过分的熟络,再看那男子同样满脸的尴尬色,一时不知应什么,只好问道:“这位林家郎,可是有什么...”
话没说定,阮氏抢先回了:“今日草市赶热闹,我给家中添置了些东西。这不是正赶上二全热心,顺带着就给嫂子背回来了。”
“哎呦呦,往日村里人就说二全是个好心肠的后生,嫂子还当是碎嘴子磨话头,闲出来的传言呐,今儿遇上了,才晓得什么叫远亲不如近邻...”
“瞧我光顾着自己说了!二娘,你怕是不知道,二全往日是在码头帮子里做事,出息大得很,寻常忙起来,怕是连人影都捞不上。嫂子今日真是沾大光了......”
“哎,净顾着我说了,真是失礼失礼,二全,别见怪,嫂子这去灶上给你端些水饮润润口舌......”
阮氏一句叠二句,人进灶屋,声儿还在外院飘着。
秦巧满耳朵都是她絮絮叨叨,起先还当阮氏与林家二全有些牵扯,直等听着阮氏一口一个‘尚未娶亲’、‘模样周正’、‘好姻缘在眼前’,哪里还不明白这一通进进出出是为着什么。
她倒是没觉出羞涩,只同人家无奈笑笑,“见笑了。”
林二全摇摇头,也没想到自己顺手帮忙,还能有这般后续。
他往日在码头上忙活,甚少打听旁的,秦家的事情听过几耳朵,也没放在心上。
今日既然见了,便算是照面。
“秦家嫂子话也没错,小的时候,咱们一起玩耍过呢。”
秦巧:“是有些印象的。”
这听着就有些假了。
林二全看她没有想打交道的意思,也不勉强,弯腰从篓子里翻出一小布袋搁在桌上,冲屋子里喊了一声:“嫂子不用忙活,搭搭手罢了,别放在心上。”
不等阮氏反应,话罢,便与秦巧拱手作别。
他个头不高,手上力气却大,走得又快又稳。
阮氏听声匆忙出门,人影子都没了。
她不由嗔怪起来,“二娘,怎好让人家一口水不喝就走了,这要是传出去,旁人该说咱家失礼数了。”
秦巧提上布袋,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阮氏叫她看得心虚,嘟嘟嘴,侧身先让她进了灶屋。
秦丰收正和水缸里的鱼玩得入迷,哪里管她们热闹,只是看见妹妹,扯着人同他一边蹲着,嘀嘀咕咕个没完。
阮氏清清嗓子,见没人搭理自己,便翻着布袋子,自鼓捣起来。
欻欻地几声,一股刺鼻的味道传来,秦巧扭头,顿觉眼前亮,挑眉看向阮氏:“哪里来的油灯?”
“自然是我买的。”
阮氏心中得意,偏不多舌解释,且等秦巧耐不住开口问自己购灯的钱财。
她沉得住,秦巧比她还如磐石,嗯一下,又扭头同秦丰收逗弄起了缸中鱼。
好半晌了,阮氏一泄气,“我的姑奶奶,可叫我心焦死了。”
秦巧这才起身,同她一道坐在桌前,“你从何处蹙摸到的铜子?”
阮氏先还装相,真要说起来,面上却漏了几分腼腆。
早些时候小心惯着,如今这小灶屋都是自己人,她却依旧压着声音,“日间你出门了,我左右无事,将你哥哥锁在家里,去码头上寻了差事做。”
话说着,手指头在腰眼处抠索了半天,再举起来,秦巧便看她掌心躺着一枚通宝铜钱。
桌上的油灯昏暗,人语气息流动,带得光影闪烁。
秦巧瞄了几眼,便看出阮氏手背上多了不少深浅不一的伤,手指头缝里塞了不少泥垢。
“什么差事?”
说起这个,阮氏终于欢脱起来。
“二娘,你是打北边回来的,门道路数知道得不多,别看咱们满井村又偏又小,却是个养活人的好地界呢。”
满井村往东不到两里地,便是大罗湾。
那里湾口子深,渔户出海、海商进出、漕帮买卖、大小船舶筹建起来,那可比去县里赶集市还要热闹。
地方一热闹,行当里缺人是常事。
“我手脚利索,扒起泥蚶来是一把好手。就那半人高的箩筐,我一个时辰就能抖搂干净,旁人再加半个时辰都未必能弄好哩。”
秦巧看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也不打断,由着她从自己找工说起,一同做工人说过的稀罕事、工头是个凶狠的大眼仔、大船上下来的稀罕物件......
云云杂杂,等阮氏终于说足了兴头,灶上的米粥将将好。
有了油灯,三人凑在一块进食,也不抓瞎。
是最普通的陈米粥、清淡的野菜团子...
那条细尾的鱼最后还是没能剐鳞下锅,成了秦丰收闹闲时候的玩意。
涮锅的时候,阮氏几次欲言又止,秦巧看在眼中,坦言道:“不说我与林二全小时候是否有情谊,便是看咱家这门户,也是配不上的。”
既点破了心思,也没什么不好说的。
阮氏往秦巧跟前挤了挤,“二娘,娶媳妇是娶贤惠。贫是一时,品性却是一辈子。就说嫂子我,当年婆母聘了我进家门,你看看你哥哥什么时候受过委屈......”
秦巧朝她递去个眼神。
阮氏让她这一眼看得不好再给自己脸上贴金,只好转话头:“公爹没了,咱秦家的日子就算是熬出苦头。嫂子没个来钱多的手艺,但是苦钱还是能赚得上的。”
“码头上的活是脏的累的,但铜板却是干净的呀。”
“要我说,你何必去罪奴村上工,咱们两个都是吃得下苦的人,一日挣它十几个铜板又不难。资财积蓄积蓄,配个林二全还是够的。”
秦巧本也觉得罪奴村的活计做不长久,闻言心中有些意动。
却也说得明白:“嫂子,林二全的事儿你还是忘了吧,仔细让林家婶子晓得,又再与你隔墙骂架。”
“家里缺粮少面的,莫说出门子,就是买只鸡仔都难。我心思不在婚配上,你往后也别胡乱扯鸳鸯。”
阮氏还想张口,秦巧只摆摆手,抱着一盆热水,自回了南屋子。
阮氏无奈地叹口气,隔着沉沉夜幕,依稀还能听到隔壁林家的热闹。
也不知道林二全归家,又给张罗了什么好东西,瞧那半人箩筐塞得,怕是绫罗山珍都要溢出来喽...
犟嘴的驴不好干活,她也是徒费心思。
如此想了,自己一天不是白坐着,她招呼早已打盹的秦丰收,匆匆擦洗一番,终于歇息。
第23章
日过秋末,地势稍高些的山涧沁得手骨生疼。
一连三日都不曾捕捞到河鱼,秦巧便知此处成了空窝。
远远眺,山色隐晦在浓郁的雾气中,林木青白惨淡,她紧紧身上的衣衫,攥着篓子踏上回村的路。
闲余百姓人家,靠山吃山靠海吃海。
可山也有边界,有些地方,虽知晓里边藏着宝,但为着小命着想,不好轻易踏足。
路上也不空手,见空拾捡些细碎的树杈,放在灶间,燥气烘个几日,便能做干柴用。
才将下过一场秋雨,干草堆下、矮丛暗处顶出不少菌子。
秦巧剜了几朵认识能入嘴的,又留心记下位置。
一来二去,进村的时候,天色早已深得不见五指。
归家已有两月余,满井村大小径路她走得熟,刚一拐进岔口,便瞧着自家门前的树枝上悬着一点光亮。
野风渐起,那点子光晃呀晃的,叫人觉得下一瞬便能被吞吃。
许是阮氏用碎布头缝的罩子起了效用,硬是撑着她走到门前,才袅袅地灭了。
秦巧眼里泛笑,伸手解了油灯,一边往胡老院子喊句话,直听里边传来几声轻咳做回应,这才进了家门。
阮氏早就听着音儿,却忙得顾不得起身,直鼓着腮帮子往灶膛里边吹气。
废了大半天工夫,灶膛里霹雳声起,这才回头跟秦巧招呼。
“一个没留神,叫丰收塞了一把湿叶子进去,险些让烟给呛死。我这正缺着火候呢,真是耽误事儿。”
秦巧坐在她原先的位置,取根细枝,借着燃头,重新支起油灯。
有了光,这才瞧清楚阮氏在忙活什么。
秦巧有些惊喜:“这是熬猪板油呢?”
阮氏也咧着嘴,竹板在窝里搅弄不停,笑道:“家里有些余钱,今日草市上肉卖得不好,朱啰子折价,一斤板脂才十五个铜板。我挑了斤半,熬上一罐子白油,伴着蒸饭吃可香喽。”
白膏膏的猪油伴着热腾腾的米食,再搭上一匙黑酱,那滋味光是想想,就口中生涎。
秦巧恋恋地瞧了好几眼,这才坐定,左右看着没有哥哥的身影,便知又是他胡闹腾,被阮氏给锁进屋里了。
“天越发冷了,山上捞不着鱼,今日只寻回些菌子来。”
阮氏也不挑舌,接过来,凑在灯下,样样都是能入嘴的,这才放心。
“我这头也快,丰收还被关在屋里呢,你先引他来吧。夜食不讲究,吃喝些冒热气的,能扛冷就行。”
姐弟两个再进来时,阮氏不仅灌好了猪油,还空余出底油,搁了菌子和杂菜,呛出一碟子下饭菜。
粥米是现成的,腾上一勺水,滚出小泡就能上桌。
秦丰收还记着先前被凶的事,冲着阮氏哼哼唧唧,可惜状还来不及出口,让秦巧一个瞪眼,顿时乖得低头扒拉起饭食。
兄妹两个小九九,阮氏看在眼里,轻轻笑了笑,同秦巧闲话起来。
“天冷了,我听码头上的人说,朝廷要休海了。”
秦巧疑惑道:“休海?”
阮氏便解释起来:“休海是年年的惯例。天一冷,风浪大,寻常渔船吃不来浪头,再出海就是白送命。朝廷的大船就跟人一样,也是要歇歇的。且说了,那海里的东西不也得长长嘛。”
这就跟庄稼地休养一冬,等肥力回来,来年再种,是一个道理。
秦巧心想。
阮氏:“这一休海,码头上的活计就不多了。”
船不出海,便是有活,也是劳力工,她一个女人家,不趁香。
这段时日,好似又回到了自己刚嫁进秦家的时候。
虽日子清贫些,可人是松着神的,夜里躺下也睡得踏实。
她不是懒货,手脚勤快,再加上小姑子出钱出力,小日子过得也不赖。
叹活计没了,阮氏也不生烦扰。
“快入冬了,明日空着,我寻摸打听下,赶冬养上几只鸡子,明年一开春,保不齐就能下蛋了呢。”
一听小鸡子,秦丰收的眼睛唰得亮了。
两手抱着碗,扭头冲着阮氏笑眯眯:“花花,小鸡子黄黄的,我喜欢。”
也就这时候,瞧他还顺眼些。
阮氏无奈地点头:“喜欢喜欢,等它长大了,撵着你啄的时候,看你还喜欢不喜欢!”
闲语一二,阮氏才又道:“码头上一清闲,罪奴村就要忙起来了。
再晚些时日,你走山路就得加些衣裳,省得病了。上回你给的工钱嫂子还存着呢,一大匹买不得,小三尺的厚料子应是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