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记得的为数不多有关于双亲的记忆,跟许多人说过,唯一不同的是,此刻说起来了,蕴含了浓浓的期待。
可她注定是要失望的。
秦禾生哪里还记得自己曾说过小闺女跟自己像不像,能记得自己曾经有一个女儿,便已经是不错了。
他清醒过来的脑袋,一下子灵光起来,语气惊讶又欢喜,呼声道:“是二娘。是你,爹认出来了。你这模样是随了我。二娘,二娘,你是怎么找回家的?”
秦巧的鼻子顿时酸涩起来,她没想到这个只爱庄稼的爹竟然还能认出自己来。
急忙伸手扯开门栓,秦禾生不防备,险些摔出来,被她眼疾手快地扶住,“爹,我是放了良籍,路上跟着镖局,走了好些日子才回来的。”
“哦哦,回来就好呀,回来就好。”
乍然撞上阳光,秦禾生只觉眼睛被刺得不适,忍不住偏开头,用手遮挡一下。
这动作一番,秦巧只当爹跟自己一般,一时之间情难自抑,却又害怕被小辈看到落泪的狼狈,故而才偏开头。
她吸吸鼻子,扶着人往灶屋走,“我是昨夜回来的。嫂子刚做好香粥,爹,您先吃点东西,咱们再说。”
“哎,好好好。听你的。”
秦禾生一进灶屋,就看到缩在角落的阮氏,心里暗哼一声,扯出古怪的笑意:“儿媳呀,巧儿回来是好事,你怎么不跟我说,反倒将我困在你屋子里?”
秦巧舀着粥,一边回道:“不怪嫂子,是我的错。”
她把粥端到秦禾生跟前,对坐着,问道:“爹,您方才那是怎么了?”
可她不知,背后的阮氏一听到秦禾生的声音早已白了脸,此时才僵着扭回头,她不敢开口,见秦禾生投来阴鸷的目光,猛地一提气,哆嗦着伸手指向秦巧...腰间。
秦禾生咽了一口粥,只是顺着阮氏手指方向瞟一眼,继而无事人一般移开目光,长叹道:“二娘,你如今归家了,爹就跟你说实话吧。方才爹那般是因为受了神仙膏的供奉,正跟神仙们说经讲道呢。
你是不知那神仙膏的妙处,受了供奉,凡人肉胎就能羽化成仙,上天听佛祖的经文,供奉越久,见到的神仙便越多,这身上的功德自然无量。”
他颇为自豪地指了指自己:“你知道爹如今已位列何家仙班了吗?”
秦巧困惑地摇摇头。
“元始天尊座下紫金洞成元道长第五百三十一位弟子。”
好长的名讳!
秦巧抿下嘴,“爹,我记得您以前最爱庄稼了,每到收割的时候,总是牵着黄牛长耕犁耙,稻子熟了,手指轻轻一掐,汁水丰......”
“莫说那些了。种地哪里有攒功德重要!有了功德,位列仙班,才是头一等的大事。”
秦禾生一挥手打断她的话,满不在乎道:“种一辈子田,下一世投胎就是畜生道。家里那几亩烂地,早就卖了,银子用来供奉仙君道长才对。”
他扒拉了最后一点粥米,提到了供奉,笑容便和善起来:“二娘,你在外头这些年,可攒下些贴己银子?”
他看秦巧瞬时谨慎起来,急忙摆摆手:“爹的意思是可不是要问你讨来。你攒下的钱,都是这些年你受苦换来的,可得护住了。”
他压低声音嘱咐:“咱们这村子多了不少歹人,白日里探听谁家有钱,夜里趁黑摸上门,多少金银都得被偷光喽!”
秦巧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腰间的包裹,点点摇摇头:“我没攒下多少贴己。”
秦禾生眼珠子打转,心说:没银子,哄鬼呢?
他吃饱了,起身往外走:“你如今归家了,便和你嫂子一道处处,家里外收整收整,也好住人。”
秦巧看他是要出门的架势,追问:“您要去哪儿呀?”
“随处逛逛,你刚回来,爹去寻摸些肉来。”
秦巧跟他到门边,目送他走远,身影黯淡成一个小黑点才收回视线。
方才转身,却见对面邻家门扉大开,有一老者窝在竹面躺椅上,闲适地晒着太阳,脚边团一只浑身毛黑的猫,一双贼亮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秦巧看了几眼,不由羡慕这类日子。
谁人暮年,不期盼能有这般风顺阳暖的日子呢?
她往回走,对首的老者像是察觉到什么,微挑个眼皮,只看那姑娘瘦高的背影落寞离去,大约想到了什么事情,眉峰轻轻蹙起。
然而仅是一下,便毫不在意地继续晒太阳。
这世上过得可怜的人多着呢,他又能救几个呢?
阮氏已经开始清洗,秦巧左右看看,询问了打水的地方。
“二娘,不着急,等拾掇拾掇,我领你去村里走一圈,认认地方。”
她说了,顿下,犹豫再三,终究没说二话。
秦巧问明之后自己是要住在南屋子,便自顾去洒扫。
南屋子紧靠灶屋,两处挨着有什么响动都能听着。
屋子里常年空着,只有角落处有一张落满灰的竹床,勉强还能睡人。她把着眼的地方都清扫干净,赶走非要和自己玩的哥哥,终于得空坐下,好好思谋。
眼下这处境,已是很好。
阮氏口中的爹是个上瘾的恶徒,她会记在心里,日后多留一处心眼,省得被算计。
腰间的包裹终于解下,看着鼓鼓的,其实只几件能换洗的衣衫,多了一双称脚的鞋子。
所谓的贴己银子,她没有攒下多少。
这十年被倒手多次发卖,遇到的善心主家其实不多,唯有上次最近一次的主家厚道,月月给份例,年底还多赏些红钱。
这些年她过得节省,不类其他伺候的婢子,总是买什么头绳胭脂香油,零碎的铜板多了,倒也攒了七八两银子。
最值钱的是曾得了主家女娘赏的一只珠花,送到当铺,死当换了一张银票,足足十两,那票子轻飘飘的,她缝在了衣衫内衬,日夜不离身,是她最大的底气。
她想了想,从荷包里翻出一小角碎银子。
出门前递到了阮氏跟前,“嫂子,我身上没多少贴己,这些年都是给主家做奴婢的,若不是机缘,也换不来良籍。掏不出多的,这一点算是我刚回来补贴家用的,你拿着使唤吧。”
阮氏立马便接过,上下一掂量,约莫有个八分重,顿时笑开了花。
“正说家里快要断粮了呢,这钱来得巧。”
她把银子往贴身的藏处放好,这才引着秦巧出门。
“二娘,你出去这些年,都是给主家做什么活计的?”
知道做什么,便好谋算后边的事情才是。
秦巧道:“并不是多难得的活。最开始就是柴火丫头,后来在灶上给厨娘打下手,帮着后院伺候的姐姐们跑跑腿。再后来长大了,就进内院学着针线洒扫。再后来,当了几年提织。”
“提织?”
秦巧解释道:“就是在主家的织房给织娘帮衬。”
说来,若是主家不出事,以她当提织的日子,今年也是要升做织娘的。
一说织娘,阮氏便有几分懂了。
“前些年,朝廷让咱们满井村改稻种桑,养蚕出丝,做洋人的生意呢。那时候,织坊跟山里的春笋似的,一顶顶往上冒。可惜咱们村里都是庄稼人,没几个女子懂得什么织机。”
小姑子要是懂织娘的活计,那可是了不得的本事。
说不得,她一个人便能养活了家,自己往后也不用再被逼着做那档子事情。
阮氏越想越觉得有盼头,连水都顾不得打,调转了向,就往保长家去。
“二娘,咱们村里只有保长家的水仙会织布,他家有一架老大的织机,放织机的地方比我住的地方还大。水仙每天都在织布,保长媳妇说了,她家水仙每出一匹送到县里,能挣一两银子呢。”
秦巧被她扯得踉跄,只好随着她走动。
路上早有走动的村里人,瞧着她们二人,投以好奇的目光,秦巧无法拦住阮氏的走势,只好无奈地客套一笑,算作打招呼。
与此同时,也在想:满井村是福州偏远的小村子,能有一架织机,还有颇通其中技艺的织娘,倒也厉害。
寻常织娘,织一匹宽二尺二,长四丈的布,一日便可成。
技艺熟稔的老道织娘,一日能织一匹半,更甚三日织出五匹也是有的。
一匹卖的一两,刨去生料,一日便有二三百铜子的纯利。
这还是寻常品质的土布匹。
若是能织出散光绫,费些日子,生料贵些,但是卖时可达万钱呢。
这是她做历时最长的一份工,心里盘算的东西自然细致一些。
等到了保长家,阮氏噼里啪啦一顿说明白,保长媳妇的脸色飞快地变了一下。
她瞅一眼秦巧,秦巧客气地笑笑,只说叨扰。
“织机可是金贵东西,从翠鸣运河上运回来,花了海天的银钱。你们空口白牙就说自己会,还想着上手使唤使唤,这要是破了损了,我可交代不的。”
这便是不甚委婉的拒接了。
秦巧本也是好奇,并不是真想要用,她是织坊出来的,最清楚织娘对吃饭家伙什的在意,于是便想走。
奈何阮氏哪里甘心放了这么好的挣钱点子,说了好些哀求的话,就差跪在地上求保长娘子了。
保长娘子被痴缠地实在没法子,只好答应,但也说清楚了:“只能看看,不能上手碰。水仙去她外家了,若是知道她不在的时候织机给损了,回来定不会饶了你们。”
秦巧满口答应,心中打定主意,自己绝对不踏进屋子里,只隔着门远远看一样就罢了,省得惹出麻烦。
第5章
放着织机的屋子确实大,大而亮,故而衬得搁在地中间的织机孤零零,还有些小。
秦巧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
“这织机,我倒是未用过。”
这是一架很陈旧的织机。
前后两根横木,相当于织机上的卷布轴和经轴。它们之间没有固定距离的支架,而是以人体来代替支架,用腰带缚在织造者的腰上;另有一把打纬刀、一个机杼、一根较粗的分经棍与一根较细的提综杆。织造时,织工席地而坐,依靠两脚的位置及腰脊来控制经丝的张力。
当初教授她技艺的师傅曾说过:各家各户的织机,出自不同木工之手,式样不同,尺寸有异各有法式,但是其中样理是不变的。
不同织机产出不一样的布,就眼前这一架织机,唯乡间土布罢了。
秦巧有些遗憾。
她在大同府时,身为提织,曾给许多织娘子做过搭手,最喜欢的机子还是薛先生研制的罗机子,专织造各种轻薄透明花罗织物,卖价不菲呢。
奈何那罗机子身长七尺到八尺,横槾外宽二尺四寸到二尺八寸。织罗纹的绞纱机构相当奇特,像个振翅的老鸦,不招那些爱美的小娘子们喜欢。
她这厢看得入迷,想得出神。
冷不丁眼前一暗,门扉重合。
保长娘子一边上锁,一边道:“这机子复杂,你没见过,自然也不会使唤。”
她回身笑笑:“听阮氏说,你在外边时给主家做过织娘?要我说,织娘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我家水仙是花了十两银子,跟着县里的专司织娘拜师学艺了一年,才出师的。”
至于一个发还原籍,曾是女奴的小娘子,怕是略微见过几次,便自诩是织娘了。
话音里外,秦巧又不是傻子,自然听得懂。
她也不与争论,抿嘴笑笑,“您说的对。若是您家不嫌弃,下回用这机子,我可在旁边开开眼?”
保长娘子得意应下,至于让不让看,那也是要看她家水仙的意思呢。
阮氏跟她出门,瞧着小姑子脸上神情,试探问:“二娘,你真不会使唤那机子?”
秦巧摇摇头,“那样式的,还真不会。”
她曾经上手使唤过的,最早能推到前朝。再往前的样式,早已被有规模的织坊淘汰不用了。
不过乡野民生,腰机也很常见。
阮氏失望地叹口气,“她家的水仙不好说话,把那机子当成性命一般看顾。你便是会,也没计,人家不会白白叫咱们使唤的。”村里倒是还有几家打过机子,可惜都不如郑家这台,没必要再去瞧了。
出了这厢,终于不再如之前一般急促。
秦巧得闲走着,一边打量着多年以后的满井村。
满井村人口不多不少,在这附近算得上是中村。
恰落居在河水的中游地段,从村里过,远眺去,是油绿绿的田野。
这时节,若是放在大同府,地里早已开始燃烧秸秆放灰,为来年土壤提前卧上肥。
“咱们村里种的都是占稻子吗?”
阮氏顺着她话音,往远处的田野看去,点点头,神情自带羡慕:“占稻子好,是两季稻。一来耐旱,只要垦荒后种,都能长成,不择地而生。而且熟期要短,自种至收仅五十余日。”
“可惜,咱家以前的五亩地都卖了,若不然......”
后边的话没说,倒也不必说了。
左不过是好日子。
阮氏刻意绕着整个村子走了一遭,指点了谁家谁家,又说了日常上山砍柴、取水的地方,心里估摸着出门已有一个时辰,公爹该忙的事情应是忙完了,这才起言回家吧。
走到家门前了,她猛地想起一事,指了指身后半开的门扉,“这家,做死人生意的。寻常你进出,躲着些,公爹五迷三道的,最忌讳这些。”
秦巧记在心里。
想起晨间看到的那只黑猫,了然心说:怪不得要养着黑猫呢,民间老话,常说黑猫通灵,能看到常人看不见的脏东西,能护主生气。确实是这一家能养的灵牲。
她走后边,关门时恰一抬眼,对面那只黑猫不知何时窜上了屋檐,老母鸡抱窝的姿势,眼神却很有气势,睥睨俯视着自己。
啧...挺招人的。
回到院中,哥哥果然还在。
只不过被根绳子拴着,就围着北屋子里外打转,见他们回了,顿时高兴起来,就要往她跟前奔。
秦巧疾走几步,先到跟前,绳子解开,顺势就坐在充作台阶的石头上,“哥,我给你做双草鞋。以后别再光脚跑了,好不好?”
秦丰收连呼三声‘好’应答。
再简陋,一根大头针还是有的。
阮氏看着兄妹两个挤在一处忙活。
南屋子门和先前离开时候一样,还是紧闭着,像是没进过人一般。
但也说不准,早几年,公爹还要脸,偷摸进她屋子翻银子,还顾忌着要趁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如今缺钱了,明火执仗地抢都不觉得羞愧。
可二娘不一般,若是过早掉出里子,只怕是一分银子都捞不着。
她摸摸腰巾下的银子,想了想,“二娘,你和丰收在家呆着,嫂子上山走一趟,这时节山里常有野菜,吃着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