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常出门的牛小掌柜,应是晓得人情世故,礼节进退合该有分寸的。
牛夫人听懂她言下之意,面上挂不住,很想回怼什么。
“他年岁尚轻...”
“夫人谦逊。”秦巧不待她说完,提换话头:“小掌柜承袭家学,一身本事。在外头做生意如鱼入水,旁人可不曾因他样貌轻视过呢。”
听儿郎说秦家二娘是从北边府城里头混过的,眼下一听,是有些口舌本事呢。
“生意做得好,那也是在外头。家里瓦檐护他长大,吃喝不愁的,没什么算计心思。”她又道。
这就差伸出指头,指着翠柳骂她纠缠牛闰林呢。
秦巧终于不耐。
外头吴家管事还候着,若不是牛闰林相托,她私心想成全,何必放着富贵不跟,换地方打什么机锋!
“夫人若是有话,直说就行。”秦巧自喝一口茶水,润过嗓子,坦率开口:“生意归生意,我家与牛小掌柜私下交情点到为止,绝不干涉他决定。
若说真有什么过深的,年轻人照面多,‘来了?’‘走了?’‘吃过没?’,点头之交,谈不上算计。”
“既然没什么算计,怎就勾得我家小郎君非要娶什么黄家的柳树还是翠鸟的?”
牛夫人身后的一个婆子俶尔开口,直接戳破窗户纸责骂起来。
‘啪’的一声脆响。
牛家来的三个,齐齐打个哆嗦。
秦巧用力拍过桌子,没看那附和主子心意开口的婆子一眼。
“牛夫人,天色不早了,出村的路不好走,您先请吧!”
牛夫人瞪着眼:“你...这是赶我走?”
秦巧已然懒得再说。
大约是葵水日子将至,这一两日总是心头生烦,没好气地起身,留给屋中几人一个干脆的背影。
她自走痛快了,牛夫人在屋里憋了许久,不见有人进来招呼,再听窗外已有应学的织娘交谈,顿时坐不踏实。
瞅了个没人的时候,匆匆打院里离去。
目送几人消失在门口,阮氏无奈地叹口气,与黄婆子对视一眼。
二人互看过,心里都晓得:翠柳与牛闰林的婚事怕是不成了。
黄婆婆是锁着眉头离开的,阮氏猜测她应是不知晓该怎么给家里期盼的翠柳交代。
她有些惋惜,夜食时,又提了起来。
秦巧舀起一勺热粥,一边吹着一边等她絮叨。
正出神,勺头上被放了一小块酸笋干,抬眼看向崔三,只好挑眉笑了:“没什么,我让人给牛闰林传话了,成不成,就看他自己。”
至于牛夫人归家后如何言语描绘自己多么粗鲁,她是不在乎的。
她心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筹谋呢。
南屋内舍
秦巧握着一本册子,时而提笔写一下,时而扒拉下算盘珠子,崔三抱着小木桶进门时候,正听她发出窃窃笑声。
‘怎么了?’
他眼神询问。
秦巧没直说,只等一双脚泡进温热水中,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这才示意他去看桌小几。
南舍当初推倒院墙重新垒砌,两人都在北地呆过,齐齐觉得长而放的泥炕很实用,故而请将人在内舍靠窗下处垒了个小炕。
小炕不大,铺了厚厚的棉褥,放张一臂长的竹雕小几,寻常摆水放册,十分方便。
日中若是犯困,也能躲懒舒展地躺上一会儿。
崔三先往水桶了放好姜块,这才起身捏起本册。
看了半晌,比划问起:“二十几人?会不会太累?家中放不下吧?”
秦巧捂嘴笑起来:“吴家管事今儿可不止买织机,他还想跟我的织娘行合作呢!”
第60章
吴家以茶山起家,在整个县里是数一数二的大富户。
进春搭上了大罗湾的人情脉络,很想沾一沾布料行当的风光。
县里布行一向是由赵家把持,他家官道疏通顺达,遇不上什么坎儿,旁的散行户几乎牵动不到利益。
若是吴家要插手,那就不可小视了。
赵家当家人吩咐去细细打听。
没过几日,便晓得吴家管家在大罗湾两里地外的满井村购置了不少织机。
满井村?这是哪个犄角旮旯生出的奇货?
赵家人疑惑不已。
一时满井村秦家的名号在县里布行当明里暗里传了起来。
而被议论纷纷的秦家四个正襟危坐,屋子对首是牛闰林。
一个肿着眼窝青的牛闰林......
“牛大掌柜还能追得上你?”
阮氏惊愕发问。
牛闰林摇摇头:“我爹追不上我,但他手底下那群长腿的徒弟能撵呐。”
他语气懊恼,显然觉得自己委屈。
能不委屈吗?
明明家下阿奶已经被他劝的同意了。谁知一换天,他娘从满井村走了一趟,回去之后哭天抹泪,伤怀地说了许多,最后竟是死不点头,扬言‘除非天打雷劈要她命,姓黄的人家休想进牛家的门’。
“欸!这就是没缘分。”
阮氏苦着脸,“那你是如何打算?”
牛闰林咕哝半天,到底没说清究竟,只撂下一句‘等家里缓和几日吧’。
秦巧坐在一侧,却看出他神情间的犹豫和迟疑。
于是开口说起吴家上门的事情。
有了生意经,萎靡的牛闰林终于打开话头。
吴家一道绝非小事,他一听对方想与秦家收织娘的工活合作,很快想明白内里。
“二娘子,你如今招揽织娘,多是本村有些底蕴的人家。这类人家舍得应学银子,再合买上一座织机,不过半载就能织布养家。”
“世上有积蓄的家户不少,更多却是一年到头进出勉强裹平的下户。这类人难道不想学织布,不想多一门养家的手艺嘛?”
秦巧:“他们想学却没得法子。”
牛闰林抚掌一笑:“所以吴家这本买卖筹划得可真精细。他家不出织机,又用不着去寻本就有织布技艺的织娘,只出生丝生棉生麻等原材料,一等日子到,只备好车马,来你这里搬走现成布匹,交付银子。”
秦巧自然明白这些,只是不懂他为何高兴。
牛闰林便解释起来:“吴家做生意比你我在行多了,此类事情风险都在这座小院,一根丝到一匹布,所有繁冗他家一概不沾,多好得买卖!所以他家分润利按照三七来,是有些欺负人的。”
三七分,自家是不出原材料的钱,可织机养护、织娘规训工钱等、原材料耗损回补等自行承担。
杂七杂八下来,一匹布也不过是一二百铜钱的纯利!
牛闰林手指头翻飞,账算得很快,得出结论:“这买卖上赶着的不是咱们,秦二娘子若是想做,先抻几天吧。”
其实与吴家合作,跟工坊是没什么关系的。
工坊买卖一向只与织机买卖有关,崔三一人足够。秦巧单做织娘规训,与工坊购置织机从来都是利落账目。
秦巧将吴家的事情说给牛闰林听,也是想着他在本地相熟,懂些暗规则。
对于吴家合开织娘行一事,崔三持保守态度。
他盘过家底子,虽不至于富裕,却衣食丰足,已然是满井村中日子算中上等的人家。如今他们守着工坊,招了不少眼红,若是再建起一座织娘行,里里外外打点,实在照应不来。
再说县里门道复杂,万一答应吴家,人家树大根深无所畏惧,自家小蒲柳如何经得起风雨?
若起贪念,易招是非。
他将想法告知秦巧。
秦巧颇为认同,“要不还是算了?”
崔三点点头。
故而吴家管事上门时,真切表示自家门庙小,怕是要辜负美意了。
吴家管事好言好语,还是换的推辞,出门时候唉声叹气。
消息传到县里,已然是几日后。
赵家管事一听下人回话,顿时愣住:“没成?秦家竟舍得富贵,不与吴家好好交道?”
下人笑笑:“许是听说咱们家的厉害呢。”
赵家管事沉吟了下:“莫不是吴家耍计策,面上传坏消息,暗地里头还在筹划吧?”
这话下人便不敢说什么。
说多了,将来若是印证什么,岂不是落到自己头上?
赵家管事左思右想,还是起身,请告进了老太爷的屋里,将事情回禀。
一生打拼、风里来雨里去多年的赵老天爷闻言冷道:“吴老头一死,底下的小辈真是不成器。商司买卖是几十年定下的规矩,凭他吴家三五分地,也有胆子抢我的买卖!”
怒过,赵老太爷心里默念一声‘满井村’,更多资源都在腾讯群四二而咡五九宜四柒“早前那村里出外恶,我记得阳鸣去过一趟,对吧?”
阳鸣是赵家这一脉的嫡出子孙,身任都监,专管缉盗惩恶。
管事回忆下,回道:“上回您念着乡下老宅的安危,的确让阳鸣郎君照料过。听说拿了几个行徙的罪人。”(注)
老太爷点点头:“去跟阳鸣说一声,满井村太偏,再有什么是非,少插手!”
是非?
好端端的,满井村能有什么是非?
管事眼珠子一转,顿时明白过来。
吴家在县里盘踞,不少料理。
满井村的秦家算什么了不得?收拾一个乡野户头,岂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想明白,顿时心中有谱,转身去吩咐办事了。
·
秋凉易过,没几日便要入冬,上夜前阮氏从灶屋里头端了些干柴回屋。
如今她和秦丰收住在以前林家的院子,主屋宽敞结实,屋顶今年又翻新过,再不是从前漏风漏雨的凄凉。
柴火烘得屋子里头热乎,从外头进来,先打一个激灵。
秦丰收穿着她新做好的贴身里衣,趴在床上数草蚱蜢,玩得不亦乐乎。
阮氏也不催他睡,箩筐里头有做到一半的针线活,抖擞起来对着灯芯认上线,一点点缝着。
月底刚盘了账目,轮到大房这头,手里能落个一两银子多。
整的她收过,零碎的铜子换了碎花布头,正好能给她和秦丰收一人一对新冬鞋。
自打二娘回来,丰收也比从前好了许多。不让他光脚跑,出门不落单,糟蹋不了好东西,她也舍得给置办些体面的。
鞋面缝着缝着,渐渐慢了。
阮氏瞄了瞄沉浸玩乐的秦丰收。
什么都好...就是没个孩子。
她有些遗憾。
今日出门,遇上村里几个碎嘴的,又在说秦家的是非。
说来说去,也就只能说秦家是个绝户,这一辈下头连个接香火的没。
二娘不在意,总说不急不急。
阮氏没她坐得住,又想起借着亲缘不停上门的娘家人。
她那娘家,从上到下,真不是东西啊。
阮氏早就那家人失望,没想着自己这一生还能从娘家得到什么情分,只是做两家生户就可。然,对方却纠缠不休。
起初是指示她那旧情来哄。
一计不成,又上门来耍心眼,被黄婆婆给赶走。
再接着,又屡屡在外头路上等着,竟是要娘家大哥的小儿子过给自己!
她长叹口气,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蒙六娘。
蒙六娘搬走前,曾去她院子赠了一包好物。
什么宜男的方子?
阮氏抿嘴笑了笑:那东西她从前见过,不过是男女欢好,助兴罢了。
笑容一顿,落在秦丰收的脸上。
烛光亮堂,顿顿吃得肚饱饱的秦丰收脸蛋圆润不少,贴身里衣裁选得正好,衬得他人便是蜷在床头,也是手长腿长,高大一只。
“花花,看我的蚱蜢!”秦丰收察觉到她注视,扭脸绽出一个笑容。
阮氏看着他黑漆漆的眼睛,不知怎么心跳得快起来。
鬼使神差的,起身挪到床边,摸摸他光净的脸蛋,“丰收,你想要个孩子吗?”
下一瞬,他的脸上便出现自己最容易解读的表情——三分迷茫、三分稚气、四分呆愣——什么是孩子?
阮氏不知怎么解释,比划在自己肚子上,“就是这里会有一个小孩,像你,也像我,从小小的,长到像你这么高。”
秦丰收把草蚱蜢举到两人之间,只说:“花花,我编的好看吗?”
阮氏还是不甘心,思索后将枕头芯里的药粉包翻出来,甜甘蔗水化开,哄着秦丰收一口口喝光。
她眼巴巴盯着对方,没一会儿便见他呼着有些热,一直扯着衣领子乱挠。
阮氏强忍着害羞,心里不停劝自己:他们是夫妻,做这等事情是天经地义的!
她在他耳朵不停安抚,温柔地宽慰抚摸,给予他不懂的回应。
长夜寂静,桌上的烛线终于燃烧殆尽,屋内陷入昏暗。
几里之外·罪奴村
屠生颠颠手里的袋子,银子碰撞发出熟悉的响声,他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
“爷,这事儿若是叫八小娘知道,怕是不妥。毕竟那是她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