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该怎么办?现定一批木料呢?”
屋漏偏逢连夜雨...
牛闰林无力摆手:“二娘子可晓得为何工坊要在赶冬前囤积一批木料?只因入冬后车马不畅,材林霜雪,砍伐不易。即便是我们加价,也未必能赶上工期。”
几人对坐,尽是惆怅。
沉默许久,牛闰林一拍桌板:“没什么大不了的!天不亮我就去家里一趟。挨打挨骂,我都认了,当爹的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左右没别的方子,牛家的木铺是唯一出路了。
一夜难眠,天未亮,牛闰林和小厮消失在出村的路上。
等他归来,秦家几人依旧在灰烬中翻找收拾。
未到日上三竿,却听远处有人在喊,几人回头去看,就见村里一个相熟的妇人小跑着过来,喘气喊道:“快!快!你家...镇上......”
“你郎婿那妹子让人给捉到衙门去了!”
秦巧反应好一会儿才听懂是在说谁,顿时顾不得什么,拿上细软交代阮氏照顾好哥哥,雇了牛车就往县里去。
真叫人心颤,事儿都赶一块了。
那妇人也说不清原委,只说屠生和他那妻户马氏不知怎么竟是双双惨死家中,马家老爷一觉睡来瞧见闺女和女婿的尸首,大怒之下直接报官了。
这一路上心里万千念头,刚到县衙门口,未进去,便看见一群人堵在县衙门吵扰,定睛细瞧,认出是满井村的郑保长一行人。
衙役挥舞着长棍,直接将一行村人赶出大门,不耐烦地摆手驱赶:“你等莫要在此吵嚷!快快去了,省得我这大棍不长眼!”
村里人并不甘心,叫嚷着报官,求青天大老爷给做主。
可惜民情沸沸,并未引得衙役改色,反而更加凶残,直接动手敲了众人几板子,直打得他们避让开,轰隆一声,毫不留情地关上大门。
人群之外,有人指点,秦巧听了几耳。
郑保长等人晨鼓之后便来告官,可惜通传至下晌,眼看夕阳西下,依旧无人搭理,才莽撞地敲了县衙的红大门。
“保长,若不然先回村里吧?”有人挨了打,生出退意。
郑保长蹲在台阶下,垂头丧气道:“回去了,他们更是不给村里主持公道了。老夫就在这里等,等一夜不行,那就等两夜。大不了就让我老头子冻死在县衙门口!”
说着说着,自己又动上气了。
“可惜人家不都说了嘛,无凭无据,不予理会。”郑梧桐哼唧起来:“爹,你就别犟着了,趁着城门没关,尽早回吧。”
“什么无凭无据?”郑保长竖起眼睛,看着儿子这副不争气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村西口烧得一片黑,要是昨夜刮大风,你晓得村里会有多少人被烧死嘛?!”
郑梧桐紧紧领口,心里嘀咕:这不是没刮大风,就烧光秦家一户嘛。
“这回没死人那是老天开眼,不是那伙恶人放过咱们。”郑保长看出他心思,同时也是敲打同行而来的村里人:“再忍气吞声,下一次他们作恶,指不定挥刀子要了谁的小命!”
“那保长,你说怎么办嘛?”
郑保长一窒,一口气挤在胸口,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不远处的秦巧听了前后,没有上前去打招呼。
只是寻人问清楚缉拿犯人的牢狱处,急忙赶去。
到地方却也不是谁都能轻易进去。
上前问话,佩刀的看守驱赶起来,不准他们靠近。
秦巧将兑好的铜板暗处塞了过去,看守掂量下手中分量,终于缓和神色,“你们要打听谁?”
“是青口镇上送来的,镇上屠户马家报官,看押了家中的一个小妇。”秦巧道。
今日刚发生的事情,看守印象很深。
听闻打听的是这个,便道:“马家两口子死得凄惨,那血流了半个院子。马家老爷说是这小妇动的手,我们大人暂把她押在牢里,要等过些时日上堂断案,才能有说法。”
秦巧忙问:“那您看我们能进去瞧瞧人不?”
说着,又要往对方手里递让银子。
谁知看守眼风一转,不知看到她身后什么,顿时呵斥起来:“快走!快走!这里是大牢看守重地,岂是你等逗留的地方?”
说着握着刀把,作势驱赶起来。
秦巧不敢触怒人家,忙弓腰道歉,扯上崔三的手腕边走边退。
只等走得快拐上街角,回头瞄了一眼,瞧见那看守恭敬地给什么人行礼。
两人无门路无人情,偌大个县城,人生地不熟,随意寻个小摊吃些汤饼,赶着城门大关前,坐上回村的牛车。
进村时,又是月黑风高。
走着走着,已然瞧见自家那不同于往日的空落架子,秦巧莫名丧气,又有些想笑,下一瞬也真的笑出声了。
凄冷黑夜,笑声怪异,听到的人不由发麻。
崔三怜她懂她,不作声地弯下身子,示意她上背。
月光无言,秦巧抚摸他宽肩片刻,认命般慢慢趴了上去。
发泄过后,在他一步步慢悠悠下,轻声开口:“明日再请牛闰林帮帮忙吧,真不成,也好叫咱们心里有数,打听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崔三点点头,应许地在她手背上攥了攥。
“工坊烧了,若是牛家肯出借木材料最好,应过一时难,开春就好过了。大不了重盖一座院舍。”
崔三停住,将她往上颠了颠。
亦是回应她的举动。
秦巧油然生出几分依赖,缩在他颈侧,吐气呐声:“只要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崔三郎听了,止住脚步。
胡家门前光亮一点,熟悉的人影来回走动,是阮嫂子在等着他们。
他往后退了几步,将人轻轻放下,摸到她发凉的脸颊,在她发出困惑的音节时,一吻封下来。
他的气息喷在面颊上,动作克制又温柔。
他分明是安静的,无法言说,秦巧却心有灵犀感觉到他的一点点回应,他在用吻告诉自己——他在,会一直在她身边陪着自己。
第63章
县衙大牢
崔八娘扫一眼狱卒推搡进来的木碗,扭过头去。
同号的一个女囚一看她这副样子,欢喜地凑过来,谄笑地道声谢,抱起碗咕咚咕咚开始往嘴里灌。
她的动作急切,眼角余光死死盯着身后动静,不过几个呼吸间碗底便被一扫而光,原本有些争抢意动的人顿时坐回原处,和往常一般靠在墙上,仰头麻木地看着铁窗缝隙漏进来的阳光。
女囚喝光碗粥,犹不满足,伸手抠弄着缝隙里头的几颗米粒,珍惜地吸溜着,看崔八娘瘫样子,笑了笑:“就你这样的,我见过不少。起先觉得自己冤屈,过不上几日就能被放出去。所以瞧不上这口吃的。”
她讥讽地上下看看崔八娘:“死心吧。进了这大牢,不脱层皮,你走不出去。”
女囚等了半晌,不见对方回应,心说无趣,扭头继续舔着干净的碗底。
过一会儿收碗的衙役过来,女囚主动讨好,将众人的碗收拢递出去,“大人,今日听着外头吵嚷,是发生什么了吗?”
衙役看她有几分机灵,乐得开口:“府城传报,先圣人御西了。这不,咱们当差的也合着上头,身上掺白,以敬天恩呢。”
女囚看一眼他腰上系着白巾布,急说一句‘您受累’。
又问起:“先圣人御西,新皇上继位,可曾有什么宽宥的圣旨呢?”
衙役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你倒是脑子转得快,打量着天下大赦,想从牢里放出去?”
女囚顿时下跪磕头,表示自己只是随口问问。
衙役重重咳嗽了下,“旁的不知,似你这样屠了夫家满门性命的,再怎么大赦,也轮不到你身上。”
此话一出,女囚生出的一分渴望顿时消散,等衙役走远,露出真实面目,气吼吼地朝着牢门踢了好几脚发泄。
她这般这样,倒是引得崔八娘终于看过来。
“你犯的是什么罪?”
女囚冷眼看她:“老娘犯的是死罪,反正也没活路,再敢看,仔细我扣了你那双招子!”说罢,踢了露阳处的一人,抢了些茅草做垫子,轰地一声摔上去躺着睡了。
这是崔八娘进牢狱的第三天。
一连几天没吃东西,身上没气力,神也懒得挣扎,疲倦地闭上眼睛,若是人能在睡梦中死去,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倒是邻近的一个上年岁的妇人凑到跟前,说起悄悄话:“她和咱们不一样,她杀过人,夫家一门从婆公到下头的侄子辈分,下毒杀了十三口。杀了人不说,还剁头剁胳膊分尸呢。”
“你没听方才说嘛,新皇帝要大赦天下呢。平日别招惹这毒货,再等些日子说不准就能出去了。”
崔八娘混沌的意识终于生出几分清明。
“你说新皇帝登基了?是哪个皇子登基了?”
妇人摇摇头:“这我哪知道。你管是哪个皇子呢,只要能大赦天下,咱们安生出去不就成了?”
崔八娘一时无言,盯着眼前人,迟钝地点点头:“是呢,管他是哪个登基呢。”
左右都跟她再没什么牵涉了。
于是再不知晨昏日夜,也不吃不喝,瘫在哪里都无所谓,反正孩子的仇已经报了,三哥哥有自己的家,她没什么牵绊的,一死白了也挺好。
怀揣着这般念头,她做了一场淋漓大梦,梦里自己还是崔家娇滴滴的女娘,什么都不曾变过。
昏沉之间耳畔间响起锁头撞击声,听到什么人在说话,自己被抬起,渐渐的,眼前闪过微弱的光芒,脸颊上能察觉出阳光映照后的温暖。
无边际的黑暗中,她终于挣扎出了,眼皮仿佛被千斤重石压着,但她没有放弃,慢慢睁开眼皮,眼前有模糊的人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一瞬间记忆错乱,以为自己尚在秦家小院里头,是刚被从罪奴村救出的那时候。
可很快,她看清屋内装扮,轻曼纱帐,花树千灯,绝不可能是秦家。
那她又在哪里呢?
小院之外
崔三郎暂别贵客,目送对方坐上软轿离开巷口。
初冬风寒,巷子里落叶随风游荡,凄寒无比。
大赦天下,再不是罪奴村人口头上的指望。
崔家平反的旨意却让崔三郎久久不能平静。
他手里紧紧握住旨意,仿佛握住了命运的转折。
京都的风雨早已不是他记挂的事,新帝上位,一力平反崔家旧案究竟有何深意,他也不愿意深究。
代表皇帝出行的有司太监做事周全,人到福州,不仅打探出他的去向,还将妹妹从牢狱中解救出来。
与此同时,他所面临的坎儿一瞬间变得无足轻重。
吴家的织机单子不再上门催货。
原本不愿意出手的牛家掌柜一夜改换态度,大开库门,倾尽所有存料专供工坊使唤。
就连置之不理的村内大火同时被县衙看做生死大事,连夜开审,不出两日便缉拿罪奴村恶徒十数人,包含肖二等看守在内,一并下狱,择日行刑或是流放等。
崔三郎转身向院内走去。
此处小院是有司太监硬要送到他手中的一处房契,本不很大,一进院落,却胜在地段优越,成为秦家眼下安顿最适合的地方。
大门刚关上,正巧与出灶屋寻干柴的阮氏目光对上。
阮氏一僵,面上扯出讨好的笑容,虾着腰不敢站直跟他说话,只是恭敬地问他:“三郎君,午时快到了,您今日想吃些什么?”
三郎君...这样的称谓,听着陌生又刺耳。
崔三郎摆摆手,本想表示什么都好,想说不必这般生分,大家依旧是一家人。
可阮氏生怕得罪了他,不敢仰头,二人交流不得。
他苦闷地往北屋舍走去,瞧见秦巧在窗前痴坐,见他进门,笑着示意他看。
“三哥哥,这是哪里?”
崔三郎闻声惊喜,去到内舍。
里边很快传来纸笔动静,过去片刻,崔八娘疑惑询问,兄妹二人说着分开这段时间彼此经历的事情。
秦巧听了一会儿,送过一壶温水进去,起身去到灶屋。
此处自然比满井村的归置要好,摆架隔扇、竹笼瓮坛精细万分。
阮氏已不是第一次造饭,依旧惊奇不已,逢她进门,抱了一小坛子铜瓮甑,“二娘,你瞧这东西,咱家从前只用大锅熬粥,什么时候豪气地添置过甑(zeng)呢?”
秦巧看她笑得满足,“方才不是还忐忑心抖嘛,怎么这会儿又笑得这么开心?”
阮氏顿了下:“你瞧见了?”
她怪不好意思的,开门瞄了瞄,见没人能听见这才胆子大些:“嫂子这辈子还没见过那...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