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讪讪,知道触了国公爷的眉头,赶忙将话题放去了正经之事上,“魏登年倒卖军用物资,再加如今军败重罪,依照如今证据,恐怕是死罪难逃。”
重回南淳府之前,独孤及信被提醒要对魏登年严加看守,恐怕有人会对他不利。若只是战事上失利,自然不会有人要着手对付他。不过独孤及信一早便知晓他贩卖军资一事。于是便打算顺藤摸瓜,只要手中捏住魏登年,不怕揪不出他同党来。
秦国公将几枚棋子一字排开,一一指给他看过。
“魏登年将所有罪责揽到了自己头上,重刑之下依旧不改供证,以你之见此事是否可到此收尾?”
断事官陈正头上已见了细密汗珠,这秦国公威压比之魏登年更胜,且不时要对下属考问复盘,他这记性惯于忘东忘西,叫他气势逼迫更是脑中一片空白。
陈正支支吾吾了半晌,见秦国公已很不耐烦,他便赶忙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魏登年在都督府只手遮天,中军物资在他手下亏空易如反掌,想必……想必不会有旁的意外出现了。”
独孤及信并未出声。
陈正便又道,“齐王旨意,要咱们将魏登年押赴京畿,国公爷还打算将他继续扣在南淳不成?”
秦国公又给他指了第二枚棋子,“魏登年一日内在三家赌坊输掉数千两白银,几乎逢赌必输,少有胜记,如此连输三月……”
他语气轻飘飘,却一下点醒陈正。
陈正这才意识到,自己差点犯下大错。
常人自然不会如此挥霍,陈正从前单查到魏登年豪赌,以为只是赌虫瘾大,倒并未将往来记录放到心上去。当时若是细查下去,定然能发现其中端倪。这般胜少输多,不似怡情,更像是暗中在输送利益。
“魏登年身后还有人在操纵……”
他倒还不算是无药可救。
“去把赌坊背后一干利益人等都查个干净,再把最后钱财流向查清,至于齐王——我自会去交代。”
陈正心中惶恐不安,是他办事疏漏,差点错过大事。好在有秦国公兜底,不然就叫魏登年这老小子给哄骗了过去。
陈正走后,秦国公在纸写下“道生”二字,梳理全程不难发现,此人才是云枝被掳到南淳的关键。若没有道生从旁协助,那河阳县主恐怕连京城都出不去。
若想要猜测道生的动机,与其说他是在帮助河阳县主,不如说他更可能志在云枝。如同那个一直跟在云枝身边的娘子端端,看起来痴痴傻傻,原来竟是梁王放在云枝身边的细作。
这个道生和尚十有八,九也是梁王在京中布局的手下。这样的人不知道梁王布置了多少,若是就这样将云枝送回京城,便是又一次羊入虎口。
他想着,端端自然是留不得的,那个道生也是一样。
他正闭眼沉思,忽而一双巧手伸来替他揉起了额角,指尖柔软忽若无骨。
秦国公不由发笑,“力道正好,是从何处学来?”
“无师自通。”
她一字一顿,语气分外活泼,“阿兄正事冗杂,洪四海说你常偏头痛,揉按前关可稍缓解。”
他顿时享受,隐隐还能闻到她袖笼之间弥散的丝丝甜香气味,更叫他觉得舒适,他渐渐竟有了睡意。
“阿兄可有帮我留意端端下落,据河阳县主所说,当日她怕一气儿运出两个人去难度太大,便将端端留在了南淳城中,这会儿阿兄的人可寻到了端端的位置?”
秦国公一切如常,半点差异都未叫云枝察觉,“府军到时并未看到她身影,不知是县主记错了位置,还是端端已经自行逃脱。”
云枝听了这话一声叹息,南淳距离梁王队伍已经不远,或许她寻不到自己,已经回去了梁王身边。
这也不是坏事,总归梁王那里还有端端的至亲之人。
第45章
云枝又问道, “阿兄说有事要我帮忙,不知如今可要我做些什么?”
秦国公有意要确认梁王渗透在城中的人手,从前苦于没有合适的鱼饵, 如今云枝在府上, 倒不怕梁王不上钩了。只是此事尺度还需要仔细把握, 他并不希望云枝再同梁王有何牵扯。
“你不必做些什么, 只在府上休息便好, 或是待我闲暇时间, 也可陪你出府游玩。”
云枝收手转到他身前去, “这便算帮了忙,什么事都不必做么?”
这倒叫云枝不懂了, 待在府上能帮得了什么忙, 怎么看都像是来享福的。
他见她不解, 不由笑着解释, “是, 什么都不必做,只待在南淳便好。待时机成熟,我再一一解释给你听, 这会儿你便安心待着, 在国公府里哪个也伤不到你。”
云枝自然知道府上安全, 独孤及信这名号一出, 也足能够震退好些宵小了。
她从前出过最远的门便是到彤山县戚家老宅,闺阁中的娘子们少有在外游玩的机会, 云枝听他这般说也不想再去细究其中大小事宜,除了偶尔有些想念京城爷娘亲人, 闲暇时间倒是安排的满满当当。
疾风刮了好些天,今日方才有了停歇的气氛, 仰头仍不见星辰。自滴水下看,竟隐隐约约坠下几绺雨丝。
那夜敞亮地下了场雨。此后一连几天,总也没个停,倒是将整个国公府洗了个干干净净。
彼时云枝正在矮榻坐着,垂首正帮忙缝着条小儿束腰。
“宜都可在?”
王娘子亲亲热热唤她一句,云枝见是她来,“嗳”了一声,便放下手里缝纫的活儿,起身将人迎了进来。
王娘子是此前在临南便伺候着独孤氏的老人,如今府上具是些冷硬的兵将,没得心思细腻的娘子们操持到底还是不成。
王娘子在后院是个半主半仆的身份。一家人都是家生的奴仆。丈夫去的早,一子随秦国公出征没能回来,秦国公怜她丧夫丧子,便叫她管些后院营生,早早离了针线房,如今颇受府上众人尊敬。
云枝不好将自己来由一一解释,只说是京西戚氏,名唤宜都。王娘子同她来往几日,一来二去熟稔起来,便也叫她宜都了。
王娘子到这儿倒也不拘束,在榻前的月牙凳上落了座,又拿起榻上笸箩里的秀活儿瞧了瞧,讶异赞道,“娘子好针指,针脚这样密,连风都钻不进似的。”
“原也做的不好,勤能补拙,做得多了便也上手了。”云枝接过束腰,“今儿便能做好,夫人且再等片刻。”
“不急个什么。”王娘子搓了搓膝上衣服料子,“人老了,眼花手抖,原也不信自己就这么没用了,争了几年到底还是不中用,如今还要麻烦娘子。”
云枝说不麻烦,冲她温婉一笑,复又忙自己手里的事儿去了。
她话少,人长得好不说,手脚勤快,性子又温柔体人意,王娘子便同她走的近些,常常说些家长里短与她听,“这束腰是做给孙女儿的,二郎的娇闺女,才得六岁,伶牙俐齿的老婆子我都说不过她。”
云枝一头拿针尖篦了篦自己乌黑的发,一头歪着脑袋听旁边人悠悠的絮叨。
“二郎有福气,泥腿子的出生,如今也得奉承他一句官人了。”王娘子笑中带泪,哽咽着叹了句,“只是我那大郎死在战场上了,听说人没了前儿,叫箭矢从前胸穿到后背去了,唉——”
云枝见状赶忙拾了帕子给王娘子揩了揩眼角,她默默的也不多言。
“好闺女。”王娘子拍拍她手背,“咱们国公爷同你……。”
她未说完全,可云枝已知晓她要说些什么出来。
她发间的花树步摇荡了几荡,素净的白珠相扣,细细碎碎一地的清脆声响,映着她淡淡的声音道,“娘子误会,我二人只兄妹罢了。”
“哦?”
王娘子倒未曾意识到自己是看走了眼。
秦国公身边一向也没见一个半个娘子,猛然见到个如此标致的人物,又见国公爷殷勤有加,每日松散下来都要陪着云枝在园子里好生逛一程子,那份温柔小意,她断断不能认错,分明便是上了心的。
“娘子,不觉国公爷对您同旁人不同么?”
云枝倒觉得是旁人大惊小怪,“娘子不知,阿兄到我戚府求学之时,我年纪尚小。阿兄是看着我长大的,同旁人相比自然亲厚许多,我也当他如同我亲阿兄一般看待。不过只是兄妹之情,断没有男女之爱。”
王娘子笑容一止,心中好些话不敢再说出来。
秦国公却在帘前止步,他心口仿佛被人猛地一攥,嘴角却不由露出一丝嘲弄之笑。
兄妹之情?
她错的离谱,他独孤及信要得,可从来不是兄妹之情。
……
魏登年失了大档城后,那南淳城内便人心惶惶,不少人拖家带口南迁而去。人心一乱,城内便盗贼横行,此前甚至出现几起倒卖人口的案子。独孤及信接手魏登年遗留下的一堆烂摊子,不仅对外将梁王队伍逼退,对内亦是下了一番苦功整治。
南淳城重新施行宵禁政策,府军在城中每日巡视,在外游街之人若被抓到,即刻便被送去府衙收押,严令之下南淳治安较此前要好上不少。城中百姓便也渐渐恢复生产,好歹挽回了些失掉的民心,不至于自乱阵脚,将南淳府拱手让与梁王。
这日子时,秦国公府忽然在城中悄悄寻了一名良医进府。此事皆在夜中进行,也并未在城中传开,第二日城中百姓生活一切照旧,似乎无人知晓昨日国公府破了宵禁之令。
到天光大亮之后那人才从国公府出了门来,他满脸疲惫之色,国公府的车驾将人送回了医舍之中,另又取了些药材,便又急匆匆回了府去。
医舍的伙计见良医昨夜出了门去,这会儿才回来,一边捣药一边问询,“先生昨夜被叫去了哪里,怎的忙了一夜才回来?”
良医左右看看,不耐烦地叫他不要打听,“贵人女眷的家事,也是你个外男能打听的?”
伙计便也作罢,不敢再去触先生的霉头。
店前迎来送往,并未同平日里有何分别,倒是良医家的娘子给他一个白眼,“哦,给贵人府上出诊,好生了不得,连问问都要嫌弃。”
良医对上娘子总是败下阵来,将人扯到一边赔上笑脸,“娘子要问询什么,我自然是知无不言的。”
“老娘还不稀得听呢。”
娘子身子一扭上了楼去。
那伙计本就是娘子小弟,在医舍之中干些杂活,见二人又有争执越发不再说话,只顾将手头的事情做好。
他这被阿姐照顾的拖油瓶,姐夫一向并不待见,多一事倒不如少这一事,也准备到后院去晒些药材。
良医在一旁嘟嘟囔囔,“你阿姐这脾气忒大,不能给你一点气受,学徒的哪个不是从这柜台做起,没听说过师父不骂人的。”
却见个带了草帽的男人进来,并不多言语,在良医身前的柜上置了一枚金锭,“——良医,看病。”
那良医被这等豪气之徒镇住了手脚。
“郎君要治什么病,这样大的数目咱们小店可找不开。”
那郎君点了点台面,“我只想听听昨夜的故事,良医可否细细讲来。”
那良医吞咽一下口水,将那金锭收去了袖袋之中,又凑到那人耳边简单一句耳语,“秦国公府上的娘子敏症严重,只剩一口气吊着了。”
“那良医为何被放了回来?”
那人摆手说自己学艺不精,“同去了几位良医,只我资历尚浅,早早谢绝退了出来。若是继续在府上拖延,最后治不成了一场空,秦国公拿咱们这药铺开刀,岂不是鸡飞蛋打。”
“敏症严重?”
“正是呢,可怜的很,浑身上下都是疹子。”
戚云枝自小便患有敏症,尤其不能沾染柳絮,儿时一场柳絮敏症高热,差点没了性命。
那人颇为怀疑,还需从旁处判断究竟是不是她,“那娘子的样貌你可有看到?”
“是个年轻的娘子,标致极了,满南淳再寻不到第二个的人物。好似是秦国公的小妹,总之国公爷照顾一夜,那神情也是狼狈极了。”
“良医可知那娘子因何犯了症状?”
“柳絮呐,春天了,咱们北地到处皆是柳树,也不知这国公爷怎么想的,明知娘子身体受不得北地气候,怎么这时候将娘子接到南淳来住……”
他想起昨夜秦国公失神落魄,一时又气得提剑,“秦国公说要去捉那什么县主抵命,在府里闹得不可开交。有人哭有人拦,整个国公府里竟没个章程了,简直是一团乱,一团乱。”
不过也能体谅,谁家要死人了还能平心静气,又不是秤砣精转世。
良医叹了口气,一时为那貌若天仙的娘子慨叹,再抬头却不见方才那带着草帽的郎君。
“怪人,花重金听故事。”
他摇头称奇,将这一段奇闻丢之脑后。
第46章
那人出了医舍大门, 刻意又压低了帽檐,街上行人来往匆匆,他加快脚步, 一会儿便隐入了人群之中。
洪四海带着人手蹲守在医舍对面小楼之上, 一个名唤石方的小将出声问道, “都尉, 此人可要抓来拷问?”
洪四海冷脸制止, “那便打草惊蛇了。咱们国公府如今被各方盯上, 这人纵然不是梁王人手, 总归不会是咱们自己人,派人先盯着便好。”
石方便又问道, “那下一步咱们如何行事?”
“午后再去隔壁医舍一趟, 只说是良医给的方子起了效果, 叫他备好家伙什, 若有需要还会来寻他。”
石方便想着, 梁王的人若是一直关注国公府动向,今日也该露出马脚了,之后便布置人手照洪四海的吩咐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