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元青诚实地回答。
顾衔章闻言侧目看他一眼,“那你呢?”
元青顿了顿,“属下大概也是。”
顾衔章扬唇笑了。
神诛佛杀又如何,即便下地狱,只要还在这凡尘里,他就是鬼怪。
而他若下地狱,就必定要成为公主殿下步入天云的垫梯。
顾衔章望着那尊比人更高大的香炉几许,不知想到什么,走过去将公主折断的香拿出来,靠近烛火重新点燃,重新参拜。
即便他从不信神佛,却也不可理喻地想要有神明保佑她。
顾衔章做完这些事后,缄默良久,轻嗤了声。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他忽然想到这句心经,似嘲道,“菩萨有些话说的还是挺有意思的,倒不是只会念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种废话。”
元青默默虔诚地点了支香。
顾衔章又走到挂满祈福御守的钟鼎旁,在众多祈愿中找到了公主殿下写的平安符。凌乱飞舞的字迹,隽秀地写着——
微末岁久,长宁不尘。
这一句是为宁王爷,为肃王殿下。为宁王府。
顾衔章眼尾轻勾,正要转身,忽有隆冬寒风吹拂。寺庙梵铃悠长轻扬作响,古树之叶沉沉婆娑,枝头薄雪簌簌,千百祈福御守随之仿佛微浪荡起。
那张平安符在风中姿态轻转,残如一抹绯色。
刺骨的寒风里,顾衔章目色浓烈,看见另一面的祈愿——
此生不顾,长醉衔春。
第三十二章
归京的官道穿过平野山林, 无尽悠长。
厚厚的冬雪仍埋葬着万物生机,马车踏路,碾出车辙, 平整地好似精心丈量。
素朴的马车不快不慢地行驶着,经过这片林子,便是菩提寺。
与马车随行的还有两卫侍从队伍。
林中风声寂寂,压着死水般的深沉。唯有整齐的脚步与车马滚轮声。
就在这刹那间,山林破雪,数十暗卫涌现。长风萧寥, 杀机四伏, 冷锋戾剑下顷刻便泼天见血。
“有刺客——!”
漫长而短暂的混乱,无比浓稠。
重归寂静后只剩横尸血淋。
马儿受惊逃窜, 马车剧烈颠簸后完好无损地停在原处。路边洁白的雪慢慢洇出鲜红。
“刺客、刺客!来人——来人!”
马车中还尚不清楚状况的, 正是远兴侯。
侯爷掀开车帘望见满地惨状,脚下一阵虚浮,重新跌坐回车中。
震惊畏惧之余, 远兴侯抬头即看到长道上一步步朝他走来的一抹惨青深影。修长如玉, 宛如天神,也如鬼魅。
远兴侯沧桑的双目用力望着那道身影,只觉恍惚看到了另一个人。
他怔然。
顾衔章慢步行至不远处, 长靴踩在干净的雪地上,没有再往前沾染半分脏污。
他手执罗帕挡在鼻息, 似是对这弥散的血腥味感到十分不喜。
顾衔章找了自觉最干净的地方站定, 方才抬头, 含笑望向马车中只剩独自一人的远兴侯。
他声音冷清如雪, 漫不经心。
“微臣顾衔章,参见侯爷。”
“顾衔章……”
远兴侯喃喃重复, 再次看向眼前时,而后骤然愤怒起身,“上京御史,你好大的胆子!胆敢刺杀本侯!”
顾衔章笑了笑,“侯爷为何不认为本官是来救你的?”
“顾衔章,本侯知道你。”
远兴侯站稳身子,愤声不知是怒是惧,“狂妄佞臣!本侯必定要向陛下——!”
“侯爷。”顾衔章沉而平缓的嗓音微扬,淡然打断,“你没有机会再见陛下了。”
“你、你敢——”
“陛下密令。”顾衔章唇边勾着冰冷的笑意, “杀无赦。”
“不可能!”
“这样的密令,侯爷不熟悉吗?”顾衔章目色无温,看着远兴侯的目光就像在看濒死挣扎的刀俎鱼肉,毫无兴致,又带着几分倦怠的意趣。
“杀无赦。本官原该将你远兴一族通通杀无赦。”
他说着,垂眸轻柔地抚过手中罗帕,尾音也变得柔和,甚至让人觉出两分慈悲。
“不过,我才替公主殿下拜过神佛,还是得留一分善心才是。”顾衔章负手道,“侯爷的女儿,临安郡主便让她好好活着罢。”
毕竟他的公主殿下,是“谁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的慈悲心肠。
何况郡主亦是女子。
顾衔章觉得对这世间女子,也本就该多些悲悯。
“你……”远兴侯震诧地退后一步,怒目圆睁,指着眼前的人,“你到底是谁!”
“侯爷。”顾衔章眸光幽暗,眼尾浅浅勾起寒凉笑意,“离心何以赠,自有玉壶冰。”
他声如菩提寺梵音一字一句传入远兴侯耳中。
伴随着远兴侯骤缩的瞳孔,血色飞溅。
至死之前,远兴侯眼前方才倏然浮现起那段久远记忆。
隆冬飞雪,皇城宫外。
远兴侯俯身行礼,“上卿大人,离心何以赠,自有玉壶冰。不送。”
……
马车翻滚下官道,坠入山林深处。在断续的回响后,销声匿迹。
元青收回佩剑。
“大人。”
顾衔章看了眼深不见底的林子,“清理干净。”
“是。”
很快,这里便会变得像从未有人来过。
*
是夜。
月居庙檐。
菩提寺西偏素殿,刘锦承僵坐在茶桌前,大气不敢出。
身后,抵在他肩上的剑锋利无比,泛着阴冷的银光。他背脊都是凉的。
倒在地上的人已经死透了。一剑毙命。
那是随远兴侯一同回京面圣的巡抚大人。
他今晚在此与巡抚大人正相谈,便忽有一道影子穿窗而入,前后不过眨眼工夫,刺目冷光后,巡抚大人便断气亡命了。
刘锦承一介书生,才到此第一夜便遇上这等事,没有吓得神思不清已是心定过人。上京城的差事果真不好做。
对面,顾衔章坐在圈椅上,翻着巡抚大人的手书和那些原本要呈至御前的折子。
不由轻哼,“这些人想要拉肃王殿下下水的意图,简直明显到愚蠢了。”
但再明显,也是能触及陛下界线的。
何况涉及军权。
“大人,这些可要收起来?”元青问。
“不用。”顾衔章随手扔到一边,“都拿去烧了。”
“是。”元青应声,示意了一下,“那这个——”
剑下的书生又出了一身冷汗,“大、大人……”
顾衔章看过去,微微眯眼,“刘锦承,本官知道你。落榜进士,修过书,编写过野史。由此出名,翰林掌院破格直属你入翰林院位待诏。”
他随手把着罗帕,“市坊民间十七八野史再有不同,陛下弑反臣坐江山那一段却是相同的。唯独你写的不一样。”
“反臣上卿谋大逆那篇,你为何不写?”
刘锦承不知大人为何忽然问这个,声音紧张又苍白,只能凭借本心说话,“臣……臣不想写……”
“为何不想写?”顾衔章慢悠悠地问。
刘锦承一瞬沉默,元青的剑往他颈上靠近一寸,他才又道,“因为臣……臣认为上卿大人并非……并非……”
并非会是谋大逆的反臣。
他了解过前朝上卿所有的事迹与文章,根本不信那样一个为国为民的清正纯臣会是谋逆反臣。
“并非什么?”顾衔章低声笑了笑,笑意淡敛, “你还真是不想活了啊。”
“大人——”
“不过,本官不杀你。”顾衔章话落,元青收回剑。
刘锦承深深松了口气。背脊仍旧发麻着。
“若有人问话,你大可以实话实说。”顾衔章抬了抬下巴,“反正你看见了,人是他杀的。”
元青:……
“但若是公主问你,你胆敢在公主殿下面前胡言乱语半句——”
顾衔章看着他,话未说尽。
刘锦承放松的身子顿时又紧绷起来。
“臣、臣不敢!”
刘锦承表完衷心,壮着胆子小心翼翼问了一句,“但…敢问大人,是哪位公主……”
顾衔章抬眉,“你觉得是哪位公主。”
刘锦承:……
顾衔章:“你觉得上京城,哪位公主才最是无暇?”
安禾是百姓皆知的陛下所出公主,最疼爱的一个。
刘锦承下意识回答,“或许是……安……”
身后,元青拿剑柄极轻地抵了一下他的脊骨。
刘锦承身子微震,思绪飞转,改口道,“是明宜公主。”
顾衔章好整以暇地托着下巴。
刘锦承想了想,继续道,“明宜公主是天生仙贵命理,不凡高贵。西郡百姓皆知。”
“哦?”顾衔章饶有兴致,“你们西郡如何对明宜公主如此珍视。”
刘锦承平复下来,声音也终于不那么紧了,也找回了书生儒气,说话咬字都让人很舒服。“最初,西郡便是因为明宜公主的一句话才入上京眼。”
刘锦承顿了顿,见顾大人神色依旧,看起来很想听,便继续道,“西郡之地,地方贫瘠,盛产山楂此类酸果。但这类野果并不稀奇,也算不上什么宝贝。后来听闻明宜公主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很爱吃冰糖葫芦,且宁王爷发现公主只吃一家做的,就是上京城的肆芳斋。公主说别家的糖葫芦都不如他家酸甜。”
“肆芳斋的山楂便都是从西郡进的。那之后王府所需,也都从西郡进了。再后来,精明的商人纷纷借此机遇,打着明宜公主的名头做生意。如此一来西郡这偏远之地的名声便起来了,也渐渐变得富饶。直至如今西郡也有进贡京城的资格了。”
刘锦承
微微笑了下,“这不算是什么秘闻,坊间都知道。只不过或许对上京城和别的地方来说算不得是什么流传的传奇,但在西郡是人人皆知的。”
顾衔章勾着唇,“原来如此。果真是公主殿下,福泽万生。”
他听的很认真,一点也不觉乏味。
仿佛已然能勾勒出年幼的明宜公主咬了一口别家的糖葫芦又皱着小脸吐掉,闹脾气地说不够酸甜的画面。
“大人说的是。”刘锦承附和。总算缓了一口气。
他不敢多去看躺在地上了无生机的巡抚大人。
在死人面前讲故事,亦是生平头一遭。
刘锦承在心中默念了几遍阿弥陀佛。
元青沉默。
大人不是来杀人的吗,怎么还听起故事来了。
*
不久。
夜幕悄然退下,天明破晓。
晨曦方才钻出天际,菩提寺便响起了钟声。
远兴侯与巡抚大人的死讯传入京城。
巡抚大人在菩提寺身亡,惊动不小。
公主也很快赶到。
“天呐。”
没进屋,安禾便抬袖掩着唇,拉着宁久微后退了一步。
宁久微原本想进去看看,但祁衡拦住她,“公主别进去了。”
他独自进房间查看一番后走出来。
正好见顾衔章出现。
祁衡道,“巡抚大人死于刀剑,一剑毙命,深入喉骨。”
安禾害怕地摸了摸脖子。
宁久微也皱了皱眉。
“据我所知拥有这种剑法与功力的人很少,即便是最精锐的暗卫,也不止于此。”祁衡看向顾衔章,“倒是顾大人身边的近卫,有此身手。”
安禾眨了下眼,“元青?他是挺厉害的。”
宁久微垂了垂眸,随口道,“此次菩提寺祈福元青没有来。”
顾衔章走到门外看了眼屋里的景况,掩了掩唇,蹙眉走回来。
祁衡看了两眼他手里的罗帕。
“怎么,二公子是怀疑我杀的人?”
顾衔章坦荡地负手而立,“本御史一介文官,手无缚鸡之力,身骨薄如纸。可杀不了人。”
能把百米外的箭靶用弓箭射穿,也好意思说自己手无缚鸡之力。
祁衡一眼也不愿多看他,淡漠地移开视线, “我没有说。”
说话间,侍卫已经将另一侧偏房的刘锦承带过来。
“臣新任命翰林院待诏刘锦承参见公主殿下。”
第三十三章
“翰林院待诏刘锦承参见公主殿下。”
宁久微瞧了瞧眼前书生, “起身。”
刘锦承:“谢公主。”
宁久微问,“刘诏使昨夜可知昨夜发生了什么?或者可曾听见什么?”
刘锦承垂首而立,“臣…不知。”
对刘诏使这样的人来说, 说谎并不那么容易。
祁衡扫了眼刘锦承微皱的衣襟,还有发青的眼底,出声询问,“刘诏使昨夜休息的可好?”
刘锦承身形微顿。
祁衡盯着他道,“刘诏使,在公主殿下面前撒谎可是大罪。”
刘锦承连忙下跪行礼, “臣不敢!”
“无妨。”宁久微道, “起身说话。”
安禾在一边和声,“刘诏使可是有何难言之隐?”
刘锦承不敢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