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不能不看。”她低声说。嗔怪一般的语气。
宁弃笑着伸出手,“那顾大夫帮我看看罢。”
他含笑的嗓音妥协迁就地落入她耳朵里,仿佛有什么在心上轻轻一跳。
那看起来就不沾阳春水的手干净修长。顾秋词双手托住他的手腕,搁在自己膝上。她将几层繁复的衣袖折上去,只留一层薄薄的里衣相隔,便她把脉。
隔着薄袖,她指尖感受到传来的温度和脉搏的力度。
宁弃轻声开口,“阿词觉得,此次顾大人前去景州,能将老师请回朝吗。”
“能。”顾秋词毫不犹豫地说。
“老师从前便学子众多,在景州多年,想来如今更是桃李满天下。”
缓缓如流水的声音最容易让人沉溺,放松警惕,“本王听闻叶氏与顾氏相交甚深,不知从前顾大人还尚在景州时是否也是如此?”
顾秋词原本凝神都在诊脉之事上,闻此才蓦然一顿,抬眸正跌进那双清幽的眸子里,似乎一开始就在等待着她落入。
“皇叔何意?”
宁弃唇角仍弯着笑意,“闲聊而已。”
说是闲聊,处处话锋。
顾秋词平静道,“叶氏与顾氏之交自父辈始,虽匪浅,却无勾结。”
她不似京都之人,说话坦荡如砥,纯直的锋利。
宁弃敛眸笑了笑。
“顾衔章确非纯臣,却对明宜公主生死不渝,执念颇深。这一点皇叔应该比我清楚,若仍然无法信任,不妨将他赶出御史台,赶出朝堂。”
这般直白的揭穿,多少让人为难。但宁弃仍从容自如,话语也依然温和,“我并非这个意思。”
顾秋词看向他,“顾衔章说的没错,上京城可怕得很。皆是心怀恶鬼,心口不一的人。”
宁弃看着她的眼睛,“我是否心口不一,你现在可以感受到,不是吗。”
他说的是诊脉。
顾秋词没说什么,收回手。
“皇叔和王爷一样,是受凉了。没有大碍,但还是要喝药,否则会严重起来,咳嗽也好不了。这时节最容易受寒着凉,皇叔还是要注意保暖。”
“好。”
宁弃理好衣袖,目光落在她身上,轻笑,“你们姐弟的脾气还真是很像。”
顾秋词看他一眼,又收回目光。
宁弃读懂她的眼神一般,“有话想对我说吗?有什么话都但说无妨。”
顾秋词欲言又止了一番,开口道,“原来听说皇叔是皇室中最良善仁爱,淡泊如兰之人。”
宁弃目光含笑,“现在不是了吗。”
顾秋词想了想,“我不知道。”
“身居高位者,皆少有良善如兰之心。”
顾秋词捧着香炉,望向他,“包括明宜公主吗?”
宁弃抬了抬眉,“包括明宜。”
他复又淡笑,温声道,“但我的意思,并非不那么良善就是恶鬼。”
顾秋词低眸不语。
她好像还是喜欢待在景州,但上京才是她的家。她并非完全不能理解皇叔的话。毕竟顾衔章何尝不是这样的人。
但她的弟弟在她心里永远也不是坏人。
宁王府也不是。那皇叔,大抵也不是。
–
宁久微去找父王时,王爷正在给兰花浇水。
父王回来以后,王府的花草又开的热闹了起来。也不知是为什么,花草好似也认主人一样。
“你皇叔走了吗。”
“嗯。”宁久微坐到一旁,吃起皇叔带来的芋泥酥。“皇叔又给我做了点心吃。”
“记得给你王兄留一点。”
宁久微好吃地眯起眼,“王兄不爱吃甜的。”
“明明是你贪吃。”宁王爷为心爱的兰花浇完水,过来坐到她对面,倒了杯茶递过去,随口提及,“顾大人去景州有多久了?”
宁久微想了想,“大概有一个月了吧。”
“来过信吗。”
宁久微就着点心喝茶,“来过。”
“窈窈想过驸马吗?”
父王忽然问,宁久微顿了顿,“有什么可想的,又不是不回来了。”
宁王爷轻笑,意味深长地说,“相爱之人,无时无刻不在思念。”
宁久微歪了歪头,“就像父王,每时每刻都在思念母妃一样吗?”
“是。”
宁久微托着腮若有所思。
顾衔章不在的这段日子她有时是会觉得不太习惯,她没有刻意去想他,只是在吃饭睡觉许多平常的事里偶尔会想起他在时的样子。
她想着,又听父王问,“知道你王兄在做什么吗?”
宁久微回神,“和林将军一起收整兵权。”
“先帝在位时曾为安抚宗室,军权四散,总生祸乱。” 宁王爷拿出帕子擦了擦她嘴角的芋泥酥, “不过父王只是想提醒你一句,庆川军至今姓叶。”
庆川军从最早整编起便是将门叶氏将帅统领,四方征战,残损重塑,历经几代至今,每个入庆川军的将士仍然认叶氏将帅。
“叶顾两家自父辈相交,叶将军与顾大人莫逆之交。叶氏将门及后人的忠诚和父王从不怀疑,但将士认主,并非全然是好事。”
“造王者,要比王更懂得权力的掌控与被掌控。”
宁王爷起身,拍了拍公主的肩,继续去修剪院子角落的花草。
父王语气淡然,只像是闲聊了几句再平常不过的事。宁久微陷入沉思。
她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进宫去找安禾。
她进宫时还很早,宫门才开。清晨的寒雾都还未散尽。
公主殿亦是一片寂静,一路上只遇见三两宫女朝她行礼。
宁久微直接走偏殿回廊的近路,打算直接从后门绕去安禾寝宫。反正她一定还没起。
轻罗跟在她身边,“公主,你冷不冷?早上还是很凉呢,我就说应该带个手炉的。”
“不碍事,没有很冷。”
也不知道景州冷不冷。
宁久微脑袋里忽而冒出这个念头,自己也一瞬有些怔。
她走神间,前方安禾的寝宫宽大的轩窗倏然被推开,一道身影轻盈地翻了出来。
轻罗顿时警戒地伸手挡在她身前,“公主小心!”
宁久微停住步子,定睛看向那人。
四目相对,宁久微一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林霁?”
“林、林、林小将军!”轻罗震惊地睁大眼睛。
怎么从公主寝宫里翻窗户出来了!
林霁衣着看起来整齐,但外袍和腰带都没穿上。他和宁久微面面相觑,手还撑在窗台上没来得及站稳身子。
沉默几许,他如往常扬起一个开朗得体的笑,微有叹息地开口——
“长公主殿下,早安。”
……
第七十二章
安禾寝宫, 宁久微坐在榻上望着眼前荒唐的两人。
安禾还睡眼惺忪着,身上随意地裹了件宽大的绒毯。
林霁则靠在一旁的梳妆台上,眼神不清不白地环臂看着她。
仔细看, 安禾露出的一点点脖颈肌肤上,还有某些模模糊糊的暧昧痕迹。
眼下这状况,不用想都知道他们昨晚做了什么。
“你们真是荒唐。”宁久微深吸一口气,率先指责林霁,“林小将军,你好大的胆子。”
林霁没有辩解, 十分恭敬地行礼道, “公主殿下恕罪。”
“到底怎么回事。”
这句话是问安禾的。
安禾这会儿清醒了许多,她眨巴着眼睛望着宁久微, “就……就这么回事嘛……”
宁久微拍案而起, 指着她就要发火,“你——”
“都是我的错。”
林霁上前挡住她。
“当然是你的错!”宁久微怒视他,“你知道如今什么局面?朝局如此, 宫里多少眼线, 盯着林氏的,觊觎安禾公主势力的,传出去会造成什么后果?”
宁久微指着他, “你今日之错就能被打成死罪!”
甚至牵连林氏,连累林将军。
林霁自知犯错, 毫无辩白, “殿下恕罪。林霁认罚。”
“当然要罚。”宁久微沉着眉, “你自己给我回去领八十军棍。”
“是。”林霁干脆地应声。
“宁久微!八十军棍要出人命的!”安禾忍不住跳出来。
“你现在知道出人命了?”
“不就是睡了一觉嘛!唔……”
安禾大声说。
林霁及时捂住她的嘴。
“嘘。”
安禾睁着大眼睛, 点点头,“嘘。”
宁久微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你再喊大声点,最好喊得皇宫人尽皆知。”
“哎呀,明宜。”
安禾老实地站着,撒娇地说,“我错啦。”
“那你老实说,怎么回事?是不是他勾引你了?”
安禾看了看林霁,回忆道,“唔,他昨天进宫见陛下,后来我就带他来公主殿了,然后昨天晚上我们一起喝酒,都有些喝多了……然后……”
“酒后乱性了。”她简单说。
宁久微沉默一会儿,转身要走,“我去告诉父王。”
“哎!不行!”
安禾连忙拉住她。
“那我告诉太后娘娘。”
“那也不行!”
宁久微坐回去,“那要怎么办?你的婚事不是小事,现在也绝不是林霁尚公主的时机。”
“不用怎么办。我当然知道这些。”安禾拉着她的手说,“只要没有人知道就好了。反正我也没打算要驸马。”
宁久微思考了片刻,“那也行,就先瞒着吧。到时候后再说,等顾大人回来我也和他商量商量。”
她认真看着安禾,“主要是如今时机特殊,不然你睡了林将军,睡了叶将军,也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安禾听从地点头。
这是什么意思?
林霁越听眉蹙地越深。
他拉过安禾,“公主是不打算对我负责吗?”
安禾讶异,“还要负责吗?”
“……”林霁一时气闷地说不出话。“你…你昨晚对我说的话都不记得了?”
“我说什么了?”安禾试探地问。
她确实不记得了,什么都想不起来。
林霁妙语连珠,复述着她昨晚喝醉后对他说过的话,“你说让我不要和兰华公主玩,不要跟她去什么北契。你说你吃醋,说要做驸马,要对我……”
“我真的说过这些吗?你不要骗我。”安禾不相信地望着他。
林霁一把拉她进怀里,“你想反悔?”
“我……”
“哎呀。”宁久微托着下巴看戏,“林小将军,女人喝醉后说的话怎么能相信呢。”
“就是,就是。”安禾附和。
林霁胸膛起伏着,像是气得不轻。安禾安抚地拍拍他的胸口,“小将军,冷静。”
“那公主会对我负责吗?”他目光如炬地凝视她。
安禾移开视线,施缓兵之计,“……反正现在不是好时机,以后看情况再说吧。等……至少等顾大人回来以后再说。”
“好。”林霁挑眉道,“等顾大人回来,我一定会想办法尚公主。”
他松开她,拢好她身上的绒毯。在她额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我先走了。”
宁久微反应过来,“等等。”
她站起身,“本来我是来找安禾有事相谈,怎么也没想到小将军也在,正好一起说了。”
“什么事?”安禾问,“和林霁有关吗?”
“我想将林霁调去庆川军。”宁久微开门见山地说。
“为什么?”安禾不太明白她突然的想法。
林霁沉吟几许,猜测地开口道,“或许是因为,叶氏完全掌握了庆川军,庆川将士本就认主。这种信念可大可小。叶氏一脉虽忠诚良将,但叶将军与顾大人不仅是莫逆之交,对顾大人更是有着难以估量的赤心……”
“由叶氏完全掌控庆川军终究不妥。”林霁轻轻挑着唇角,“殿下这是趁顾大人不在,在慢慢削弱他潜藏的势力吗。以免有一日反噬……”
宁久微眯着眼,“知道你聪明,但话太多了。”
林霁笑了声,“那这么看来长公主殿下是把我当作自己人了?”
宁久微不可置否,“至少比起常年在东郡的叶氏,林将军更让本公主信任。何况——”
她目光在他和安禾之间扫过,“以后说不准会更值得信任。”
“殿下英明。”
安禾轻咳了声,使眼色提醒她不许乱说话。
–
转眼间,顾衔章已经去景州两个月。
春意盎然之期。
顾衔章照常来到老师住处,煮茶围棋。
下课后,手持书卷的老先生便悠哉地回到自己简朴的居住小院。
仙风道骨,沧眸仍如鹰隼。这便是前太傅张殿臣。
老头身脊挺拔,步伐稳健,髯须整洁利落,每日还在院子里练一会儿绵拳。顾衔章很欣慰老师仍旧身体健朗。
张殿臣每日回去便能看见顾衔章在他的院子里。
他见怪不怪地坐下品尝煮好的新茶,“你到底何时回京去?”
顾衔章顾自下棋,“老师何时回去,我便何时回去。”
“跟你说过多少次,我不会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