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工们经常被纺纱机器绞到手指，有时会削掉一整块肉，有时严重的直接削掉整根手指，因此纺纱厂女工们几乎是拿自己的命在工作。
“是啊，这周已经有两个女工被机器绞了手指。”安妮看着妹妹吃完退烧药，伸出早已粗糙的手，亲昵地拍了拍玛格丽特的手背，“听伊万说，约翰逊夫人额外给了明天的假，那你好好睡一觉，醒来感冒也许就好了。”说完，她返身上了二楼卧房。
片刻后客厅里，只留下玛格丽特和房东伊万两个人，她在药物的作用下，疲惫地垂下眼皮，上一秒还在跟伊万闲聊，下一秒她就歪着脑袋靠在沙发上睡了。
伊万喉咙发紧，放缓手上擦发的动作，生怕吵醒这个小姑娘，凝神注视好一会儿，等头发彻底擦干，他低头轻吻一缕发丝，动作温柔地拦腰抱起玛格丽特，缓步走上二楼。
*
第二天早晨，玛格丽特被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吵醒，她试着吞了吞口水，发觉喉咙处还有些发疼，感冒并没有痊愈，但好在额头不发烫，脑袋也不疼了。
她撑着手从窄小的板床上坐起，抽出枕头垫在后腰，头靠在墙上，缓了缓，伸手拿起床头柜上的一只碧绿的琉璃瓶，摇晃里面的固体珠玩。
从玛格丽特记事起，这只琉璃瓶就一直陪着自己身边，她问过母亲，本内特夫人表示这并不是她送给小女儿的礼物：“或许是你哪次过生，宾客来家里做客时，特意给你带来的贺礼吧。”
玛格丽特很喜欢这只瓶子，起初她以为瓶子里装的那些晶莹透亮的是香水水滴，后来倒了倒瓶口才发现，里面的水滴都是固体，大大小小的珠子挤在瓶子里，但怎么摇晃都摇不出来。
正这时，传来敲门声：“玛格丽特姨妈你起床了吗？”
“进来吧，贝蒂宝贝。”玛格丽特放下琉璃瓶，“姨妈起来了。”
吱呀——
一只小手拧着门把手，推开房门，贝蒂顶着一头睡得乱糟糟的红棕发，穿着旧旧的睡裙，朝着玛格丽特一头冲过来。
贝蒂像往常那样，抱住姨妈就是各种亲，玛格丽特左右闪躲：“宝贝儿，姨妈感冒了，不能和你亲亲，不然会传染给你哦。”
贝蒂搂住玛格丽特的脖子：“姨妈你要快快好起来。”
“吃了早饭，姨妈就会好起来。”玛格丽特亲昵地揉着小侄女的红棕发，想着将来她嫁了人，生的小孩会不会也像贝蒂这样，遗传到父亲的发色。
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肤色苍白的房东先生手里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一碗萝卜土豆浓汤，一颗煎蛋，以及一杯卡斯淡茶。
“玛格丽特，我可以进来吗？”伊万站在门口，礼貌地问，他穿着一件亚麻衬衣，领口敞开，能看见瘦削的锁骨，“我想你应该更喜欢在房间里进食，而不是下楼。”
玛格丽特点点头：“我的确浑身都还很酸软，不想动。”
得到女士的许可，伊万迈步走进房间，将餐盘放在床头柜上后，他一把抱起黏在姨妈身上的贝蒂，轻轻坐到玛格丽特的床沿。
“贝蒂，让伊万叔叔给你梳两条辫子。”
家里的男人女人每天很早就要外出工作，只留下贝蒂与伊万，因此伊万养成了照顾小贝蒂的习惯，比如帮她梳头，帮她刷牙洗脸。
伊万边熟练地为贝蒂扎小辫，边关心玛格丽特：“身体好些没？”他的视线从来到房门外，就一直停在玛格丽特身上。
“好了一点，就是喉咙还有些疼。”
“那多喝点卡斯茶，它有消炎的功效。”
闻言，玛格丽特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房东先生你真的很博学哦。”
伊万笑笑，凝视着某人：“替那么多商贩做账，看多账目清单就悄悄记在心里。”
因为出生商贾世家，伊万自创了一套记账法，家里没破产前，他用这套方法帮父亲管理账本，进项出项，一目了然。
而其他商户老板，要么在年底简单地用总收入减总成本，只要不是负数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马马虎虎维持着生意，但这样的后果就是做不大，因为不该花的地方，还是莫名其妙把金币花了出去。
要么就是托付给曼斯伯温几家大银行替自己管理账目，但这样要花费不少的金钱。
由于列颠国整体金币发行量较少，银行多以列苏作为主要交易货币，请银行管理账目每年的顾问费至少要要200列苏，而1金币=1.05列苏，算下来这种开销可不小，因此银行服务的顾客只能是年收入在1000列苏以上的大、中商户。
故而，有些经营小买卖的商家开始四处寻觅会管理账本的私人，请他们按月、按季，最长就是每半年帮自己核算一次账本，厘清所有进项与出项，力争没有糊涂账，这样只需每次按账本核算量，支付5-30列苏，也就是5-30金币之间。
如此一比较，请私人做账，简直非常经济划算。
但又不得不面临一个残酷的现状，那就是有这等算术头脑的人才，在首都曼斯伯温总共不到30人。
所幸，伊万·摩尔刚好有这个本事，而且他收费比一般的市场价要低一些，只收市价的90%，再加上他效率高，账目素来算得都很准确，嘴还很严，从不泄露商家的秘密，因此找他管理核算账本的小商家排着队来。
如此，每月伊万能靠这桩买卖挣15-45金币左右，可惜，他痛风病症很严重，需要长期理疗和吃药，金钱一进一出，算下来，每个月伊万至多能攒下2-4列苏。
这也就是，他们兄妹俩至今还需要靠房屋出租增加收入来源的理由之一。
替贝蒂扎了两条漂亮的辫子后，伊万将贝蒂重新放回床上，小家伙顿时爬到玛格丽特怀里，脑袋乖乖地靠在姨妈身上，玛格丽特不得不抬高双臂喝浓汤。
“脚上伤口还疼吗？”伊万垂眸，想透过被子看见他想看的。
“完全不疼。”玛格丽特动了动腿，疑惑道，“我刚刚敲过纱布，真的一点疼痛都没有，好奇怪。”
“看来我没机会了。”伊万收回目光，重新盯住玛格丽特。
“嗯？”玛格丽特放下汤碗。
“如果你腿还很疼，无法走路。”伊万眸光深沉，“那么，我就有机会抱你去盥洗间洗漱。”
闻言，玛格丽特瞪大眼睛，认真回答：“昨晚我还冲了个澡你忘啦，我能走路的。”
“是啊，给忘了。”伊万回，片刻后，他收起餐盘，从床沿边站起身，“玛格丽特你答应我，以后不要让自己受伤，可以吗？”
听起来房东先生不想额外多照顾一个伤员噢，玛格丽特从鼻腔里哼哼两声：“知道啦，我以后尽量不让大家为我担心。”
伊万到厨房把碗盘洗干净后，沏了一壶卡斯淡茶，手里拿着一张《回声报》重新来到二楼。
“我能在你房间多待一会儿吗？”伊万敲门问玛格丽特。
“当然，只要你不嫌房间拥挤。”玛格丽特正给贝蒂讲故事，抬头，“房东先生我觉得你今天气色很不错。”
“嗯。”伊万没多说什么，径直走进来，放下茶壶，“你要多喝茶。”
“没问题。”玛格丽特笑着点头，视线随即转到伊万拿着的报纸上，“今天有什么新闻？”
《回声报》是列颠国发行量前三的报纸，内容多以王室、贵族、政府、上下议院、地方以及国际新闻为主，报社背后的大股东正是雷德梅尼家族，一份报纸的单价为3便士。
饶是只要3便士，在首都曼斯伯温也只有稳定周薪收入维持在8列苏的工薪家庭才具备每日的购买力，很多平民要么看过期的报纸，要么是从雇主家里或者朋友那里借阅。
当然了，借不到的时候，还能从一些专门回收二手报纸的邮亭里租借，一次租金只要1便士，但需要在5个小时内归还到邮亭。
伊万其实不爱看《回声报》上刊登的贵族阶级的八卦，他只关心政府、上下议院目前想推行、或者即将推行的法令法案，以此避免像当初《谷物法案》颁布后给自己家庭带来的倾巢打击。
“最近艾斯德玛郡的纺纱厂女工们在闹游行，恐怕在闹下去，会出现集体罢工现象。”伊万挑出或许能让玛格丽特感兴趣的新闻。
“她们怎么了？”玛格丽特果然产生浓厚的兴趣，
“她们要求郡行政厅通过《十二小时劳动制法案》。”伊万提炼出新闻的关键信息，“你知道的，纺纱厂目前普遍都是每天要工作十五个小时。”
“这很关键，也很重要。”玛格丽特立即抱着贝蒂坐直身子，很兴奋地说，“一天才二十四个小时，工作时间就占了十五个小时，显然这种做法与庄园主奴役黑奴没差。”
越说，越兴奋，玛格丽特声音变得越来越响亮：“安妮早跟我说过类似的计划，她组织过车间女工们去抗议，可惜被工厂和警察联合‘镇压’了，伊万你知道吗，安妮的要求更高，理想更大。”
“我不知道呐。”伊万笑着摇头，摊开报纸，目光朝玛格丽特投来，“你愿意向我说说细节吗？”
“贝蒂宝贝你妈妈真是个了不起的女性。”玛格丽特先亲吻了小侄女的额头，才骄傲地继续往下说，“安妮上次要求，每日工作时长必须缩减到十个小时。——十个小时，直接比现在工作时间少了五个小时，这样女性就多拥有独属于自己的五个小时，简直太伟大。”
然而说完这句话，玛格丽特却皮球被针戳了般泄了气，塌下腰，嗓音也变得丧丧的：“可惜，安妮没有成功。”
“但将来一定能成功，玛格丽特你也这么认为的，对吧。”伊万接过话，铿锵地补充，“胜利是靠大家团结起来争取来的，而不是默默等待来的，所以只要大家不放弃，就能看见胜利的曙光，对吧。”
“没错。”玛格丽特握拳，“我相信未来一定有《十小时劳动制法案》颁布，并且让男女同工同酬。”
贝蒂有样学样，霍然也握起小拳头，喊着口号：“胜利，胜利。”
第72章 化了点敌意
傍晚,玛格丽特吃完自己那份晚餐，起身拿出橱柜里的两只餐盒，开始为安妮和露西装嫩豌豆炖羊肉。
“感冒都好了吗？”伊万也跟着挤进厨房，关心,“要不你在家里休息,还是我去送餐。”
“不用啦,房东先生你就在家里陪贝蒂玩耍。”玛格丽特熟练地装好晚餐,依次放进布包里,“我很快就回来。”
“好吧,”伊万点头,抱住玛格丽特亲吻她的发顶，“早去早回。”
乘坐公共马车来到迪尼拉德纺纱厂所在的站牌，玛格丽特远远就听见一道嘶吼声,来自一个女人,显然纺纱厂出事了，玛格丽特立刻吓得小跑起来。
一口气奔跑到纺纱厂车间入口,那里只有一个女工，从帽子形状看,是全是来自济贫院的女工，因为比起自由女工花色各异的软帽,从济贫院雇佣的女工统一戴煤斗式灰色软帽。
走上木梯，玛格丽特关心询问：“凯瑟琳,发生什么事了？”上面有一摊血迹,还是新鲜的。
一个左边眉尾长黑痣的的女工趴在地上，哭哭啼啼地说：“玛格丽特小姐,我妹妹贝琳达被运输队长诺顿带到厕所脱了裙子。”
“今天发生的事？”玛格丽特视线立刻在纺纱间逡巡,想找到罪魁祸首。
“不是。”凯瑟琳摇头,“今天作业时贝琳达忽然昏倒，下身流了很多血，纺纱厂医师说她这是因为流产导致的。”
贝琳达，玛格丽特知道这个小姑娘，她跟露西同岁，今年才14岁，也都在4号纺纱间，因为个头矮小，负责穿梭在各个纺纱机纱锭底座
里清理飞毛。
“那个禽兽呢？”玛格丽特搀扶起凯瑟琳，瘦瘦的身板，在济贫院里她们姐妹两个就没吃饱过一顿饭，“贝琳达在哪里？有送到医院吗？”
“事发后监工把这件事压下去了，让人把贝琳达被抬回了宿舍。”凯瑟琳啜泣着，“诺顿那杂/种，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有监工撑腰，他什么都不怕的。”
“你在这里等我会儿，我先把饭带给安妮和露西。”玛格丽特拍拍凯瑟琳的后背，“放心，我会帮着解决这件事。”
为了防止鞋底与地板上散落的毛絮摩擦，引起火灾，列颠国所有纺纱厂都有明文规定，一旦走入纺纱作业车间，所有男工女工都要赤脚。
玛格丽特脱掉鞋，拧在手里，快步走向4号纺纱车间，然而找了一圈，都没有看见安妮和露西的身影。
“夏洛特，你知道安妮去哪了吗？”玛格丽特撑着嗓子问其中一个女工，这里机器工作产生的噪音太大，必须大声说话对方才能听见。
夏洛特停下纺纱动作，转过头：“安妮在宿舍照顾贝琳达。”
“那露西人呢？怎么也不见了。”玛格丽特又大声询问。
“不知道，也许跟着安妮去了宿舍吧。”夏洛特转回脑袋重新开始操作纺纱机，她们每天都有定额的纺纱量，完不成就要加班，直到达标，因此根本不敢随便耽误时间。
玛格丽特提着布包走出纺纱车间，走到门口，扶起爆头重新坐在地上的凯瑟琳：“安妮在宿舍照顾贝琳达，我们去宿舍吧。”
工厂提供的宿舍就在纺纱厂背后，走两百步就到，是一间两层楼的的临时工棚，跟威廉矿区的工棚材质一样，这里大约住了50多个济贫院的孤儿，女孩们住二楼，男孩们住一楼，有专门看管他们的男仆和女仆。
只是来到二楼，玛格丽特只看见安妮，并没看见露西，立刻问：“露西呢？”
安妮诧异：“事发后，露西没跟来宿舍，还在纺纱间。”
“可是车间里也没有看见她。”玛格丽特顿觉不好，她把布袋交给安妮，“你先吃饭，我去找露西。”说着，又拍了拍凯瑟琳的肩膀，“放心，我会找那混蛋给贝琳达一个说法。”
踢踢哒哒跑下宿舍楼，玛格丽特两只手卷起喇叭，大喊着：“露西，露西，你在哪里？”
找了每间厕所，没有找到人。
找了每个工作间，也没找到人。
玛格丽特只好跑去堆放棉布的库房，终于在C-2库房听见隐约的哭啼声。
“露西，是你吗？”
呜呜呜，在西南角传来低吼，像是被塞住嘴巴艰难发出的吼语。
玛格丽特立刻退出C-2库房，跑到方才路过的地方，抄起一根木棍，重新走进C-2库房。
她边扯着嗓子高喊，边迅速跑到西南角：“听好了，我已经叫了人，他们马上过来，你最好别乱动。——露西，露西是你吗？”
昏暗的库房中，玛格丽特看见露西缩在角落，额头、嘴角都有血，上半身的裙口还被扯开一大半，歪着脑袋靠着麻袋，看起来已经昏迷。
而那呜呜呜的吼音是从另一边传来的，从诺顿身下传来。
玛格丽特见这个杂/种的裤子退到脚踝处，将一个女工压在用几个麻袋拼凑的“临时床铺”上面办事，顿时抬起棍子冲过去。
家族没破落前，父亲布雷特·本内特男爵特意给威廉聘请过一个击剑老师，击剑是上流社会男性间很流行的一项运动，所以威廉学习时，玛格丽特也会偷跑来跟着一起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