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一半,一张透明的卡牌突兀地竖到赵止面前,发出不断震动的金光。
“不好,”因果说道,“殷至的神祇命途又在召唤他了,神力的震动十分大。”
因果话音落下,一声震耳欲聋的钟声从鬼殿深处传来,所有暗处的窸窣转动的鬼眼珠全都瞪大,血色的瞳孔上升腾金色的佛纹,好几个眼珠发出惨叫,爆成一滩血泥。
半空中的青铜杯掉落到地上,在地上翻转,殷至扶住自己的眼睛,脸上浮现出隐忍的神情,下一刻,血雨卷风,殷至的身影消失在赵止眼前。
一瞬之间,瓢泼大雨从空中降落,赵止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上便全都被淋湿,周身的树木被雨水拍打得垂拱弯腰。
蓝色的光电攒动,自动化为一把透亮的骨节伞,挡在赵止身上。
殷至回到殿内,用自己神力抵挡命途的镇压和召唤,这相当于以己之矛攻己之盾,只会自损。
他皱起眉眼,耳边不断响起天际的钟鸣声,并没有任何人伤他,但身上却不断涌出血来,鲜红的血如血雨,无时无刻地提醒他并不属于这个世间。
殿内死寂,殿外大雨倾盆,墙上爬上枝蔓的影子,血色从殷至的双眼往下滴落,他捂住自己的双眼,漆黑的瞳仁里全是阴沉。
耳边万物窸窣,都在呢喃他与灾祸同在的命运。上古有神,其名为殷至,司灾祸,万物厌之。
殷至的眼前不断有虚无的光影变动,视野中,先是漫天覆盖的冰雪,而后冰雪被鬼火烧融,化为漫天血雨,最后又回归金色的寂静,许多人在说话,他们都在祈祷着心中的愿念,每道声音都如同割人的金色,刺得神祇满身都是婆娑。
眼睛不再流血,但胸口处的玄裳又开始渗透血色,殷至的感官变得冰冷,甚至可以说是麻木,他不知道回归命途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这种厌倦伴随他经历万千年间,他宁愿做鬼境中无人见过的鬼世子,也不想回去成为万人敬畏的神祇。
可现在,天地要祂归,万物要祂归。
神识不定中,一抹石榴色收起伞,快步地踏入殿内,步子里都是急切。
“世子大人!”这一叫,语气里竟然有哭意。
殷至睁开眼睛,发现那个烦人的石榴小妖又跟来了,且惊讶而心疼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件易碎的陶瓷。
赵止的手伸向殷至已经被血浸湿的玄裳,手在颤抖,“血,怎么都是血...世子大人,你为什么会流这么多血...”
殷至只是安静地看赵止,他看着赵止的眼神略带悲悯,像是在看一个非常容易被折断的花草。
“布帛,这里有布帛。”赵止的语气焦急而仓促,她慌张地把布帛按在殷至的胸口,“世子大人,你为什么不处理伤口,为什么这么不爱惜自己?”
殷至散漫地看向赵止,仿佛流血的只是一个与他无关的人,甚至还有兴味提问,“你的家人对你来说很重要吗?”殷至的眼神中饶有趣味。
“这不重要,你的伤口最重要!”赵止急得连‘您’都不说了,不断地扯下布帛。
“我也曾经有一些家人。”殷至慵懒地回忆起自己在人世间的转世,“他们有的是人,有的是鬼,长相各异,性情各异,我不大记得他们的长相了。”
神祇历练,殷至在人世间不断转世,他保有记忆,遇到了那些萍水相逢的‘家人”。
赵止并没有心思回应,只专注手下动作,于是殷至自顾自地往下说,“他们最后都死了,死得极惨。”
一心给殷至包裹胸膛的赵止这才停下手上的动作。
殷至看向赵止纤细的手腕,“毕竟常伴灾祸身旁,怎能不横祸。”
“世子大人您不是灾祸,”赵止执拗地说,又开始用力地扯布帛,“您是鬼境之主,是我们为数不多的希望。”
赵止不断地在殷至的胸膛上裹布帛,血色却也不断地重新渗出,清理后又渗血,源源不断,赵止急得眼眶泛红。
“没用的。”殷至像是在隔岸观火,“你放一会儿,它自己就会好了。”
赵止心疼地看向殷至,睫毛上沾上零碎的泪水,“世子大人,你疼吗?”
“疼是什么?”殷至漆黑的瞳孔倒映赵止的身影。
“疼就是...”赵止认真地回答起来,“让你难受,让你觉得不舒服,或者让你不能喘息的感觉。”
殷至的嘴角略微浮现慵懒的微笑,“略微。”光看表面,他完全没有任何不适,甚至连独处时的隐忍神色都不再。
一句略微把少女吓得够呛,“哪里疼,胸口疼吗?”她的问题不断问出,“有多疼,怎么疼,是不是挖心的哪种疼?”
少女恨不得以身代之。
鬼世子的关注点很怪,“我没被挖过心,不知道,你这么问,难道你被挖过心?”
赵止眼中的急切有片刻的停滞,确实,在神罚的虚境中,她被已为神祇的殷至挖过心。
少女眼睛一转,眼神又变得明亮,“对了,我这次回来给世子你带了礼物,正好能缓解你现在的疼痛。”
石榴酒从乾坤袋中被拿出,一掀开酒坛,石榴的味道便如同熏香一样钻向殿内的四处。
“石榴酒能镇痛。”赵止找出一方青瓷杯倒酒,红色的石榴酒如同琉璃一样跳入杯中,赵止用手心拖住青瓷杯,举向殷至。
指节分明的手握住杯身,殷至把青瓷杯放到嘴边,凝神地闻了闻,其中的甜味确实让他放松了些许。
石榴酒固然美味,但因他是神祇,即使还未复苏,人间的一切饮食对殷至来说都味如嚼蜡,于是酒水入喉,并没有比白水多上任何风味。
就着石榴酒的甜气,殷至饮着没味道的酒浆,虽然没味道,但痛意确实在酒水的镇压下退潮,取而代之涌上来的是石榴酒的后劲。
殷至不会醉,他只觉得还算放松,神识愈发清醒。
他手握青瓷杯,深墨色的双眼看向赵止,“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难道你也把我当成你的家人了?”
“世子大人比起家人,”赵止认真地回答,“更是信仰。”
殷至眉眼疏离,显然不相信这话,“你会亲吻你的信仰?”
听闻此话,赵止的双颊飞快地爬上红,她眼神一阵闪躲,“当时我只是想让世子大人你知道什么叫做心动,并没有其他意思,我景仰你,便忍不住就想要亲近你。”
“过来些。”殷至开口。
赵止露出笑,非常欣喜而乖巧地凑到殷至身边,殷至比她高很多,她抬头仰视殷至,脸上还是红红的。
殷至伸出手,指节分明的手抚过赵止系有石榴坠的乌发,而后又摸向她的脸,从下巴抚摸到嘴唇。
赵止不知道殷至在干什么,只是静静地眯起眼睛,她觉得被抚过的地方有些痒。
指节分明的手突然摁住她的嘴唇,殷至开口,“你喜欢我?”
赵止的嘴唇被殷至的手指摁着,不能出声,于是她眨了眨自己透亮的双眼,仿佛在说“当然”。
殷至看着赵止如画的眉眼,觉得他们两个理解的应该不是同一个“喜欢”,他的指腹按在赵止的嘴唇上,轻缓地摩梭,石榴的甜味蔓延到他的指尖。
赵止的视线跟着殷至的手指动,她眨了眨眼睛,终于没忍住嘴上的痒,张开嘴,轻轻地咬住殷至的指尖,舌头蹭过殷至的指腹,温热得像刚被煮好的石榴酒。
殷至也被这胆大的举动给怔到收回手指,少女仰起头看向他,眼神里都是敬慕和懵懂,“您的手指真好看,我想亲就亲了。”
第十七章
◎“不冷了。”◎
赵止不好意思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脑海里响起‘好感值+3’的提示音。
殷至垂首看向自己的手指,若有所思,玄衣上的赭纹由袖口蔓延向手指的方向,像游龙,又像阴蛇。
鬼世子突然垂首看向一直抬头仰视他的少女,“你喜欢吃甜的吗?”
赵止疑惑地侧过脑袋,不明白为什么世子大人为什么要问她,她点头,“喜欢。”
殷至略微挑眉,“石榴本就是甜食,竟然也会喜欢吃甜食?”
甜食赵止:“......”
殷至用指骨敲了敲桌子,门外的随从立马低头称是,过不了多久,门被打开,一盘盘糕点和糖食被送入殿内,从点心表面泛光的糖渍上就能看出来这些东西的甜人程度。
殷至总是在奇怪的的地方有礼貌,“这些作为石榴酒的回礼。”
赵止的眼睛亮起,她凑近檀木桌,弯下腰一个盘子一个盘子地闻过去,被气味甜得眯起眼睛。
与此同时,门外守候的鬼侍卫跪立于殿前,“主上,南境有乱,典狱被一群修仙者所劫持,狱门大开,怨灵作乱,扰得周围寸草不生。”
闻言赵止皱起眉,“修仙者为什么要动我们关押罪犯的典狱?”
“那些修仙者以捕捉怨灵来增长自己的功力,他们想通过破开牢门一劳永逸。”鬼侍卫脸上戴着牛头面具,神色肃静,“罪大恶极的怨灵以及被放出来的邪道实力太横,那些表面正义的修仙者看降伏不了便溜之大吉,现如今我们担心那些东西逃窜出南境外,扰乱鬼市和没法抵抗的生灵。”
鬼侍卫们向殷至请示,“请主上指示。”
殷至已然站起,周身的散漫略微收敛,“我去一趟。”
“主上英明。”一群侍卫低头称是,语气恭敬而信崇。
赵止却紧张地攥住手心,“世子大人,你的伤...你还伤着。”
“无碍。”殷至随意地解开身上的布帛,任由沾着血的布条掉落在地上,漆黑的双瞳有血色一闪而过。
他垂首看向赵止,“你先吃糖,我马上回来。”
“可你的伤...”赵止话说到一半,眼前的烛火晃动,殷至已不见人影。
赵止的手依旧因紧张而蜷缩起,青铜杯上的鬼眼睛珠转动,飘到赵止的身旁,“那点小伤对我们世子大人来说算的了什么,你就放心吃你的糖吧!果然是个小妖,竟然跟七岁孩童一个口味。”
赵止从银盘上拿起一颗被敲碎的麦芽糖,在吃之前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这一战要多久,世子大人会不会又受伤...”
赵止皱起眉头,像是吃苦药一样把麦芽糖往嘴里放。
麦芽糖才入嘴,赵止的身后吹来阴沉的风,烛火又亮起。“不是说喜欢吃甜的吗,怎么眉头皱成这样?”
赵止惊得差点把嘴里的麦芽糖给吐出去,“世,世子大人,”她惊讶地转过头,“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与去时不同,殷至的手上多了一把刻有盘纹形的玄剑,他反握在手中,随意而散漫地在手心转了几转,剑刃上还沾着滚烫的血,不断沿着盘纹往下流淌。
“啪”地一声,殷至把剑扔到地上,剑化为黑雾,往虚无处遁去。
“不过几百余人,能用得了多久。”殷至拿起绣有鬼爪图的精美绸缎,往自己的手上擦去,血染红鬼爪纹。
“那可是几百余怨灵和修仙者。”因果感慨,“宿主你嘴里糖还没吃完,他就回来了,我现在真的知道什么叫如入无人之境了。”
“百、百余人。”赵止紧张地含住口中的麦芽糖,甜味让她唇舌不清。
殷至看向少女泛糖味的嘴唇,“你想看一看那些人吗,我明天带你去个好地方。”
“好!”赵止笑着点头,语气比麦芽糖还要甜。
但赵止没有想到,这个好地方,竟然是行刑场。
这哪里是什么好地方,明明是杀人焚物的地方。
殷至脸上戴着诡异的漆白面具,赵止小心翼翼地跟在殷至身后,从人群中穿过去,走向行刑场旁的客座。
来观望行刑的鬼境中人极多,人声鼎沸,其间有不少来凑热闹的鬼和精怪,几个卖货郎行于人群中,卖起茶叶和瓜子。
他们看到殷至来,纷纷行礼,害怕又敬畏地远离殷至,鬼境中人以阴气为尊,这些人虽不知道戴漆白面具的男子到底是谁,但都十分识趣地避开,哪里能想到这是他们每个人都挂在家中供奉的鬼世子。
行刑台是个圆台,偌大的台子上凹下大小不一的坑,被绑着绳子的犯事者被榜上台子,被行刑的鬼一个个推到坑中,好几个修仙者已经吓得已经失语,人一入坑,坑中伸出数十只焦黑的鬼手,开始活剖犯事者的皮肉。
“好!”台下人鬼皆叫好,鬼境之大,容得鬼道人道邪道仙道,鬼境之小,却容不得任何犯事者,不为黑白正义,只为这隅外人碰不得的境域。
鬼手抓起肉的时候,赵止立马背过身捂住自己的眼睛,而后又赶忙捂住自己的耳朵,她紧紧地闭上眼睛,不敢去看,也不敢去听。
漆白面具中的视线不再看向行刑台,转向赵止,“你一个妖,第一次看这种场面?”
赵止躲在殷至身后,用殷至高大的身躯挡住自己的视野,“没,没见过。”
行刑台上响起修仙者和怨灵的惨烈叫声,赵止又立马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肩膀连着身体一起抖,手腕上的银铃不安定地响动。
赵止的脑袋抵在殷至的背后,脸靠在玄袍上的赭纹上,胆战心惊地问,“世子大人,结,结束了吗?”
哪有可能这么快结束。
按照惯例,这些犯事者会在这坑上先挖后剖最后焚烧,魂魄还会被当场撕碎,其痛苦过程能持续一整天。
殷至侧首看向靠在自己背后的赵止,手指点了点座位旁的梨木桌,片刻之后,行刑台上走来几个鬼侍卫,坑中的鬼手似有所感,立马带着满手的血肉退回坑中。
行刑鬼们恭敬地朝侍卫们鞠躬,官大一级压死鬼,更何况这些可都是鬼殿里的侍卫们,能直接侍奉在鬼世子身旁。
“世子有令,将这些人带下去行刑,明日也不用把他们的骸骨拿出来示众。”鬼侍卫们冷脸说道,“免得冲撞了殿中来的客人。”
行刑鬼们连连点头,心中暗道这客人得是多大的来头,竟然能让鬼世子亲自下令!那可是世子大人啊,那个家家户户里挂在神龛上的鬼世子。
行刑台下的看客们都发出“吁”声,为失去观赏的趣味而感到扫兴,而行刑鬼们则是架起坑里不成人形的受刑者们往台下走。
殷至转过身,垂首对依旧闭着眼睛的赵止说,“结束了。”
闻言,赵止这才抬起头,小动作地环顾四周,而后站直身,松了一大口气,“终于结束了。”她的双颊因为恐惧而泛出不正常的潮红,额头上甚至渗出汗。
殷至略微挑眉,“这么怕血?”
“世子大人,我不是怕血,是怕这种折磨人的场面,”赵止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看不惯这些,总感觉疼的是我自己。”
殷至眯起眼睛,声音变得低沉,“我做的事情比这些行刑鬼们狠多了,”他弯腰靠近还未魂定的赵止,“你难道也这么怕我?”
赵止立马睁大眼睛,眼神恢复成平常的澄澈和透亮,“我怎么可能怕世子大人,世子大人和那些人又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殷至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