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世子大人。”赵止的嘴角扬起欢欣的笑,“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给我包扎伤口。”
殷至垂眸看向赵止,“没有精神就不必强打精神,你先回去,今夜可以早些休息。”
“世子大人,我只是割破了一下手指,根本不是什么大事。”赵止跪坐在帘子旁的软毯上,在暖炉旁重新翻开《祈神经》,再次念诵起来。
少女的手指因为被过度包扎而非常难掀开书页,赵止忍不住被自己笨拙的手指给逗笑。
这次殷至没有拉下帘子,他坐到榻上,垂眼看向垂眼念诵的少女,漆黑的瞳仁中晦暗不明。
炭盆里的火“劈里啪啦”发出响声,殷至抬起手,散漫地挑起赵止身后的乌发,有一下没一下地放在手中把玩,赵止头发上的石榴坠子被殷至的手指碾碎,发出经久不散的香气,像赭色的花粉一样散落在赵止的发尾。
赵止今日念诵地尤其久,把整本《祈神经》从最前面一页念诵到最后面,最后,帘子垂落,不仅鬼世子陷入沉睡,连青铜杯都睡着了,鬼眼珠子惬意地打转。
赵止恢复成平日里的面无表情,她把《祈神经》阖上,站起身把软毯叠好,再把垂落的厚重帘子拉紧。
“宿主,你要走了吗?”因果不解道,“你不是说殷至现在把你当成一件藏品一样在对待吗,他对你应该是上心了,你为什么不停留久一些,让他更关注你呢?”
“如果我留在他身边,做的好了也许他会对我更上心,把我当成最喜爱的藏品,”赵止冷静地回答,“但藏品永远只是藏品,永远不会是站着他身边,让他念而辗转、怎么都离不开的伴侣。”
说完,赵止从袖中掏出一株石榴花,用绸带扣在帘子之间,随后,她离开大殿往外走,悄悄地遁入夜色中。
第十九章
◎“我想同你一起涨修为。”◎
夜色浓厚,今夜鬼境没有下雨,但落有庞然的雾气,于是赵止依旧撑起油纸伞,这把油纸伞是她从鬼殿中拿的,伞面画有松柏和绫罗,色调暗沉,轮廓却鲜艳得扎眼。
随着赵止的走动,她手腕的银铃轻微摇动。
“宿主,”因果说,“我感觉后面有人在跟着你。”
“谁?”赵止问,“殷至吗?”
“不是祂,”因果查探四周,“有女子的香气,应该是女配陈拂温,但也有可能只是其他行人。”
赵止把油纸伞垂得更低,她这次没有立即用因果的传送阵回去,一路行走着离开了鬼境。
直到赵止的身影遁入远处,她身后一直跟着的影子才从树木掩映处露出身影。陈拂温打理得十分周整,从外形看,她不像是鬼境中人,反而更像是云界的医修,着淡白与鹅黄相间的衣裳,戴茉莉花。
陈拂温的脸色在憧憧树影下显得似暗非明,“原来扰乱主上大人神途的,竟然只是一只小妖。”
她摘下头上的茉莉花,投掷向地上,茉莉花在地上燃烧起火,下一刻,她的身影消失,出现在鬼市之外的桥上,桥的南端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夜市,桥的北端则是连绵寂静的鬼殿。
桥极长且大,鬼殿不露轮廓,被遮罩在桥的阵法之外,从桥头往北看,看不清阵法中鬼殿的模样,映入眼帘的只会是虚幻的山影。
桥头站着一群鬼侍卫,如同门神一样守在阵法前。
陈拂温整理好自己的仪容,以恭敬的姿态走到鬼侍卫前,“侍卫大人们,我有事想进殿禀告鬼世子,还请放行。”陈拂温说话轻声细语,大多数人都会不由自主地信任她所说的言语。
但鬼侍卫们显然不在这大多数人之列,他们的神情依旧严肃而威武,“非鬼殿者,终生不得入鬼殿。”
陈拂温差点反驳出声,那石榴小妖明明也非鬼殿者,怎么她就可以出入鬼殿内外?
但她依旧好声好气,“侍卫大人们,也许你们不知道,鬼世子大人曾经派遣其余的侍卫们来向我寻医问术,我是真的有要事想要向鬼世子禀明,还请放行。”
鬼侍卫们斩钉截铁地否认,“世子大人从未命令过侍从向外人寻医问术。”
“怎么可能呢,如若你们不信,我可以让住在我周围的百姓和精怪们来替我作证...”
陈拂温话说到一半,被侍卫们再次打断。
“从未。”他们再次重复,“非鬼殿者,终生不得入鬼殿。”
陈拂温实在没法,只能在侍卫们的瞪视下转身离开,瘦弱的背影显得楚楚可怜。
她背过身,神色暗下去,用力地攥紧手心。
而万里之外的赵止已然被传送回流水城的成化阁,她的眼前展露出三张神祇的卡牌,其中第三张乍然亮起,攒起金色的光芒。
“第三位神祇的神迹被探测到了。”因果兴奋地说道。
卡牌上,神祇的身影依旧模糊,但一行文字被水墨与鎏金共书写——神祇从人的躯体里诞下,祂究竟是人,是神,还是半人半神?
祂能与人共情,这是祝福,也是诅咒。
这还是第一次在卡牌上出现问句。
因果解释道,“这位神祇借由人的身体诞生至世间,也是三位神祇中最少出现在传说中的神祇,较为神秘,我也不知道祂到底是一位怎样的神祇。”
因果说祂所在的地方很奇怪,探查不到具体在哪儿,传送阵上显示的是问号。
“我需要继续收集数据,”因果说,“这位神祇似乎并不在云界,也不在鬼境,而在某个数据被隔绝的地方,真奇怪,这还是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这位神祇在《修仙途》中也被数笔带过,只有一句‘祂最终复归神位,与天地同存’。”
“如果探查不到具体位置,那你要如何把我传送到祂身边?”赵止问。
“卡牌上有连接阵,兑换五点好感值,便可以直接把你送到祂身边,尽管可能会被传送到地图上都未曾涉及的地方去。”因果说,“真是未知而棘手。”
日光潋滟,流水城中万人空巷,城中百姓们基本都涌上了城主楼,去观赏三年一度的丹修大赛,丹药味袅袅升起。
赵止并没有去城主楼,而是直接去找‘荼’。
竹林之间,曲径通幽,云雾飘渺,守在门外的随从们看到来人是赵止,知道是无名仙君的熟人,没有拦下,直接放行。
阁中极大,赵止踏过庭院,走过拱桥,远远地看到‘荼’在亭子下与自己对弈。
少女一踏上亭子,风铃一响,‘荼’抬起眼。
“白绫仙君日安!”赵止的声音里都是雀跃,“两日不见,如隔六秋。”
赵止熟稔地坐到‘荼’身旁,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双手捧着慢慢地喝。
隔着白绫的视线落在赵止嘴角带有朝气的笑上,眼神温和却冷淡,“此去平安?”
“白绫仙君竟然会主动关心我。”赵止的眼神‘蹭’得变亮。少女欢欣的语气让‘荼’觉得,如若赵止是只兔子,也许耳朵已经立起来了。
赵止把自己的手伸到‘荼’面前,指向自己被包裹得像粽子一样的手指,“这里受伤了,你看,都被包成这样了。”
少女仗着‘荼’看不清,开始夸大起自己的伤口,“手指都快断了,一层层地包裹成这样,连翻书都不方便。”
因果在赵止的脑海里当捧哏,“这伤太严重了,严重到还没等你的手指被包上就自己好了。”
‘荼’隔着白绫看向赵止的手指,沉默了片刻,“你的手指并未断,已然完好。”
“那是因为已经过了几日,这才好了,”赵止一脸乖巧地说谎话,“刚开始的时候特别严重,流了很多血。”她把自己的手伸向‘荼’,“你摸一下这层层包裹的绸缎,可厚了。”
‘荼’没有伸手,他的视线落在少女手指上的绸带上,感受到一股熟悉的玄色气息,“这是你自己包扎的吗?”
“是...”赵止刚准备这么回答,但她若有所感地观察到‘荼’的视线,“不是,是那位朋友帮我包扎的,就是那位...我送石榴酒的朋友。”
赵止侧过脑袋,像是在好奇‘荼’是否会想知道‘那位朋友’到底是谁,但‘荼’并没有再延着这个话题谈下去,而是用手解开赵止手指上的绸带,“你的伤并不严重,已经完全好了。”
赵止看向自己完好无瑕的手指,“......”
“仙君大人虽然戴着白绫,但真的能洞察一切呢。”赵止由衷地感叹道,“好厉害。”
‘荼’松开赵止的手腕,但赵止伸出手,反手抓住‘荼’的手,“虽然没有伤口,但是真的疼。”
少女因谎言被识破而泛红脸,赌气一般说,“我不管,我疼,你需得帮我重新系上绸带,要不然便更疼了。”
见‘荼’没有反应,赵止抬头用自己透亮的双眼直视‘荼’,“疼——”尾音被拉长,跟小猫叫唤似的。
如果是鬼世子,也许会散漫地丢下一句“又死不了”,但‘荼’用手托住赵止的手腕,抽出一段新的素锦,轻缓地包裹起赵止的手指。
‘荼’就连拖住她手的动作都有种神圣感,赵止看得有些愣,觉得‘荼’不像是在为她包扎,更像是在勾画万物的轮廓,悲悯而温柔,却始终隔着一段永远无法靠近的冷漠和无情。
赵止若有所思,觉得自己现在做的事情,就是把这些冷漠给消融,把无情的神祇拉下神座。
“白绫仙君,”赵止翘起唇角,轻声问,“你为什么不用原来的绸带给我包啊,那是新的布条,还被我熏过药。”
‘荼’给赵止的手指打了一个纤细的结,素锦轻薄,衬得赵止的指节上像是长出了一片素色的花瓣。
“你若是喜欢之前的绸带,”‘荼’说,“也可以自己重新包扎一遍。”他看向垂在檀木桌上的绸带,上面绣有松柏和雾气,他莫名不喜欢这绸带上若隐若现的气息,像大雾中的松树气味,又像不断燃烧的鬼火焦味。
“我当然喜欢白绫仙君给我包扎的。”赵止收回自己的手,反复地端详自己的手指,“近几日我都不想摘下来了。”
“白绫仙君,”赵止的语气里充满兴味,“好几日没有与你对弈了,我们来下棋吧!”
‘荼’垂眸看了赵止一眼,从书卷中翻出一本《初入棋经》,递给赵止,“与我对弈并不能让你的棋艺长进,在对弈之前,你还是先打好基础。”
赵止双手捧过厚厚的书卷,一翻开就可怜巴巴地朝‘荼’说,“仙君大人,字太多了,我晕字,一大片一大片的,更叫人头晕了。”
‘荼’执起案上的笔,语气温和而冷淡,“今日至少要看完前三章。”
赵止用手按住自己的额头,“我看便是了。”她翻开书坐下,一只手撑下巴,另一只手翻书页,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要把整版的字都纳入眼中。
一只银喉长尾山雀飞入亭子内,在半空打了一个圈,而后昂首挺胸地停在赵止的手旁,开始自来熟地抬起爪子挠起自己的脑袋。
银山雀肥润的白色脑袋上,挂着一个非常小而轻的牌子,上面写有‘春许宫’三字。
赵止抬眼看向银喉小肥啾,小肥啾也用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看向赵止,一人一鸟最后都聚在《入门棋经》旁,认真地研究书卷上的小字。
“啾啾。”小肥啾撅起屁股,用嘴巴啄了几下《入门棋经》上的字,以为这些字都是横陈的虫饵。
赵止也不看书了,专心致志地研究起银喉小肥啾,直到‘荼’说了一声“专心”后,这才彻底收敛地垂下头,跟闷嘴的私塾学生一样研究起棋谱,银喉小肥啾也被‘荼’的气势给镇压住,夹紧尾羽跟着赵止一起看棋谱,看得脑袋左摇右晃。
在‘荼’眼中,一人一鸟凑着脑袋一同看书,少女看起来尤其乖巧,眼睛比银喉小肥啾睁得还亮。
‘好感值+2’的提示音在赵止的脑海里响起,因果感慨道,“这都能加好感值?宿主,要不然以后你就天天捧着书出现在‘荼’身边就好了。”
赵止不言语,继续佯装懵懂地看书。
亭下宁和,能听到池塘里锦鲤游动的声响,风一吹过,竹子“扑朔朔”得响,但这片宁和很快被一阵急湍的脚步声给打断。
“无名君大人!”随从们簇拥着一孩童来到亭子外,在五米远的地方停住脚步,朝‘荼’恭敬地行礼,“春许宫少主前来觐见。”
春许宫的少主是个粉雕玉琢的男娃娃,但其实已有百余岁,只因为修炼上遇到阻碍而被功法反噬,才会变成如此,由是此娃娃的行为举止都十分老成。
“在下拜见无名仙君。”春许宫的少主板着一张娃娃脸开口,而后他的眼睛定在赵止手旁的银喉小肥啾上,神情突然变得激动,“圣兽,你果然在这儿!”
闻言赵止看向用爪子挠脑袋的小肥啾,横看竖看没看出这银喉雀到底哪儿像个圣兽。
小肥啾看着眼前眉眼如画的少女,突然骄傲地挺起圆溜溜的小肚子,仿若在无言地宣扬它作为春许宫圣兽的尊贵身份。
小娃娃少主意识到自己情绪的失控,连忙行礼道歉,向‘荼’和赵止解释道,“此银雀为春许宫的圣兽后代,因年幼所以心性顽皮,经常到处乱跑,今日仓促前来觐见,便是因为我探查到它的踪迹是飞向这处的,还请原谅在下的叨扰,容许我将此兽带回宫中。”
‘荼’看向随从,随从们心领神会地双手捧住银雀,送往小娃娃怀里,粉雕玉琢的男娃娃立马笑开了眼,露出几分春许宫中人独有的洒脱和欢快来。
“此兽对春许宫十分重要,实在是感谢。”春许宫少主再次诚挚地道谢。
今天是他第一次看见传闻中一剑封阴兽的无名仙君,不知道为什么,他一见到这位仙君,内心便涌上油然而生的敬畏,此人周身气质与世人大有不同,让人不由心生景仰之意。
“作为感谢,”小娃娃少主从怀中掏出一个精巧的琉璃瓶,朝‘荼’的方向双手举起,“这是春许宫最能增长修为的丹药,适合两人一起服用。”娃娃脸上全是正经,在春许宫弟子心中,双修之法是他们的正道,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之词,“一同服用后同修炼,连续十天,便可突破一个大修为。”
春许宫少主说得认真,随从们却听得心惊胆战,生怕这孩童脸少主再说下去,能又说出什么大胆的词汇来,连忙用案板接过琉璃瓶,送尊客离去。
赵止从案板上拿起琉璃瓶,光照在琉璃里,瓶中像装满彩霞,不断荡漾,她仰头看向‘荼’,“为什么这丹药要两个人一起服用才能有效用?还得连续服用十天,这算是什么药,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荼’看着少女澄澈的眼神,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该怎么给少女解释,他开口,“这是共度春风的药,用以双修。”
“共度春风?”这四个字非常自然地从赵止的口中说出,十分不涩然,“什么是共度春风,共度春风便能涨修为吗?”赵止的眼中闪过乖巧的狡猾,“我读的书中,从未有描述这般药的文字。”
她纤细的手握着琉璃瓶,瓶中的彩霞像是印在了她的手背上,赵止突然看向‘荼’,眼睛直直地盯向白绫下的双眼,“白绫仙君,你要跟我一起共度春风吗?我想同你一起涨修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