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晚依依不舍的又喝了两口,这种天气,凉一下就凉透了,她拿着衣裳进了屋,明庭站在门口,手上端着她刚喝过的桂花小汤圆,黄色的干桂花漂浮在水面,一颗颗圆润的汤圆挤着沉在碗底。
明庭看着,突起的喉结滚了滚,抬头看向面前吵闹的众人。
少顷,叶晚掀开门帘走出来,细白的手腕上搭着一条长长的红色披帛,腰间垂挂着一圈细小的珍珠,长发披散,裙长刚好到脚面,裙摆不齐,显得杂乱,红色的裙子将她的皮肤衬得格外白皙。
见她一出来,众人纷纷收了声,叶大夫十分捧场,“我闺女就是好看,放眼这十里八乡,能找出几个跟我闺女一样漂亮的?”
“好看好看,老叶好福气,”周嫂嫂揽着叶晚的肩膀带她坐在镜子前,“这脸蛋,就跟神女下凡似的。”
“谢周嫂嫂夸奖。”叶晚在一声声夸奖中笑弯了眼,谁不喜欢被夸好看呢?
她笑着,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碗桂花小汤圆,明庭靠着梳妆台微微弯腰,看着这张令他日思夜想的脸,心中的悸动和酸涩几乎要抑制不住,他深吸一口气,笑说:“叶姑娘今天比试妆的那天还要好看。”
叶晚捧着碗喝了一口,碗口盖住了她大半张脸,只听见她含糊不清说:“谢谢。”
她很少被人这么夸,也很少害羞,但是今天她是真的忍不住。
周嫂嫂准备好了上妆的东西,把明庭赶了出去。
明庭懒洋洋地应声往外走,还顺手带了门。
第39章 芍药
◎“别哭,我没事。”◎
晨光熹微的时候雪越下越大,窗棂上飘着雪沫,院子里枯败的树枝上堆积着几乎一指厚的雪。
叶晚透过窗看着外面,看着纷纷大雪就感觉身体已经冻僵了,这么冷的天,不让她披斗篷,还得赤着脚,这还没等她开始游街跳舞就先冻死了吧?
周嫂嫂给她上完妆收拾好东西,她双手拎着过长的裙子,头上的金冠很重,压得她脖子疼,长长的两根纱带轻飘飘地垂在后背。
金冠红裙,赤足裸臂,这便是世人眼中的神女。
叶晚一出来就被簇拥着,这身打扮在人群中格外显眼,明庭对着她难得的没有露出笑,脸色严肃而认真地看着她。
他轻捻着手心的玉珠铃,摩挲到指尖发疼发热。
时辰快到了,外面已经响起了鞭炮声。
叶晚被周嫂嫂搂着往外走,每走一步都感觉有刀子在扎,刺骨的寒冷从脚直击头顶,她站在门口,门被打开的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撑不到游街了。
吐出一口白雾,吸了吸被冻红的鼻子,眼睛里都有泪光了,叶大夫看的心疼,跑进屋拿了件厚袄作势要给她披上,却被人拦了下来。
“叶大夫,你这……你也知道平安祭的规矩,历代玄女都没有披衣游街的,你拿个袄给晚丫头这不是明摆着坏规矩嘛。”
叶大夫捏着袄子,说道:“那让她在游街前脱下来就好了,以前平安祭也没有下这么大的雪。”
“这雪是挺大的,”那人嘀咕着看了眼外面,说道:“那行,晚丫头,到了望月楼千万记得脱下来。”
“好的好的。”叶晚一听自己不用挨冻连连应声,伸出来的手都在抖,裹着厚厚的大袄身上才慢慢回暖,指尖却依旧凉的不行。
接玄女的轿子早早的就停在了门口,跟她身上衣裳同色系的红白纱帐,叶晚被人扶上轿,坐好后把身上的大袄裹得更严实了,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和挂了珠帘的额头,脚趾被冻红,她把脚缩进裙摆里。
叶晚想果然这种天再厚的袄也没用。
轿子有点晃,她坐在上面昏昏欲睡,忽然脚腕被谁捏住了,她一惊,蓦然睁眼,透过纱帐看见随着轿子走的明庭。
他的手正握着她的脚腕,力气很大,却不痛,察觉到她在挣扎,明庭低声道:“别动。”
叶晚一愣,周围这么多人,她不禁低头问道:“你要做什么?”
明庭抿着唇不答话,手上的动作却没停,这种时候叶晚的耐心不多,准备再开口的时候他已经放开了手,接着她感觉到脚腕上被挂了个什么东西。
她轻轻提起裙子,左脚脚腕上戴着一个脚链,上面挂着三个不同的铃铛,如玉般清透,串着它的绳子是红白相间的,泛着潋滟流光,不像寻常的绳子,反倒是跟她今天这身衣裳很般配。
叶晚看着它半天没有动作,这种东西一看就知道并非凡品。
“这不会就是你之前说的要送给我的东西吧?”
“嗯,”明庭问:“还冷吗?”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冷了,甚至觉得穿着身上的大袄还有点热,她惊讶道:“这是什么?”
明庭说:“玉珠铃。”
“玉珠铃?”叶晚没听说过。
明庭没有对她解释。
叶晚脱了大袄,双手摸上轿子,已经感觉不到冷了,轻纱是流光的,飘动间像是阳光洒在上面,熠熠生辉。
望月楼不远,轿子停在楼下,还没到时候这里的人不多,周嫂嫂把叶晚送到了楼下,把燃着的莲花烛给她,“晚丫头,别怕,顶楼有一个鼓,你上去之后就击鼓三下,听见乐曲声就可以开始跳了,教你的舞可还记得?”
叶晚点头:“记得。”
“去吧。”
推开门,进去之前回望了一下人群,看见人群中的某个人时心跳顿时加速,她扭头慌忙地进了楼中。
楼里很黑,她终于知道为什么需要烛灯了,这不带灯的话根本就看不清台阶。
望月楼只在每年临近新年时举行平安祭才开,平时都是用玄铁锁锁着的,这是叶晚第一次来这里,也是第一次知道平安祭的流程。
手上的烛灯闪烁明灭,将漆黑的楼道照的格外阴森,她每走一步都能听见一道细微的铃铛声。
她留神听了一阵,竟莫名觉得这铃声有些熟悉。
不知道走了多久,站在楼梯边往下看已经看不见底了,抬头看上面也看不到尽头,叶晚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在望月楼的中间层,她靠着墙壁,却感觉不到一点冰冷的感觉,稍微休息了一下之后就继续往上走。
终于在手上的烛火快燃尽的时候到了顶层,雪见小,叶晚环顾四周,发现最中间放着一个非常大的鼓,比她家晒草药的簸箕还要大,鼓面放着两个锤子,两边系着红色绸带,侧边是金边描线,上面的花纹是神女救世图。
她放下烛灯,提着裙子一步一步走过去,雪漫过了她的脚面,在身后印下一连串的脚印,风雪交加,这上面应该比下面更冷。
叶晚走至大鼓旁边,努力不去看下面,拿起鼓槌用力敲击了三下,第三声落下围着望月楼的人开始欢呼,烟花伴随着乐曲声响起。
叶晚爬上鼓面,站直身子腿还是忍不住抖,在上楼的时候她就想好了,只要闭上眼睛,就不会怕,跳完舞游完街就结束了。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交叠放在心脏处,闭上眼睛,和着远处的乐声开始起舞,腰肢上的链子碰撞在一起,发出跟脚腕铃铛类似的声音。
望月楼下。
周嫂嫂见她状态良好,笑得跟朵花似的,拉着旁边的人说:“我就知道老叶家的姑娘可行,你看,这不挺好的?”
“是啊,前两年都说叫晚丫头来,这叶大夫就是不肯。”
“哎哟,哪是不肯呐,这晚丫头恐高,老叶就她一个独女,可不得宝贝着?”周嫂嫂身边的一个大娘插话道:“你看这望月楼,我在这都看不见晚丫头的脸了,可不是吓人的很?”
乐声接近尾声,叶晚在上面跳的气喘吁吁,鬓角的碎发散落几缕,恍然间,似乎听见有谁在讲话,她努力分辨声音的来源,却看见了一座巍峨辉煌的白玉殿宇,里面站着许多人,似乎都围着她。
“姝瑶,你要想清楚了,这样一来你绝无生还的可能。”
“我知道,但我必须要这么做。”
“还有一个办法,”那人顿了顿,继续道:“那个小孩,你百般护着他,不许他出山,严禁他与我们来往,是不是已经知道他的来历了?”
“不行!”
乐声逐渐急促起来,叶晚脑海中的声音并未散去,眼前的场景变换,众多模糊不清的人影在眼前跑来跑去,一道铃声被拉的悠长,像是一根紧绷突然断掉的弦。
“姝瑶——”
茫茫雪雾中有人大喊了一声,声音凄惨绝望,霎那间天地万物静止。
叶晚在鼓面上越转越快,裙摆和披帛肆意飞舞,鼓点声整齐有规律,忽然脚下一空,整个人摔下鼓面,从高楼边缘坠下。
叶晚睁开眼,眼前是落下的雪,她感觉自己下坠的速度变得很慢,比她上楼的速度还要慢,看着白色的天,她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每天晚上都会坐在房屋上看一会儿月亮的明庭。
他在看什么呢?她不知道。
他在想什么呢?她也不知道。
见到这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情况楼下的人皆捂嘴震惊,在没有停止的乐声中叶晚像一只死去的蝴蝶,缓缓下落,仿佛曾经的神女就是这般。
凄惨又美丽。
“都愣着做什么!救人啊!!”
有人大喊一声,众人才如梦初醒般开始躁动起来,虽然平安祭里有这么一个环节,但是乐声没停,下面的安全措施也没准备好,现在摔下来肯定是会要人命的,这要是见了血来年肯定就不会太平了。
明庭站在人群最里面,汹涌的人潮将他包裹着,叶晚从上面落下来的时候他的心跟着一颤,曾经姝瑶献祭的场景在眼前浮现,跟叶晚坠楼反复重叠,眼前的大雪让他感觉像是回到了那个彻骨冰冷的寒冬。
在众人着急又担心的时候一道白影闪过,等他们再看过去,明庭已经抱着叶晚稳稳落在了地面。
叶晚双手拽着明庭的衣裳,脸上还存在着没有褪去的惊恐,叶大夫用力从人群中挤进来给叶晚把脉,确定身体没什么事之后就立刻眼泪汪汪,“闺女啊!你可真是吓死爹了。”
叶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有什么东西落在自己手背上才恍然,低头看过去,那里有一小片水渍,泛着光,她愕然抬头,正好能看见明庭猩红潋滟的双眼。
“你——”
叶晚刚开口就发现他把自己抱得很紧,肩膀上他的手传来的温度很炽热,虽然不知道他怎么了,但是她想他应该需要安慰。
明庭低着头,众人的关注点都在叶晚身上,没人注意到他,叶晚抬起略微有些发麻的手替他擦掉了眼角欲滴的泪,用尽量平和轻柔的声音说:“别哭,我没事。”
她半天不理自己,叶大夫还以为她脑子坏掉了,摸上她的头,“也没发热啊,你怎么了?你别吓爹啊。”
明庭不吭声,叶晚听见叶大夫的嚎声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奈何明庭不松手,于是也只好靠在他怀里说话,“爹,我没事,只是不小心脚滑了,闭着眼睛嘛,没看见。”
作者有话说:
举手报告:阿玉小时候很爱哭,虽然现在也是,但还是得分人
第40章 芍药
◎“她没有真名,就叫姝瑶。”◎
叶大夫松了口气,生怕她有个什么好歹,不少人都上前来询问她的状况,叶晚从喉咙里蹦出一声咳嗽,侧头小声问:“那个……你先让我起来好不好?”
明庭漆黑的眸子盯了她片刻,不知道在想什么,原本难看的脸色略微有了好转,不明情绪的“嗯”了一声,手上的力道松了些,叶晚站起来对着关心她的邻居们说道:“我没事了大家别担心。”
“那还能继续吧?”有人凑上来问。
平安祭中途停止可不是什么吉兆。
叶晚点头,“可以。”
游街的花车就停在街上,被许多孩童围绕着,叶晚坐上镶嵌玉珠翡翠的椅子,四方红绸落下,左右两边的踏板上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五岁左右的孩童,整辆车都缠上了各种花,真假参杂迷了眼。
明庭站在望月楼下看着远去的花车,突然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殷红的血染红了他的衣襟,靠着旁边的墙壁弯下腰,身体忍不住蜷缩在一起。
蹲守在暗处的影卫见状跑出来扶住他,“殿下!”
明庭蹙眉闭眼,嘴角的血不断溢出,将他的唇齿染红,脸色惨白,看起来格外虚弱,一向温和的眉眼现在却格外凌冽,手臂被人触碰到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微不可察的僵硬了一下,听到熟悉的声音才缓慢睁开眼。
影卫心里微惊,他在这里蹲守了好几天,知道殿下身上因为刺客受的伤已经好了,那现在这样便是旧疾发作,必须尽快回宫,这样拖下去的话迟早要丢命。
“殿下别坐在地上了,先起来吧。”影卫搀扶着他。
明庭感觉稍好些,抬起袖子擦掉嘴上的血迹,挣脱他的手,说道:“别跟着我。”
他说话一直都是这样,没什么起伏,让人听不出情绪,只是影卫是带着命令来的,带不回殿下就要把自己的脑袋带回去了,他有些为难,“殿下,娘娘还在等您……”
“我知道,”明庭喘着气,一呼一吸间心口都在拉扯着疼,他说话艰难,“过几日我会跟你们回去。”
过几日?那是要过多久?
影卫还想要说什么,在对视上那双眼睛的时候把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整个皇宫上下谁不知道六殿下性子孤僻?出生的时候险些断了气,后来是救过来了,只可惜染上了个不治之症。
影卫不得已只能妥协,“是。”
明庭最后瞥了他一眼,捂着还在一阵阵疼痛的胸口往街上走,地上被花车轧出了两道车轮印,两边是杂乱的脚步,地上的花瓣很快被雪盖了大半。
街上空荡荡,他慢慢走着,雪花落在身上也无心伸出手去拂掉,手臂上隐隐传来的麻痹感告诉他血线正在一点点消失,如若彻底消失,那他此番历劫也就结束了。
果然这种方式还是不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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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车游街直到傍晚才结束,纷飞的大雪也才停。
叶晚端坐在上面,随着马车的颠簸摇晃着身子,眼皮也如压了千斤顶,重的快要抬不起来了。
换做以前,这种敲锣打鼓,高声喝彩的吵闹环境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的,但奈何她今天起的实在是太早了,天没亮就开始折腾,方才又险些摔死,一直到现在,实在是费神又费力。
“姑娘,姑娘?”
马车旁,一道轻柔的女声传进车内,紧接着一只素白的手撩开了帘子的一角,露出她上了脂粉的半张脸,殷红的唇角微微上扬。
叶晚一愣,随即问道:“你是谁?”
她们这个镇子的女儿家不多,跟她同龄的女孩更是少之又少,这个人的衣着一看就知道不是镇子上的人。
对方什么也没说,把手伸进来与她交握,在她手上放了个东西就快速离开了。
叶晚看着手心里的纸团子,疑惑地打开,上面写着一行字:
今晚亥时,东风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