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眼皮一跳,到底是稳住了神色,“多谢国师。”
凌墨尘点头,退后两步,朝着宫外走去。
人走远了太子妃才变了脸色,“这兔崽子,竟诓骗起我来了。”
当夜姚永照着十全的吩咐,备好了酒、菜、肉,满满一箩筐,时辰一到,一行人熟门熟路地摸黑翻了墙。
半年来他走的都是后厨送菜的路线,马车停在宫外接应,还没东窗事发过。
一出来,十全便觉自己如鱼进了海,周身是劲儿,回头对姚永道:“今日我要晚些,你们不必等我......”
话音刚落,身侧突然亮起了几盏灯。
十全一愣,脊背渐渐发寒,只见太子妃从灯光里款款走了过来,沉声问他:“赵佐凌,这是要去哪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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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夜东宫灯火通明,皇孙赵佐凌跪在前,身后跟着跪倒了一片。
太子妃看着赵佐凌,脸色再无白日里的温柔,肃然问他:“皇孙说说,我该怎么处置他们。”
赵佐凌埋头,“皆为孩儿所迫,母妃要罚就罚孩儿。”
“这时候你倒知道护他们了,可你知道,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还有活路?”
赵佐凌头磕在地上,没有半句反驳,“母妃教训得是,孩儿知错。”
太子妃太了解他这副德行,认起错来比谁都快,太子便是被他这副乖巧的态度治得服服帖帖,什么都依着他。
可一旦背过身,他该混来的还是混来。
他那脑袋上的伤口,不用说也知道是在外面磕到的,“既错了,便得罚,姚永明日到本宫的永和宫殿伺候,等什么时候学会了伺候主子,什么时候再回来,其他人自己去领十个板子。”
他从小便时姚永在伺候,离不得,赵佐凌一慌,“母妃......”
太子妃剜他一眼,“你闭嘴,今日若是遇上正殿的人,这些奴才都不会有好下场,你好好反省。”
当夜姚永便被太子妃带走了。
赵佐凌习惯了姚永在跟前伺候,突然没了人,做什么都不顺心,加之心头又牵挂十锦和务观,不知两人今日还有没有吃的,一个晚上都没睡踏实,第二日起来,眼睛底下一片乌黑,听到外面传来动静声,也打不起精神,坐在书案后一动不动。
不久后殿外的奴才进来禀报:“殿下,太子妃挑了两位宫娥,人已到了殿内,殿下可要见见?”
这是拿他的姚永换来了两个宫娥。
“不见。”赵佐凌心烦意乱,说完便知道由不得他,不听母妃的安排,姚永怕是永远都回不来了,及时改口,“叫进来吧。”
话音一落,两道脚步声从外轻轻地走了进来。
“奴婢见过殿下。”
既然要见,赵佐凌从不会敷衍,抬目看向二人,两人皆是宫娥打扮,可左侧跪着的那位宫娥鬓发上戴的是一只木簪,簪头以颜料勾勒出了荷花的花瓣。
他喜欢荷花,就像是关云长一般清廉。
赵佐凌目光顿住,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女微微抬首,把自己的容颜露了出来,长相倒是寻常,且肤色与十锦公子有些像,同样也是一双眼睛好看。
她低声回答:“回殿下,奴婢名叫阿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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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酥昨夜连唱了三场,又赚回了一些银钱,今早去买了一堆砖头。
务观进院子时,她正在茅草房底下砌灶。
务观看着跟前快成形的灶台,眼里再次露出了意外,“这又是你另一门手艺?”
倒算不上手艺,自小跟在父亲身边,沈家的灶台都是父亲砌的,她在一旁打下手,做不到像父亲那般美观,做个粗糙的完全可以。
“依葫芦画瓢,务观公子见笑了。”看了他一眼,“你回来的正好,帮我搭把手,递下砖头。”
务观不动,想起自己丹炉里还在练着的药,他闲吗,“你挺会差使人。”
“我这是懂得物尽其用,在务观公子还没对我生出杀念之前,多用两回,将来也不亏。”
务观愣了愣,突然一声笑,“我为什么要杀你?”
“那得要问公子了。”伸手同他示意,“砖头。”
务观依旧不动,沈明酥也没缩回手,两人僵持着。
务观注视了她片刻,突然发现,她还真是个不怕死的,轻声一笑,终究还是蹲下身,拿起地上的砖头,递给了她,“我说过我是在帮你。”
“多谢。”沈明酥从他手里接过砖头,砌上灶台,手里的铁铲在砖头上熟练地敲了敲,头也不回同他伸手,“再递。”
万事开头难,迈开了第一步情面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务观极有耐心,一块一块地递给了她。
最后一块结束,沈明酥揉了揉发酸的腰,冲他道:“好了,去洗手,累了吧?”
务观起身的动作一顿。
......
“阿观,快去洗手,累不累啊?”
相似的话,久远到快要忘记了,此时却从脑海里勾了出来,面具下那双眼睛突然一厉,如刀锋一般,疯狂又阴戾。
手指不觉陷进了地上的残砖渣子。
见他半天没动,沈明酥疑惑地瞧了过去,他低着头看不到他的脸,只见了他手指上的血,愣了愣,“怎么回事,受伤了?你怎不早说。”
沈明酥忙丢了手里的铁铲,去屋里净完手,再打了一盆水出来,蹲在他跟前,拉过他手腕,把他手上的脏污和血迹清洗干净,仔细地查看了一番伤口,“还挺深的。”
沈明酥不得不再次拿出昨儿给十全用过的那瓶珍藏草药膏,抹完了药,没有纱布,直接从袖筒内掏出绢帕,一圈一圈地裹在他手指上。
务观抬头,眼里的情绪已平静,近距离地看着跟前那张蜡黄的脸,看久了,似乎也没最初那么丑了。
见她神色专注,还当真在替他医治伤口,务观突然好奇道:“江十锦,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真不怕?”
“什么人?”沈明酥头也没抬,“不过是个手指受伤,在等我包扎的人。”
“你医治过很多人?”
沈明酥不知道,父亲的小医馆每日人满为患,大病她不会,像这种包扎的活儿,她干了不少。
封重彦的一双腿,内伤外伤,前前后后她包扎了一个多月。
沈明酥没应,回答了他适才说的后半句,“我怕啊,可我让你不要靠近我,你会吗?”
务观沉默。
那恐怕不行。
“你若想要我这条命,等一切了结后,不用你索要,我主动给你,但现在不行,我还得多活一段日子,所以,在这之前,你劝公子最好不要动手,我必以命相博。”沈明酥没看他,声音平静,却是又薄又凉,利落地在他手指上打了一个蝴蝶结,起身嘱咐道:“别碰水。”
身后务观看着她背影,狭长的眼缝勾出几分耐人寻味的弧度,“你怎么知道,活着会比死更轻松呢。”
沈明酥脚步一顿。
“放心,我只是想帮你。”务观起身,仿佛适才的对话不存在,垂目看了一眼手指上的蝴蝶结,极为嫌弃,“下回你给我绑个同心结吧,比这顺眼。”
沈明酥紧绷的脊背缓缓放松,“又不是什么好事,这等血光之灾,务观公子就别想着下一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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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台搭好了,接下来的事便不在沈明酥能力所及。
务观手上戴着蝴蝶结,坐在她身后的马札上,见她烧了半天的火,火没着人都快着了,终于明白了,不惜戳穿道:“你不会做饭吧?”
到了这一步,沈明酥也不能再硬撑,直接摊牌,“被你看出来了?”回头看着他笑了笑:“务观手还疼吗。”
“你还是别笑了,你每回一笑,准没好事。”
沈明酥听话地敛去了笑容,“手不疼了,帮我烧个火呗。”
务观嘴角一抽,“你是想让我帮你把饭也一道做了吧。”
沈明酥点头,“正有此意。”自觉退出来,替他腾了地儿,“铜釜在这儿,你看要多少水,钱不多,我只买了面条和鸡蛋。”
务观:......
鸡蛋她吃不够?
灶台交给了务观,沈明酥进屋去拿鸡蛋和面条。
打鸡蛋她会,头一个破开,里面便是两颗黄,沈明酥笑了笑,“双黄蛋,今日运气挺好。”
“不一定。”务观挽起了衣袖,火势烧得很旺,熏得他有些热,身子往后仰去,避开腾升上来的水汽,退后几步看着她,“这要是放在人身上,就不见得了,双生子一落地,便会死一个,尤其是有点名望的人户,你说被遗弃的那个得多惨啊,换做你,你会恨吗。”
沈明酥破开了第二个鸡蛋,随口一答,“死都死了,如何恨?”
铜釜内的水汽不断冒出来,白白的水汽氤氲在两人之间如同隔了一层薄雾,务观透过那层茫茫迷雾问她:“若还活着呢?”
“都是命,既活着还恨什么?”
务观一笑,“这世上令人生恨的仇恨可多了,杀父之仇,灭门之恨,哪一件不让人恨?”
沈明酥手指扣在瓷碗上,手中搅动的竹筷缓缓停了下来,抬头看向务观,平日里藏在眸子底下那些无迹可寻的凉意一点一点地溢了出来。
隔着水雾,务观看不真切,但知道自己似乎把她惹急了,圆场道:“同你闹着玩呢,莫不是真被我说中了,十锦公子还有杀父之仇?”
沈明酥没动,面前的水雾被轻风吹散,匆匆一瞬,务观已看清了她眼里的杀意,那股狠劲,绝非是适才替他包扎伤口时的柔肠小哥。
务观身子往她跟前倾来,试着朝她伸手,柔声道:“鸡蛋给我,该下锅了,吃完后,晚上我带你去见冯肃。”
她说得对,都是命。
她逃不掉,他也逃不掉。
沈明酥,抱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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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耳死后,锦衣卫指挥使一职,迟迟没有人来上任,头上没人管制,底下的人个个心思涣散。
夜里当值的人干脆抱着酒壶倒在躺椅上。
堂内燃着两盏灯,随夜风摇摇晃晃,左侧那人抿了一口酒,“听说梁指挥的灵堂失了一把火?”
“作恶多端,众鬼不容。”
“我看未必,说不定是手上人命太多,死得太容易了,众愤难平,点了一把火送他一程。”
锦衣卫上层混得好的都是世家子弟,手上不愿意沾血,平日里替梁耳办事的人都是底下那群卑贱的亡命之徒。
哪天没见到那个人回来了,那就是死了,这些年梁耳带出去的人,大多都没回来。
“你说接下来会是哪位,还是梁家人?”
“有凌墨尘在,还要梁家人作甚,说不定巴不得梁耳死呢。”
“你不要命了!”右侧那人脊背一寒,变了脸色,压低声音斥道:“你不要,我还想寿终正寝呢。”
突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两人心头一跳,扭头望去,便见一人从里走了出来,离得近了,才看清楚脸。
两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冯肃啊,这么晚去哪儿。”
冯肃答了一声:“喝酒。”
此人不爱说话,往日跟着梁耳卖命,回回运气都好,活着回来了。
“梁耳一死,他倒是解脱了。”
冯肃没理会身后的声音,径直出了门,身影刚入巷子,便被一把暗处窜出来的刀子逼上了脖子,“进一步说话。”
冯肃后背僵硬,脖子后仰,努力避开刀刃,配合地退后几步。
务观示意一旁的沈明酥,“捆上。”
沈明酥不会捆人,一把药粉洒在他口鼻之间,冯肃慢慢地脱了力,人跪坐在地上,半刻便没了反抗的力气。
务观收回刀子,忍不住夸道:“就说你应该卖药,早发财了。”看了一眼地上的人,“此人就是冯肃,梁耳的口没灭干净,如今人走了,落在你手上,要问什么,自己问。”
那日在牢房,进来的两人均以面罩遮面,沈明酥不确定是不是他,缓缓蹲下身问他:“你见过我?”
冯肃脖子抬了一半,目光吃力地扫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
务观用刀提起他下颚,“问你话。”
冯肃点头。
沈明酥又问:“在京兆府地牢,梁耳审问我的话,你知道?”
冯肃再次点头。
沈明酥心跳渐渐加快,继续问:“一年前,梁耳去过幽州?”
冯肃这回迟迟不作答。
务观再次把刀逼向他脖子,“刀子锋利,迟了想说都来不及。”
冯肃吞咽了一下喉咙,似是终于感到了恐慌,“一年前,梁耳确实去过幽州,沈娘子也不必来为难我,我不过是一名无名小卒,一切都是梁耳的吩咐。”
沈明酥脑子有嗡嗡声响,顾不得身旁还有务观在,盯着他问:“他去幽州干什么了。”
“杀了一户人。”
“杀了一户人。”耳边的嗡鸣声不断扩大,吵得她快要听不见任何声音了,沈明酥突然抽出袖筒里的一柄匕首,死死抵住冯肃的喉咙,一字一字地重复,“杀了一户人......”
那是她的父亲,母亲,沈家十几条人命。
父亲被血迹染红的青色长袍,即便过去了一年多,还是那般清楚,清楚到她到如今都能闻到血腥味。
手有些发抖,刀尖不觉已一寸一寸往前,沈明酥又颤声问他:“梁耳为何要杀沈家?”
冯肃感觉到了喉咙间的刺痛,神色逐渐慌乱,“沈娘子这不明知故问吗,沈壑岩手里有一块能起死人,肉白骨的雲骨,梁指挥不知道从哪里听来,前去讨要,可沈壑岩不给,只能要他的命。”
沈明酥眼睛发红。
“雲骨乃续骨之药,梁家没有四肢瘫痪之人,梁耳背后是谁?”她等了一年,没有一日能好好安眠,如今真相就在眼前,她马上就能知道到底是谁杀了沈家,为何连一朝宰相封重彦都不敢碰,那即将得来的答案,逼得她不敢呼吸,双膝早就一同跪在了地上,张了张嘴,想再问却又害怕,可到底还是忍不住哑声问:“沈家的那个小姑娘呢,你们把她怎么样了,她在哪儿?”
刀尖的血顺着冯肃的喉咙缓缓往下蔓延,冯肃艰难地往后仰,目光求救地瞟向一旁的务观,“沈娘子先冷......”
话还没说完,迎面忽然一阵疾风袭来,务观脸色一变,一脚踢开冯肃,箭头擦着冯肃的耳侧穿过。
再抬头,前方火把的光束已经映在了三人身上。
沈明酥脸庞上挂着两行泪珠,转头看着朝她走来的封重彦,没有半点喜悦,目中反而溢出惊恐之色。
封重彦把手里的弓箭甩给了乔阳,朝她伸出手,语气极为温柔,“过来。”
沈明酥反应了过来,猛摇头,转身拽住冯肃的胳膊,急切地问道:“他是谁,你快告诉我,他是谁!”
封重彦没给她机会,侧头示意,“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