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皇帝同他说了一声,“去吧,朕要活的。”
—
高安从未见过疯起来的封重彦,之前听人说梁馀被他破了一只手,不曾亲眼看到过程,如今见他朝着自己冲来,就像是一头藏在黑夜里的猛兽,终于在这个夜里觉醒了。
十步之内,见一个杀一个。
竟无一人能近身。
高安脸色渐渐地起了变化,忽然回过头冲屋内喊道:“快动手!”
屋内的情况却并不如意。
高安走后,沈明酥并没有反抗,等着许临川拿起刀子走向她,拖出她胳膊,挽起了她的宽袖,再慢慢地翻过她的手腕。
只见那白皙的手腕内侧,平平坦坦,只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痕。
许临川一愣,抬头看向她,眼里一片惊愕,满是不可置信。
沈明酥看着他怔愣的神色,笑了起来,“怎么了表哥?很意外吗?”
许临川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忘了反应。
“你这一辈子都不如我,你压根儿就不是学医的料,知道为什么吗?”沈明酥一笑,“因为你心术不正,父亲常说‘医者仁心’,你一个字都没记住,从小你就看不惯我,每回我被父亲夸了后,你都会来找我的不痛快,夜里故意在我窗前徘徊,知道我怕黑,装神弄鬼地来吓唬我,你恨我,还曾往我碗里下过|药,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心疼你没爹没娘,没有人教你何为善,一次次地原谅了你。”
“但像你这样的人,又何尝会知道别人的忍让,今日你来,是想要我死,可我这条命太抢手了,还轮不到你。”
沈明酥说完,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他手里的刀子,反手插向右后方的太监腹部。
没料到沈明酥会武,身后的太监躲避不及,腹部结实地中了一刀,痛疼还没蔓延开,沈明酥的手肘再次碰到他的伤口,随后整个人扑过去,动作之快,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等几人回神,她已经重新拾起了地上的匕首。
雨夜雷光闪烁,光亮照在她的脸色,她双目中带着冷清,哪里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
能被高安带在身边的人,个个都是练家子,先前被她刺伤一人,挣脱出来,全是因为对方没有对她设防。
上头早就吩咐过,今夜必须得成。
如今更是不敢掉以轻心。
一人勾起身旁的一张木墩,猛朝她踢了过去,身旁余下的人,齐齐抽出了腰间的刀刃,蜂拥围上。
沈明酥淡然地看着这一切,忽然后悔了。
后悔那一夜她不该听父亲的话,就像如今这样,她应该拿起这把匕首,用着父亲教给她的本事,拼死一搏。
大不了多一条人命,从十八条变成十九条。
她没有刀,父亲没来得及替她熔。
唯一的一把匕首是封重彦用他的半截断剑熔给她的,让她用来防身。可匕首太短,远不及利刀凶猛。
她一身白衣渐渐地染了红。
许临川还跌坐在地上,似乎还未从适才的震惊中刚回过神来,愣愣地看着那被围堵在中间的人影,嘴巴一张一合,“不可能。”
“为什么。”
他亲耳听舅舅说,“雲骨就在她的手腕上,若要拿下来,只能剔骨......”
舅母轻声低语:“剔骨之痛,没几人能扛住......”
“为什么没有了......”她沈明酥那么怕疼,胆子还小,又娇气,曾被药渣子扎了手,都能跑到舅舅跟前撒一场娇。
她会心甘情愿取下来?
可那道伤疤,他看得清楚,确实没有了。
到底是何时没有的,是被谁拿走的......
他盯着那个周身被一点一点染红地身影,脑子里凌乱如麻,一年前沈家被血洗,不是舅舅没把她交出去,而是她身上已经没了雲骨。
怎么会这样......
内屋的珠帘忽然一阵响,他转过头,正好瞥见了那只对着她破窗而入的冷箭。
许临川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起身,又为何要扑了过去,利箭一瞬穿透了他的身体,剧烈的疼痛让他忍不住跪坐了地上。
屋内的几盏灯火,尽数扑灭,黑漆漆的雨夜如同泼了墨汁,许临川跪在那里,什么也看不到。
看不到对方的人,也看不到沈明酥在哪儿。
屋内彻底地陷入了黑暗,屋外封重彦手里的刀及时刺进了高安的后背,外面的火光从破开的门窗内模糊地溢了进来。
沈明酥先前散下的药粉,也终于起了效。
她从地上爬起来,青帽已经脱落,满头发丝披散在肩头,双手沾满了血污,找了一阵才看到了身后的许临川。
许临川依旧跪在那儿,胸口插着一根长箭,鲜血不断地往下滴,已在他周围晕出了一滩。
沈明酥神色一僵,踉跄地走过去,双腿无力地跪坐在他跟前,伸手小心翼翼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哑声唤他:“许临川,你怎么了......”
许临川艰难地抬起头,目光因疼痛不断地颤抖,张了张嘴,问她:“为,为什么......”
那道伤痕少说也有几年了。
雲骨早就没了。
那她这些年的聪慧从何而来......
那么好的东西,她为何甘愿取下来,他有太多太多的疑问。
沈明酥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没有回答他,抓住他胳膊的双手,渐渐地用了力,声音也微微打了颤,“你不能死。”
两行泪忽然夺眶而出,“许临川你起来,我给你一个机会,你重新告诉我,你说的这一切都是假的,我便不同你再计较。”
许临川看着她脸上两道白皙的泪痕,忽然想起那年盛夏。
舅舅领着他第一次到沈家,指着树下的一位小姑娘同他道:“临川,这是你妹妹,阿锦。”
“阿锦,过来看看你表哥。”
那姑娘回头,头上扎着两个丸子,冲他甜甜一笑,“临川哥哥。”
他儿时很腼腆,那一日却也笑着唤了她一声,“表妹。”
那画面,久远到他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又想了起来,清晰无比。
作者有话说:
宝儿们来了,今天加更哈!(许临川:火葬场来得最快,最彻底的一个。)发红包哟。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转机◎
瞳仁渐渐散开, 许临川艰难地张嘴,“表......”
可惜再也没了力气,去叫完最后那个字。
他脖子忽然垂下, 沈明酥手上一重,胳膊也如同脱了力一般, 眼睁睁地看着他倒在了自己的身前,嘴边的话音凝结。
封重彦在身后喊她,沈明酥没听到, 坐在那没动。
雨水不断地冲刷着地上的血迹。
封重彦从雨中站起来, 手中最后一把弯刀插在了高安的后背上,如今已手无寸铁,被禁军困在重围之中。
身上不断地滴着水, 分不清是雨, 还是血。
禁军的长矛架上了他的肩头, 压着他的身子,一点一点地, 势要压弯他的膝盖, 他抬起头,看着屋内跪在那一动不动的沈明酥, 雷光闪过, 她一身白衣早被血迹染得斑斑点点。
......
“封哥哥, 没有人能护住我......”
那话如同一句诅咒, 不断地在他眼前应征,此时将他的五脏六肺彻底炸开, 痛苦翻涌而至。
他所谓的保护, 不过就是一场笑话。
她早就看明白了。
孑然一身, 孤寂地行走在刀尖。
雨水拍打在他苍白的侧脸, 那双眸子爬满了血丝,映出眼底凌厉的肃杀,他双手握住肩上的冰凉枪头,雨水了泡了这大半日,一双手早被泡得发白,却在突围之中忽然一声爆发,撑起了肩头的长矛,往上抛开的一瞬间,他就地一滚,在长矛扎进他身体之前,先一步滚到了一侧禁军的脚边,抽出了对方腰间的佩刀,双脚一蹬,整个后背擦地而过,同时手里的刀,利落地割中了对方的脚踝。
手中的刀所到之处,无不带着阴森的寒意。
踩着尸身血海,他终于走到了她的面前。
沈明酥跪坐在那,忽然闻到了一股血腥味里夹杂着的雨雾和冷意,这才转过头,看着缓缓蹲在她跟前的封重彦,目光里竟是一片空洞,轻声问他,“你告诉我,他说的是真的吗?”
她声音很轻,轻到像是在等着他的答案续命。
雨夜扼住了他的喉咙。
封重彦在一阵雷鸣声之后,回答了她,“不是真的。”
那话像是解脱了一般,沈明酥弯唇对他道了一声,“多谢。”终于撑着地面,站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蹲太久了,脚步漂浮了起来,眼睛慢慢地变黑,直到彻底地看不见。
封重彦及时地接住了她,将人抱了起来,娇小的身体轻飘地让人害怕,他走向屋外,看着黑压压的禁军,埋头轻轻地吻在了她的额间,哑声道:“阿锦,回家了。”
乔阳守在门外,一人面对着成千禁军,胳膊上的一截衣袖不知道是被长枪还是利刃被划,露出了里面的肤色,伤口的血早就被雨水泡没了,一块烂肉触目心惊,却仿佛感觉不到痛,伸手捋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眼里倒是越来越兴奋,“主子,活这么大,我可从未像今日这般痛快过,可惜卫常风没有福分,见不到这等场面。”
回头见封重彦抱着人来了,冲他喊了一声,“主子,记得给属下多烧几个金元宝,按人头算,一人一个......”
乔阳手执双刀,再次冲入雨中,护着身后的封重彦杀出了一条血路。
凌墨尘立在对面的雨雾下,沉默地看着主仆二人被禁军围在重围之中。
他终于等到了。
等到封重彦成为了叛贼的这一幕。
看着他被封家当年亲手扶持起来的皇帝,绞杀在雨夜,他心中应该很痛快。
也确实痛快。
可他却笑不出来,目光紧紧地盯着他怀里的那人,上午他离开时,记得她那一身还白白净净。
此时被雨水浇淋,衣袍上的血迹晕染开,那件袍子已经染成了绛色。
垂下的两截宽袖,还绣着他仙丹阁的仙鹤。
......
“国师,我有一个不请不请。”
“你说。”
“以后你能善待他们吗。”
她道:“我曾经有个师弟,他为了护我,把自己关在了门内,后来死了,如今还被困在屋子内,若将来国师不为难的前提下,还请给四丹他们一条生路。”
“为何?”
她笑了笑,抬起袖口,端详着上面的那只仙鹤,“因为我和他们一样,都是国师的仙童。”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中,蓦然一疼,凌墨尘双手不觉握紧。
沈明酥,你为何就不替你自己求一求。
如此不怕死,他还以为她是不死之身呢,没想到竟是如此脆弱不堪......
可你还不能死。
想死也得先排队。
乔阳再厉害,终究一人难挡百人。
封重彦怀里抱着人,腿脚无法施展,很快一道长□□进了他的小腿,他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却没有松手,紧紧地抱着沈明酥,刀尖抵在地上,胳膊上的鲜血顺着刀刃,不断地往下滴。
片刻后又抱着人再次站了起来。
禁军紧接着围上。
前面的乔阳已被冲开。
凌墨尘忽然抬起胳膊,数十枚银针从袖筒射出,刺中了封重彦身旁的几人,封重彦顺利地冲出了重围,与前面的乔阳脊背相抵。
冯肃转过头愣愣地看着凌墨尘,不明白他这是为何。
冯肃完全不理解了,着急地唤了一声,“主子,你......”今日一旦放过封重彦,明日必会死在他手上。
凌墨尘充耳未闻,目光继续看着前方。
凌墨尘很少见到封重彦这等惨状,往日风光无限,从未有人能抓住他的把柄,今日这一昏头,竟然将自己陷入了这般绝境。
凌墨尘立在那,看着那一主一仆一步一步地往门口挪动,竟被两人快挪到了门槛。
倒是好奇他这般耗下去,何时会被耗死。
又或者他要等到何时才打算真正地出手。
围着封重彦的禁军却没他这般轻松,从与两人动手,已经快半个时辰了,脚下死去的人无数,大雨之中,还能闻到周围的血腥味儿,可跟前两人就像是不会累的猛兽,身上的劲只增不减,封重彦手里还抱着人,却没有一个人能近得了他的身。
今日奉命前来捉人的是王昆,一刻也不敢松懈,看着封重彦腿上的伤口,开始劝降,“封大人,刀放下吧,今夜大人恐怕出不去了。”
封重彦抱着人,脸色除了比来日苍白一些,并没有什么变化,正因为那份苍白,映得那双眼睛形同鬼厉。
他扯唇笑了笑,“不试试怎么知道?这不是还没到穷途末路之时。”
王昆自然明白,他封重彦乃一国丞相,断不会死得这般轻松。他如今是一主一仆在反,再逼下去,待会儿就不知道了。
王昆打算速战速决,长刀直刺向他面门,“封大人,得罪了。”
—
今夜的雷雨轰隆隆地炸在头顶,迟迟不停。
外面的太监不断进来禀报:“禁军死伤百人,高总管被封......被反贼封重彦弯刀所伤,刚宣了太医......”
刚退出去,外面又有人跟着进来,“陛下,封国公跪在了宫外,磕头誓要求见陛下。”
皇帝躺在软塌上许久都没有睁开眼睛。
一个沈家娘子,竟把他封重彦逼到了这个地步?
封家不要了,就要个女人?
他从未当着人面发过怒火,哪怕是底下的奴才,他也是温温和和,以此得了一个圣主的贤名,此时却被那怒意烧得气息凌乱。
今日高安擅自做主劫了沈家娘子逼问,他也是后面才知道,原本也不至于如此,可封重彦的反应,太让他失望了。
忠?
不是一个姓,又怎会有永远的忠。
外面的脚步声再次传来,这回比之前的更急,人来没进来,信使便跪在了门槛外,“青州急报!”
信使的声音高昂,声音直穿透雨夜,“陛下,康王反了......”
作者有话说:
宝儿们加更来了。(下章亲生母女俩见面,然后就要到婚事了,男主开虐。)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进东宫◎
自上回康王亲自斩下了胡军的头颅之后, 情绪高涨,底下的将士待他也极为尊敬,尤其是看向他时眼中露出的崇拜, 让他的人生如同达到了另一个巅峰。
在昌都的酒肉日子过惯了,楚歌美酒, 每日寻欢作乐日子是很舒坦,可一场宿醉放纵完,到了第二日早上却觉得索然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