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房沈南兆学的是兽医,年轻时便居无定所,四海为家,原本就居无定所。
何况如今她已同封家退了亲,沈家的人更不合适留在京城,她也一样,“我想去一趟青州。”
沈二爷皱眉,“你怎么还不......”
“我要亲眼看到月摇。”
“她已经不在了,青州战乱,那等地方不是你该去的,你真想好了要退婚,咱们可以去其他地方,金州,齐州都可以。”
“二叔也相信父亲和母亲的死乃前朝人所为?”沈明酥突然问。
见沈二爷的神色僵住,沈明酥平静地道:“我去哪儿都一样,但不能同二叔一起,阿音她还小......”
沈家老祖宗的安排早就有了先见之明,她庆幸二叔一房学的是兽医。
“要走一起,你父母不在,我便是你的长辈,岂有丢下你不管的道理。”不容她再说,沈二爷态度坚决,“你父母的案子,封重彦没必要隐瞒,证据确凿,对方也招了,真相便是如此,阿锦,该放下了。”说完起身,“我去让你婶子收拾房间,今日好好睡上一觉,旁的事有二叔在,不要多想。”
天边最后一点晚霞退去,陈旧的屋子内慢慢地蒙了一层黑纱。
不久后,迷沱灯火混入夜色,又渐渐地成了余晖,虽朦胧,但什么都看得见。
就像那夜,母亲死死地攥住她的手,眼里的不甘和恨意交织,她看得清楚,她以为母亲认错了人,却听她道:“你记住了,就算真到了那一步,你也要先护住你妹妹......”
“苏莺!”
“我怎么了!沈家十几条命还不够吗,我只想要阿摇活着。”
衣袖突然被人拽了一下,沈明酥转过头。
一颗小脑袋从她身后冒了出来,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道:“娘亲说,姐姐是想妹妹了,姐姐别哭,阿音也是姐姐的妹妹。”
细嫩的小手勾了过来,套在她的手指上,柔柔软软直击心房,“姐姐,我带你去看花灯。”
......
“阿姐你看,这灯好不好。”
“阿姐,不是要去集市吗,你到底说话算不算数.....”
“好啊。”沈明酥答。
听阿音缠着沈明酥要去闹市,婶子也跟着一道。
阿音一边手牵一个,小姑娘才四五岁,一路蹦蹦跳跳,许是觉得沈明酥好看,时不时仰头偷看一眼。
细细打量,阿音倒是真和阿摇有些像,反倒是自己的样貌,与她们不太一样。
婶子说三日前他们便来了京城,怕贸然上门,惹人无端猜测,误以为他们是来寻官谋财,那日见到她也是意外之喜,“你二叔让阿音把玉佩给你,是为想单独见你一面,没想到会吓着你。”
婶子心疼地问她:“你这一年到底是怎么过的?”
怎么过的......
经历了三个月的逃亡,她杯弓蛇影了。
“听你二叔的吧,往后你就跟着我们,虽说日子清苦些,但同阿猫阿狗打交道,比人简单。”
各样繁灯照着热热闹闹的夜,夜风扑面,湿漉漉的气息扑在脸上,又凉又暖,很久没有如此真实过了。
心底有那么一刻因这句话而动容,想应一声:“好。”最终还是沉默,轻轻地捏了捏掌心内那只暖和的小手。
大人的话阿音听不懂,见到新奇的东西,便扯着两人往前奔。
大邺分二十六州,属京城最为繁华,城中人无论有钱没钱都喜欢享乐,除了光顾酒楼茶楼之外,皮影也颇受青睐,一条街总会遇到一家皮影班子。
阿音没见过,嚷着不走,婶子无奈买了一张长凳,见旁边的小娃手里拿着糖葫芦,怕阿音待会儿吵,一人出去Q裙丝二耳儿五九衣斯七整理本文上传,欢迎加入第一时间追更买,留沈明酥和阿音二人先看。
京城不禁宵,夜里最为热闹,周围的人来来往往,不久后空缺了一边的长凳,突然坐下一人。
深色的锦缎长袍在夜色华灯下瞧不出什么颜色,但那股冷梅香,沈明酥熟悉,警惕地转过头。
封重彦则看着坐在她身边的阿音,目光深邃探究,似是要从她小小的身躯上审讯出某种他想要解开的疑惑。
沈明酥一把搂住阿音,转身瞧见不远处走过来的婶子,轻声哄道:“阿音乖,娘买了糖葫芦,去你娘那里。”
见阿音扑到了婶子怀里沈明酥才回头,看向跟前此时不该出现的人。
封重彦却似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问她:“沈二爷沈南兆,他何时来的?”
“前几日。”
“他不该来京城。”
沈明酥没应他,“封大人寻我,还有事吗。”婚书已经给了,封家不必再为要娶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大奶奶而痛心疾首。
他封重彦也解脱了,沈家的事情与他再无关系。
“玉佩是沈南兆带给你的?”
时隔一日,难为他还记得。
见她不答,他又问:“沈月摇活着?”
沈明酥答:“死了。”又道:“如你们所想的那样。”
封重彦没出声,片刻后转过头,望着荧幕上跳动的魅丽人影,下巴扬了扬,“你要是喜欢,我让人搬到府上?”
“封大人随意。”见婶子抱着阿音一直瞧着这边,沈明酥不想同他再耗下去,又问了一次,“封大人还有何事?”
封重彦看了一眼她,偏头示意福安上前。
周围的人不知何时早已被清理,福安立在两人身后,弯腰如同禀报公务一般。
“四日前青州传来捷报,二公子的义白军围堵了胡人统领,消息一到,康王立马请缨要去青州代替二公子。”
在沈家同他相处了三年,他的聪明和笼络人的手段沈明酥比谁都清楚,听出来了他是在放下态度,愿意给她一个解释,告诉她他很忙。
封重彦盯着她漠然的神色,让福安继续。
“早朝后省主便同陛下呈报了与沈娘子的婚事,陛下赠给了沈娘子十箱贺礼,午后已到府上。”
说完了,福安退到一边。
封重彦缓缓起身,走到她跟前,距离很近,脚尖都快要碰到她的裙摆了,俯身看着她的眼睛,细声细语问她:“回去?”
沈明酥抬头,对上那双仿佛被柔情揉碎了的眼睛。
当年他从绝地之中反杀回来,朝中人人都道他时运好,两年过去,还怀有此番想法的人,多半只剩下一些愚蠢和狭隘之辈。
他能有今天的地位,靠的从来都不是运气,也并非仅有权势的压迫,还有真正的服从和敬佩。
他不是利剑,也并非猛虎,而是一张潜伏在暗处的网,以心为诱饵,诱人入局。
他知道你想要什么,并且毫不吝啬地给你。
她有些猜不透他对这桩婚约到底是什么态度了,也是救命之恩不可不还?
沈明酥偏开头,看着旁边河道里的粼粼波光,“我与封大人的婚事已退,封大人不必再背负救命之恩,而封大人能走到今日这一步,凭你的本事和地位,想必也不用我再去成全你的名声。”
两人在京城相见后,从未坐下来对等的聊过一次。
推心置腹的思念,早就被冷落和沉默消磨干净,没成想头一回与他挺直腰身谈话,是在退婚后。
封重彦良久才道:“还生气?为了沈月摇?”
“封重彦。”沈明酥转过头,如同当年她在沈家时那般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没生气。”
“但我后悔,一年前投靠了你。”她说的是真话。
她费了一年的时间在求他帮忙,经历了千疮百孔,最后月摇还是死了。
没再去看他的脸色,抬头望向还等在前方的婶子和阿音,沈明酥平静地道:“我说过不会在去纠缠你,你也别来找我。”
—
回去时婶子问她:“当真放得下?”
沈明酥点头:“岁月更迭,瞬息万变,每个人都在被命运和使命推背往前,我与他的立场早已不同,他有他要奔波的前程,我有我的路要走。”
她身陷沼泽,只有靠她自己往上爬。
婶子诧异地看着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柔声道:“当年你娘同我说,屋里的两个姑娘,一个不长心,一个长不大,将来待他们归去,也不知道该怎么过日子,如今瞧来,你倒没让她操心,人心都是一瞬间长大的,要是她能预判到今日,怕也不会说出当初那句话。”
夜里阿音吵着要和她一起睡,婶子没办法,多备了一床棉被。
半夜跌入梦境,她又看到了母亲那双不甘与憎恨交织的眼睛。
“娘......”
清醒过来,满头大汗,转过头阿音还在熟睡,小小的身躯挨着她,似是什么都不害怕,恬静又安稳。
沈明酥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指头,哑声道:“娘,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宝儿们,男配出来了。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腰弯久了,总得要挺一挺,才会舒坦◎
一夜醒来,沈二爷已收拾好了东西。
阿音听说沈明酥也要跟着他们一块儿走,很是高兴,出发时抱着‘小桃花’,一人跑在前面,冲出门后突然不动了,甚至往里退了几步。
婶子觉得奇怪,“阿音?”
阿音回头,目光落在沈明酥脸上,不敢说话。
沈明酥跨出门,一眼便看到了封重彦。
还是昨日夜里的那身,坐在门外一张马札上,双手笼进袖筒,脸色带着疲倦,连看过来的眼神也少了往日的锋芒。
看样子是在此守了一夜。
不仅是他,还有围在他身旁,把整条巷子堵得水泄不通的巡捕。
沈明酥神色一紧,把阿音护在身后。
封重彦没什么表情,起身理了理身上一夜褶皱的衫袍,再抬起头时,才出声问她;“去哪儿啊。”
没待沈明酥回答,沈二爷从门内走了出来,扫了一眼巷子里的人,面色不太好看,“封大人这是何意。”
封重彦礼貌一笑,拱手道:“二叔,好久不见,既然来了京城,怎不上家里来坐坐。”
自打沈老爷子把沈明酥许给了他后,沈家的亲戚沈明酥叫什么,他便叫什么。
这一声二叔,把沈二爷的火气挑了出来,“封大人身份尊贵,在下一介草民哪敢来攀亲,只是当年在沈家见过封大人一面,那时候的封大人谦卑有礼,可不似如今这般威风。”
“老天垂怜,赏了晚辈这般好气运,有幸替圣上分忧,得来这殊荣。”封重彦面上依旧带着笑,目光却没有半分退让,“至于威风不威风,就得看二叔今日肯不肯给晚辈这个面子了。”
沈二爷被他的气高趾昂气得赤了脸,“你......”
封重彦语气缓和了一些,“阿锦与我闹脾气,二叔乃长辈,当劝和不劝分,不该在这时候纵火带她离开,您说对吗?”
要论理,沈二爷哪里是他的对手,一时噎住,半天答不上来。
封重彦不想耽搁下去,直接明了的说明了来意,“二叔去哪是二叔的自由,我留不住,但阿锦,你不能带走。”
沈二爷冷哼一声,“你封家若真心待她,谁又能带得走,兄长嫂子已归天,我是这孩子的二叔,也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在哪儿我便在哪儿,岂有分开的道理,如今婚书阿锦已退,我沈家便与封家没有半点关系,封大人这般拦着,怕是不太体面。”
封重彦不答。
似乎也不在意体面不体面。
沈二爷拉着沈明酥硬往前闯,没走两步,两旁的巡捕手中长枪一架,锋利的枪头相碰,发出了令人却步的刺耳声。
离开青州后,很久没见过这样的架势了,阿音吓得缩进了婶子怀里,担忧地看向沈二爷,哭出了声:“爹爹。”
沈二爷脸色一变,“封重彦,你欺人太甚!”
封重彦无动于衷,等着沈明酥转身。
半晌后沈明酥妥协了,“送他们走,其他的,我与你再谈。”从见到他出现在门口的那一瞬,沈明酥便知道她今日走不了。
她本也没打算同二叔一道走。
封重彦面含笑意,应得很爽快,“听阿锦的。”
—
沈明酥将沈二爷一家送去城外,坐的也是封重彦的马车。
车内两人无言,昨日一夜未睡,大抵是犯困了,路途上封重彦闭着眼睛养神,时而睁开眼睛瞟上一眼。
沈明酥偏开头望着窗外,始终没往他身上看。
扭着脖子不理人的模样,倒是像极了两年前。来封家也有一年了,她乖乖巧巧,他以为当真能省心了,熟不知临了突然同他倔起来。
连婚书都敢还给他。
昨日饮了酒,又没睡,脑子昏胀难耐,闭眼当真睡了一阵。
下车时,封重彦先下,转身朝她递上了自己的胳膊,沈明酥却没承他的情,从另一端利落地跳了下来。
没了那一套沉重的规矩加身,她周身都轻松,到了沈二爷跟前,也没多说,给他说了一个住处,“有何事,二叔记得写信于我。”
沈二爷拧不住她,更奈何不了封重彦何,咬碎了牙,也只能骂出一声,“兄长当年可真救了一只好狼崽。”
封重彦听见了也当没听见。
沈明酥走向婶子,蹲下身看着她怀里的阿音,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阿音先走,姐姐以后来找你。”
阿音似乎被刚才的长枪短刀吓住了,怯怯地点了点头,虽有不舍,但也不敢再挽留,“那姐姐快些来。”
“嗯。”
“阿锦,是你二叔和婶子无用。”
“不怪你们......”
沈二爷站在一边瞧着,封重彦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后,突然问:“二叔是何时找到的月摇。”
沈二爷一愣,很不想同他搭话,但见他问得认真,且想到阿锦还在他手里,只能压住心中火气,不情不愿地道:“一月前。”
谁知他又问:“何处找到的。”
“青州捞尸人手上。”
“姓什名什。”
沈二爷眉头一皱,他这是何意,这一年来他要真心想帮忙找月摇,早就找到了,何至于现下这般惺惺作态。
“我沈家的事,就不劳封大人费心了。”走到沈明酥跟前,沈二爷再一次问她:“阿锦,真要留下来吗。”
若她摇头,今日即便是死,他也要带她出城门。
阿锦却点了头,“二叔放心,我总得去一趟青州。”
“你多保重,二叔会一直留意信函。”
“二叔也保重。”
......
—
春季的日头带着一股清风,没有灼热,反倒有些凉意。
一辆马车停在城外不远处的柳树下,车帘撩起,露出一张公子的脸,目光打探着城门口的一幕,问身后的人:“真不去见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