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援的人来了,沈明酥没再留。
转过身往前,同封重彦并肩一道从凌墨尘身旁走过,神色平静,从始至终没去看他一眼。
三匹狼紧跟在她身后。
擦身而过的瞬间,凌墨尘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竟有那么一刻不敢去看,待人走过去,视线才缓缓转过,看到的还是一道背影。
谁能想到他找了五年的人,只要是关于她的风吹草动,他都不会过错,人人都以为他疯了,临到头了,最有希望的一次,却忽然害怕了。
甚至没有勇气去分辨那张脸,到底是不是她。
身影消失在了人群内,凌墨尘才回过神,手垂在身侧,一双腿不觉已僵硬,提步跟上前,一直跟到了州府门外,被守门的侍卫拦在了外面。
凌墨尘望了一眼刚进去的两人,冲那侍卫一笑,“没长眼神?看不出来我与封大人相熟?”
没想到侍卫一脸防备地看着他,“大人适才说,不能让你进。”
凌墨尘:“......”
—
‘天女’被擒,余下的胡军很快被秦智的人马堵在了巷子里,一番绞杀,百余人马,只留下了十几个活口,同‘天女’一道,被押送到了州府地牢。
地牢外重兵里外围了三层,秦智亲自把守。
真正的张大爷和张家公子此时都在府上,避免同时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吓到别人,封重彦带着沈明酥先回了院子。
沈明酥一路都没说话,正要去推房门,身后的人忽然抓住了手腕。
沈明酥回头,疑惑地看着封重彦。
今夜他们两人换了妆容,但凌墨尘没有,知道她早就认了出来。
他找了她五年,凌墨尘也一样。这些年的传闻,她必然也听到过,如今人找上了门,迟早会认出她,或者说,已经认出了她。
见她一路无言,封重彦猜不透她心中所想。
一时茫然无措,抓住了她的手,想让她别去见他,也别再认他。
凝视了她片刻,终究没说出口。
沈明酥问:“怎么了?”
见她面容淡然,似乎并没有掀起什么波澜,封重彦神色松了松,缓缓松开了她的手,弯唇道:“没什么,天快亮了,先去歇息。”
沈明酥点头,推门而入。
福安从外面及时赶了回来,慌慌张张地把人打探了一圈,见两人都没事才松了一口气,禀报道:“主子放心,张大爷和张家公子,奴才已经差人送了回去。”匆匆跟上封重彦的脚步,神色露出几分着急“奴才听乔阳说,那凌......”
封重彦脚步一顿,压住了声音里的一抹不耐烦,冷声道:“给少夫人备水。”
“是,奴才觉......”
封重彦打断,“不会做事了?”
福安想说的是,那凌墨尘一来,必然没好事,主子得赶紧想个办法把人赶走。这要是认出了少奶奶,回头又纠缠上了,主子可怎么办。
见封重彦脸色很不好,福安不敢再往下说,转身回去,打了一盆水,敲开了沈明酥的门,看了看‘张大爷’的脸,笑着道,“奴才倒是觉得少奶奶如今这张脸,挺好。”
也不知道是不是看习惯了,最近看白金娘子那张脸也有了几分美貌,还是‘张大爷’这张脸保险。
那凌墨尘铁定认不出来。
沈明酥丝毫不知道他脑袋里在想什么,接过了他手里的面盆,净完脸后并没有歇息,而是换回了白金娘子的装束。
片刻后拉开门,便见封重彦不知何时已经立在了门外。
知道她睡不着,必然会去审问‘天女’,封重彦收拾好后早在此候着了,也没多问她,把手里的手暖递给了她,“走吧。”
天边亮起了一抹青色,已经过了一夜。
再见到‘天女’,完全没了初见时骑在青牛背上的光鲜。
头上的花环没了,发丝凌乱不堪,一条腿被雪狼咬伤,鲜血淋漓地托在身后,脸上的那抹傲气倒是还在,仰头看着两人靠近,目中没有半点畏惧。
“大人。”秦智神色愧疚,跪在了地上。
今夜袭击粮仓,制造动|乱的百余人,明显是训练有素的胡军。
他一直守在青州,竟然不知道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何时藏了这么一只壮大的胡人军队,更不知道,其中还有一位哈齐家族的遗孤,‘天女。’
五年前,固安帝与哈齐的那一战,虽被其刺了一剑,可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砍下了哈齐的头颅,并且将他的一只残军,赶入了北河。
这些年青州虽容纳了不少胡人百姓,但都是经过仔细盘查,确认其身份确实乃百姓才会收容,并且一一记录在册,严格管制。
这么一只军队,一百余人,无论是火油,还是马匹,只要稍微有点动静,不可能不会被发现。
只有一个解释,他们的马匹,火油和羽箭,包括这五年他们的吃穿,是有人在帮助他们。
而帮助他们的人,不是一两个。
是很多人。
一想起这些年,不知道有多少胡人百姓暗地里竟然在养着他们的军队,秦智后背一阵生凉。
再想起昨晚的那个场面,秦智只觉得讽刺,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谁对他们好,谁对他们坏都分不清。
照他的脾气,明日天一亮,他便将所有胡人赶出大邺,一个不留。
封重彦走上前,秦智才退下。
地牢中的‘天女’并没有因为他的靠近,露出慌乱,反而仰起头,看向他身旁的白金娘子,不是好奇她为何会出现在这儿,而是疑惑,堂堂一国丞相为什么要把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护在身后。
她昨夜便认出来了,‘张大爷’就是白金娘子。
但白金娘子是谁,她不知道。
可此时她已经没有了精力去在意这些,不待封重彦审问,她主动开口,以纯正的大邺话同他道:“封大人,你不该庇佑罪恶之人。”
她声音冷静,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处境。
就像昨夜她被凌墨尘掐住了喉咙时,被雪狼叼住了双腿,即便狼狈不堪,除了震惊和□□上的疼痛,她的眼里并没有害怕。
她继续道:“二十几年前,赵帝赵良岳趁顺景帝交战之时,偷走了大邺的江山,他背信弃义,弑杀真君,这样的皇帝,你为何要效忠他们?”
她说得义正言辞,“他们是背叛者,是偷盗者,已经犯下了罪孽,不应该得到原谅,更不应该得到人们的支持和厚待,封大人应当杀了他们,投奔到我们天神的怀抱。”
秦智嘴角一抽,这样的话,当年可没少听。
那什么哈齐,还有他的两个儿子,每个人见了二公子,都少不了这一番说辞,他们是神,他们是天,大邺的皇帝罪孽深重,他们是在替天行道。
被他们杀死的人都该死。
封胥脾气一向不好,能动手绝不废话,每回回应他们的都是一只羽箭。
秦智也是个暴脾气,没忍住,一口唾沫吐在了地上,“我呸!真他娘的恶心,连自己的子民都不放过,论罪孽谁有你们重?论邪恶,大邺也能你们邪?你那什么天神父亲,早就死了,这会儿说不定正在阎王老子跟前跪着赎罪呢,少在这儿调拨离间......”
天女也不恼,目光像是两道清泉,天真又自信,坚决地道:“‘天神’不会死。”
“但你父亲死了,哦,原来他不是天神。”秦智难得能吵两句嘴,“你也不是什么‘天女’,少他娘的在这儿封神......”
天女认真地道:“我是‘天女’,天神已经给出了指引,赵家罪孽深重,即将覆灭,二十二年前天降双生,便已是天象。”
又来!
“你们胡人一向擅长问天?”站在封重彦身后的白金娘子忽然问。
‘天女’看了她一眼,点头:“对。”
“今日你再问一遍,我是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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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务观!◎
她是谁?
‘天女’认识, 她是大邺流民,五年前逃难到了青州,姓金, 人称白金娘子,是一名兽医, 家中有一位年迈的伯父,身边养了三匹雪狼。
为人直爽,性格随和, 喜欢凑热闹, 与邻里的关系都不错,包括前些日子,她收留了一位外地的姑娘, 她也知道。
不过这都是昨夜之前她得知的信息, 昨夜见过她的妆容和身手之后, ‘天女’知道,她此时的这张脸也未必是真的。
她既然来问她了, 定也不是当真的白金娘子, 至于她是谁,她不知道, 如实地回答:“天神没给指使。”
此话一出, 还没等沈明酥回应, 身后的秦智先是一声嘲笑, 讽刺道:“瞧来,你们家那位天神也不灵啊。”
‘天女’并没有因此觉得羞耻, 道:“天神的灵魂遗落在了青州, 失去了双目与双耳。但昨夜的歌声, 已为他指引了回家的路, 天神很快就能回家。”
五年前,哈齐家族的第二位‘天神’,也就是她的阿耶,被赵家太子赵千浩杀死,并割下了他的头颅,永远紧固在了青州这片土地上,以至于他的亡魂无法归天。
是以,她离开了自己的故土,从草原而来,要为他报仇,要用这些罪恶之人的鲜血,祭奠‘天神’。
虽不知道她是谁,但她昨夜阻碍了她的计划,杀了天神的人,那她就是罪人,‘天女’道:“你是罪恶之人。”
沈明酥一笑,忽然道:“哈齐燕,哈齐单于的独生之女,大草原唯一的公主。”
‘天女’看微微一愣,似乎对她知道自己的名字有些意外。
沈明酥没功夫听她的天神,缓缓道:“二十二年前,你的祖父被顺景帝斩杀,死在了青州。”
“五年前,你的兄长被彼时不到二十岁的封将军踩死在了马蹄下,也在青州。”
“同样是五年前,你的父亲被固安帝搁下头颅,连同他那把刻着‘天女’的佩剑一同挂在了营帐之外,也在青州。”
‘天女’的脸色终于起了变化,喃喃地念了一声:“阿耶......”
沈明酥继续道:“那把佩剑上的‘天女’图腾,画功稚嫩,好几处都勾错了笔,作画之人想必年纪不大。”
沈明酥看着‘天女’眸子里逐渐浮出的一抹悲痛和震怒,平静地道:“所以,天神没有庇佑你们,你也将要死在这片土地上,灵魂永远被禁锢。”
“不过,我大邺慈悲,愿意给鬼魂留一条生路。”沈明酥回头看向秦智,“不必再审问,所有胡军残党,还有他们的公主哈齐燕,午后城门前问斩。”
秦智正听得得意,见沈明酥忽然丢出这么一句军令,愣了愣,没回过神。
正疑惑,便见她身旁的封重彦对她微微一额首,先应了一句:“是。”
地牢内一瞬安静了下来。
不只是秦智,底下的一众人都呆呆地立在那儿,一时摸不着头脑。
封丞相对白金娘子行了礼?
见他迟迟不动,封重彦看了过来,“没听明白?”
秦智听明白了又没听明白,但明不明白,他都得明白,应道:“属下明白。”
且对这样的处置方式非常满意,立马精神了起来,吩咐底下的人,“上断头饭,老子要看这帮畜生哭......”
—
天色已经大亮,胡人百姓作乱,粮仓被烧,地牢外被重兵把守,一片森严。
地牢位于西侧,出去后往右是府衙大门。
沈明酥跨出了门槛,封重彦跟在她身后,见她脚尖微微朝外,不由驻步,轻唤了她一声,“阿锦。”
沈明酥她知道自己适才的那一句话后,意味着什么。
老头子说得对,她终究还是逃不过。
逃不了,面对便是。
顿了片刻,转过身,到底走向了左侧。
州府内忙得人仰马翻,头顶的寒风飞雪却并没有因此而停下,还在不断地往下飘,没有人清理积雪,青色的石砖上覆了一层薄薄的轻白,靴子踩在上面,微微往下一沉,一声一声‘呲呲——”作响。
封重彦撑着伞,两人并肩而行,刚走到院子前,便看到了对面的台阶下立着一人。
一身白衣,与他脚下的白雪相应,乍一眼瞧去,很容易让人忽略。
但那张脸,此时出现在这儿,怎么也无法让人忽视。
凌墨尘。
封重彦脸色一瞬乌黑,想出声唤人,转念一想,他能堵到这儿来,必然已经撂倒了一片。
沉默片刻,三人皆没有出声,沈明酥先迈了步,神色淡然,似乎并不认识他。
封重彦举着伞跟上,压住怒意,也当作看不见。
两人的脚步缓缓靠近,沈明酥的位置恰好靠在了凌墨尘那边,错身的刹那,凌墨尘转过头来,看着那张陌生的半边侧脸,张了张唇,终于开了口,声音低哑,问道:“丹十,是你吗。”
封重彦眉心跳了跳,握着伞的手紧紧一捏,正欲发作,却见沈明酥脚步并没有停留,继续往前。
沈明酥没有去应他。
她可以是沈明酥,也可以是赵十锦,但唯独不会再是江丹十。
雪粒子落下来,又密又疾,扑在人脸上,一阵阵的生疼,从皮肉凉到了骨头。凌墨尘立在台阶上,竖着耳朵,等那一声答案。
半晌过去,只听着两道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门扇即将关上的瞬间,凌墨尘忽然转身扑来,胸口被封重彦一掌击中,也没去躲,生生地受了,一只手手死死地拽住门扇不松,抬头看着左侧长廊下的那道身影,再一次问道:“沈明酥,是你对不对......”
沈明酥的脚步终是一顿。
一旁的红柱挡住了她大半个身子,凌墨尘只看着了她被风雪吹动的裙摆,喉咙似刀一般,颤声道:“我找了你五年,你只需要回答我,你是不是还活着......”
他只要一句答案。
求她给他一个解脱。
这些年,凌墨尘到处找她的传闻,沈明酥不是没有听过,但她一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执着。
此时同样不理解。她活着与否,与他而言,又有什么关系?
“我再说一遍,出去。”封重彦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手摸向了腰间的弯刀。
没等他出手,三只雪狼忽然窜了出来,院子里的那颗青松,瞬间被溅起了一团雪花,沈明酥眼皮一跳,出声制止,“伯鹰!”
可这段日子的喂养,并非白费,养育之恩是娘,给肉吃的是爹,似乎感觉到了封重彦此时怒意,为首的那批雪狼头一回没听沈明酥的。
它不听,其余两匹雪狼也没听。
一瞬将凌墨尘团团围住。
眼见要扑上去了,以凌墨尘昨夜的身手,只会两败俱伤,叫了一个不听,沈明酥只能叫第二个,“务观!”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