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愣,这种时候怎可能丢下他一人,齐声道:“国师......”
“听命令!”
军令如山,每个上过战场的将士都懂,十几人只能撤退。
待人走后,凌墨尘主动从迷雾中走了出去,扬声喊话,“三皇子,来我青州有何贵干。”
素闻萧家的几个儿子,老三最爱显摆,适才他出来,凌墨尘便看到了头上的那顶风雪帽,镶嵌了红宝石。
很快,对面一人走了出来,似乎没料到他会认出自己,上下一阵打探,忽然问他:“你是周元璟?”
凌墨尘一笑,“认识?”
三皇子道:“我听过你父亲,善会冰面作战。”
凌墨尘抱拳:“承让。”
知道他就是周元璟后,三皇子脸上的羞愤倒是淡去了一些,立在他对面,不敢贸然靠近,同他喊话,“可惜你不是大邺皇帝,你的江山被人夺了。”
凌墨尘不得不赞赏一句:“你们胡军很会挑拨离间。”
“难道不是事实?”三皇子道:“我要是你,拼死也要把自己的东西夺回来,你们大邺有句话叫,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你就如此放过你的杀父仇人,还要做他们的奴隶,为他们卖命,周元璟,你是本皇子见过的最大笑话。”
凌墨尘随他笑,“三皇子见笑了。”
“你可以不用如此。”三皇子抬手止住身后众人的嘲笑声,“我可以帮你夺回来。”
“条件?”
“我只要青州。”同大邺人一样,青州同样也成了胡军的心病,执意要掰回的颜面。
凌墨尘道:“听上去是我占了便宜?”
三皇子一笑,爽朗道:“我们大辽人说话算话,想要交朋友,自然得拿出诚意。”
“不是我不相信三皇子,实在不知三皇子的实力,今日既然有幸与三皇子相见,你我撤退兵马,单独战一场,瞧瞧对方的实力如何?”
“你要是赢了,我立马撤兵,且亲自带着三皇子入驻青州。”
“输了呢?”
“素闻三皇子刀功了得,怎会输?”
对面的三皇子犹豫了片刻,偏头同身边的谋臣商议了一阵后,当真接过了属下递上来的长刀,“好,那我今日,就来会会大邺的前太子殿下。”
冰面上骑不了马,两人各种从对方冲了出来。
三皇子冲到一半,身后的士兵忽然蜂拥而至,明显是使诈。
三皇子面上讥讽一笑,他凭什么听他的废话。
胡军瞬间将凌墨尘团团围住,本以为他身后的士兵意识到不对,也会冲出来,却没看到一兵一卒。
三皇子有些不相信。
凌墨尘不急不忙,磨了一下双刀上的豁口,道:“我大邺人一向讲诚信,兵马已撤退,没有我的命令,他们不会出来。”
什么诚信,笑话。
他娘的一根绳子杀了三回,还在这儿同他讲诚信。
三皇子怀疑,“你没带兵?”
凌墨尘笑笑:“你说呢?”
不可能没带兵,适才那浓雾里钻出来的人,杀了他三百多人,少说也有几百人在,唯恐担心他使什么诈,竟愚蠢地问:“你带了多少人?”
凌墨尘还是笑:“你猜。”
三皇子再也没了好脸色,防备地看着他,即便他再蠢,也不可能往他刀口上撞,浓雾内必定藏了士兵。
凌墨尘笑了笑,道:“三殿下信不信,今日就算只有我一人,也会拿下你的人头。”
三皇子一愣,随后大笑,“狂妄!”管不了那么多了,“杀!捉活的。”
—
大邺人与胡人不仅面貌不同,服饰也有差异,青州侍卫着绯色衣裤,黑筒靴,身披银色铠甲,头戴同色兜鍪,兜鍪顶以红缨装饰。
胡人则喜欢黑色,戴的是风雪帽,帽遮上翻,喜欢将胡子编成小辫,若是人站在跟前,很容易便能区分出来。可此时河面上白雾蒙蒙,能见度低,待看清对方时,对方也看清了你。
走在前面的一名侍卫盯着陡然出现在跟前的胡子脸,愣了愣,大叫一声,“胡人!”手里的刀还未举起来,胡人的大弯刀先逼到了面门。
侍卫被恐惧包围,身子僵住不能动。
眼见人头就要落地,跟前的胡军却忽然不动了,面上逐渐露出痛苦之色,随后倒在了一边。
沈明酥从那胡军身后探出头,一把拉起了跌坐在冰面上的侍卫,扬声道:“胡人就在附近,都看仔细了。”
一行人继续前行,已经遇到了一个胡人,个个都提高了警惕,很快鼻尖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脚下冰面上的血迹。
身边陆续地传来了叫喊声。
沈明酥的弯刀昨日断在了雪山内,拿的是侍卫用的眉尖刀,一刻也不敢松懈,刀起刀落,脸上身上渐渐地沾满了鲜血。
一行人穿过了浓雾,到了河面正中央,看着眼前的凄惨血海,都呆在了那儿,这才知道适才遇到的只是一群被杀散而迷了路的逃兵。
真正的大军已经覆灭在了这儿。
冰面是横七竖八全是尸体,鲜红的血迹流在冰面上,成了一条河流。
躺着的几乎全是胡人。
秦智也被跟前的情景怔住了,眨了眨眼,喃声道:“怎么回事,北河里的祖宗显灵了?”
沈明酥没出声,抬目扫了一圈,视线忽然落在了前面的一处血海中。
血堆里,一人慢慢地爬了起来。
身上的衣裳已被鲜血染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脸和头发也被血沾污,看不清原样,手里提着一颗头颅,步伐踉跄,缓缓地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
宝儿们,二更来了,先交代男二的去处和退场,男主放后面慢慢写。下章十全上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5章
◎丹十,我走了。◎
河面中央的雾气单薄, 阳光折射在空中,泛出了金银色的光芒,那人手中的头颅还在滴着血, 脚踩着鲜红的血流,一步一步走出了尸海。
尸山血海映在他身后, 竟有了一种惊心动魄的妖魅。
河面上的寒风呼啸,没有一个人出声,都被这一幕怔住, 即便认不出他们的模样, 也看了出来,并非胡军,他是尸海里爬出来的唯一一个大邺人。
一个人, 杀了整只胡军......秦智扫了一眼跟前堆积起来的尸海, 至少有一千人。
他是鬼吗。
没给他质疑的机会, 那人先开了口,“都来了?”
秦智一愣。
国师?凌墨尘?
凌墨尘抬手抹了一下脸, 奈何手上全是血迹, 越抹越脏,索性也就这样了。
笑了笑, 提起手里的头颅对跟前的沈明酥一扬, 平静地道:“萧家三皇子, 他倒是胆子大, 带着人马渡船过来,想过北河, 偷袭。”
沈明酥嘴唇动了动, 没应, 愣愣地看着他一身血。
“幸好在山上看到了, 来不及搬救兵,带着侍卫先过来了。”凌墨尘像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指了一下她身后的浓雾,“人都去了岸边,一个不少。”
有些累,他没站稳,双膝缓缓地跪在了地上,分明一身被血浸透了,此时却看不出半分狼狈,将手中的头颅轻搁在了她脚边的冰面上,喘了口气,抬目望了一眼四周,继续同她聊道:“当年父皇在此地身受重伤,不久后便归了天,我从小就听姑姑和养父说起这一块儿,耳朵听起了茧子,不自觉地将其幻想成了人间地狱,总觉得这里藏着一头怪兽,可怕至极,为此还做过不少噩梦,如今亲眼见到......”
他没往下说,抬头看向她,“以后告诉赵佐凌,下回再结冰,便炸了它。”
确实可怕。
沈明酥没应他,走上前蹲在他跟前,伸手扶他,“你先起来。”
凌墨尘没动,看着她递过来的那只手,五指纤细,细嫩白皙,干净得像是被月光浸洗过一般,就是这只手,曾搀扶过他,喂过他药,救过他命,给过他温暖。
他做梦也想再去牵一回,但他不能再握,他怕自己一旦握住了,再也舍不得松手,眸子里进了血,里面的水雾流出来,与脸颊上的血污一融,成了两道血泪,他低头,轻声道:“丹十,我要走了。”
沈明酥的手一顿。
沉默了一阵,凌墨尘等脸上的水汽尽数落了下来,才望向身旁的那颗头颅,道:“送给你的。”
再过两日便是除夕,她不是一般的姑娘,送一颗胡军的人头给她,比送花好。
又想起来了一事,看着她,目光流露出了几分柔和,道:“四丹还在,在桥市。”
她说,她院子里曾经有个药童,为了保护她死了,灵魂永远都出不来,她要他保护好他们。
他答应她的,也没忘,“我走之前,给了他们一笔银子,本想让他们各自回家谋生,他们却不走,在桥市开了一间茶楼,说......”他笑了一下,“说要等你回来。”
还要等他回来。
沈明酥蹲在他跟前,眸子轻轻一颤,脸上也有几道血迹,耳畔的发丝被风寒吹乱,黏在了脸上,伸着的手,终于缓缓地落下。
“别觉得愧疚。”凌墨尘道:“我不喜欢那个位置,赵佐凌比我更适合。”
风刮着她的鼻尖而过,寒气一浸,又刺又酸,沈明酥看着他身旁溢出来的血迹,喉咙哑了哑,没说出来话,脸颊上却忽然滑下来的一滴泪。
凌墨尘看到了,下意识抬起手,想去擦。
看到自己满手的血污,又收了回来,笑了一下道:“也别怕,我是谁?无所不能的凌国师,怎会如此轻易死了?况且我还有雲骨在身,会好好地活着,大邺二十几个州,之前走了一趟,走得太过于匆忙,还没来得及细细游耍,又怎会让自己的灵魂禁锢于此。”
他道:“原本要打算找你道别的,如今见到了,正好,便就此别过。”
歇息得差不多了,试着爬起来,手撑着地,没让她扶,挣扎了几下,到底是站了起来,冰面上留下的一滩血渍,分不清是他身上沾的,还是他自己的。身子几番摇摇欲坠,又彷佛永远都不会倒。
“要是哪天走到了昌都,再让丹十请我吃一个鸡蛋。”他最后对沈明酥一笑,“丹十,我走了,保重。”
沈明酥已跪坐在了冰面上。
他转过身,同来时一样,脚步踉跄,拖出了一条长长的血迹,走进尸海堆里,从里面拉起了同样一身血的冯肃,一主一仆,两人相互搀扶着,跌撞往前,不知道要去哪儿。
但大邺这么大,走到哪儿便是哪儿。
二十二年前,顺景帝放弃了自己的江山,守住了这条北河,他告诉身边的人,天下从来都不是某一个人的,他属于苍生,属于每一个大邺人。
今日周家的太子,再一次守住了这条河,把太平留给了这座江山的新主,赵家。
两人的身影越走越远,渐渐地消失在了浓雾之中,秦智一时摸不着头脑,“这,国师怎么走了,还一身的伤呢......”
今日这场战,一点都不逊于当年的顺景帝,国师一战成名啊,为何要走?秦智看了一眼还蹲在那的沈明酥,问道:“殿下,要属下去追吗?”
沈明酥这才收回了视线,缓了一阵,手撑着膝盖,战起身,轻声道:“不必。”
他不会再回来了。
脑海里曾经的画面,一幕一幕忽然浮了出来。
两人初遇,在昌都京兆府的地牢里,他朝她递过来一个枕头,“要不借你一用?”
那日在桥市的石桥上,他戴着面具,躺在桥栏上,手枕着头,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朝她瞧来,问她:“在找我?”
“公子怎么称呼。”
“务观。”
......
“绕了我吧,我不想吃鸡蛋了,要被噎死,我来做饭吧。”
“煮面都不会?沈明酥,你这些年是怎么活过来的?水烧开,面条放进去,过上一阵用筷子挑起来,看面条中间的白心只剩下一条银丝线了,便捞起来,早了没熟,晚了太软,很快坨......没听懂?算了,还是我来。”
“又被欺负了?”
“沈明酥,不是所有人,你都要跪......”
“我有个故事,丹十想听吗?”
“咱们离开这儿吧,我带你走......”
“你姓沈,叫沈明酥,还姓江,叫江十锦,叫江丹十......”
“沈明酥,你怎么这么蠢?你杀了我啊......”
“丹十,再陪我看一场紫藤花海。”
她道:“好。”
一个明知得不到,还是开了口,一个明知赴不了约,还是应了。
因为都曾走过冬季,知道冰天雪地里的寒凉,不忍再让他受冻,因为曾相互取暖过,还想贪念那份温暖。
可她到底无法陪他最后。
沈明酥眨了一下眼,最后一滴泪落下,轻声给了他一句迟来的回应,道:“务观,保重。”
这一日的太阳尤其明媚,靠近附北河近的人都闻到了血腥味。
在青州生活的人都知道,外面越是艳阳天,北河的雾气越浓,传说是死去的英魂太多,那些雾霾都是掉入北河内的魂魄阴气,平日无人敢靠近。
今日不同,北河热闹非凡。
侍卫们齐声欢呼,围着那十六个侍卫,不断询问国师是如何带领他们,杀死的胡人。说的人激动,听的人更激动,将那十几位侍卫当成了祖宗,齐齐抛起来庆祝。
凌墨尘也因此一战成名。
“看来,这北河结冰,不是咱们大邺人的劫难,是他胡军的命劫才对!”
“二十二年前北河结冰,千名胡军葬身在此,单于死在了顺景帝手里,二十二年后,萧家当家,不信邪,还敢来,这不直接来了个全军覆没,萧家的三皇子死在了国师手里,一回比一回惨,往后不知道还敢不敢再来......”
“虎父无犬子,周家就是他们胡军的克星......”
“听说国师一人杀了对方近六百人,手里的双刀都砍断了,胡军最后看到他,都以为是被北河里大邺英魂附了身......”
外面的议论声纷纷传了进来,沈明酥坐在营帐内,看着门外悬着的那颗头颅,出了神。
“殿下,这些是今日前去北河抗敌的侍卫名册,按军规,当升迁,赏白银。”秦智递给了她一个名册。
沈明酥点头,“照规矩来。”
“国师那......”立了这么大一个功劳,人却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沈明酥道:“人不在,名要在。”
秦智道:“属下明白。”
从北河回来,沈明酥没回州府,直接到了军营,清点完胡人的人头,身上的衣裳还没还,一身的血迹,见秦智走了出去,起身去了旁边的水盆架前,这才开始净面,埋头缓缓地搓着手背上的血迹,一时没察觉外面的热闹声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