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默收回架在墙头的右手,在身侧攥了下,才觉察手心里的汗水。连忙兜住衣襟,反复擦拭,不觉哑然失笑。
他竟然不知自己会紧张成这个样子!
缓了两口气,安青筠拈起一颗金珠,朝小宁投了过去,“啵”的一声,正没入如鸦墨发。谢小宁身子一震,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安青筠连忙伸出宽厚的大手,眼巴巴等着佳人临幸。
谢小宁却扬起头,恶狠狠道:“你做什么趴在我家墙头,准是要偷鸡摸狗,我要告诉我爹去。”
安青筠呵呵笑起来,这丫头虽然气势嚣张,声音却压得极低。
如果自己是偷鸡摸狗的那个,底下这位妥妥的同谋。
“哪里是偷鸡摸狗,大王,我给您送买路财来啦!”
谢小宁也“扑哧”笑了。“你才是大王呢。”
安青筠笑道:“我这大王不做也罢,孤零零的没意思,要是有位志趣相投的女大王一起占山为王,我便反了。”
“哼,想得美,我要是做了女大王,你便给我巡山去。”
“是,大王。小的已经巡过了,隔壁这片花园颇多宝藏,就等着大王一声令下,咱们好劫了回去。”
小宁笑弯了腰,“那就去看看吧。”紧接着伸出小手。
两人一前一后往凉亭走去。
“你今天也是有差事路过?”小宁明知故问。哪里这么巧,凡事有差事,都会路过大名府!
“是呀,”安青筠却大言不惭,丝毫不见心虚。他挺了挺胸膛,“看,我的衣衫干净吧。”
他穿了件墨色绣二金水纹长衫,果然不然纤毫尘土,果然与上次赶路过后的狼狈样子迥然不同。
安青筠率先走到凉亭,大马金刀坐在石凳上。身材高大挺拔,遮去了一大片月光。
小宁刚要坐,却突然扭头别过身去暗笑不止。
她只扫了一眼,便看见安青筠崭新干净的直缀下面,露出一双染满灰尘的鞋子。如果没看错,应该是一双薄底黑色官靴,如今却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安青筠不明所以,傻乎乎问道:“你怎么不坐?”
小宁回过身,嘴角仍然抑制不住地上扬,“安大公子差事在身,怎么办到我们家来了?”
安青筠从石桌上提起一个食盒,温笑,“差事办好了,给你送点心。”
小宁马上把那点揶揄讥笑的心思抛在脑后,坐下问:“这是什么?”
“荷芝斋的果子。”
小宁热爱甜食,她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掀开盖子,看见油纸包着的白白糯糯的糕点,每团上面都沾着厚厚的白芝麻,香气扑出来,顺着嗓子眼往下钻。
“咕噜~咕噜~”
小宁舔舔嘴唇,巴巴盯着安青筠。
“晚饭没吃饱?”
当时她编扇坠编得起兴,确实没吃多少,现在闻着香甜的点心味,才恍觉肚子空空,“我现在吃个行吗?”
与安青筠相处得久了,知道他虽然外表看起来随意洒脱,却是个自律又极注意细节的人。比如过了酉时,便不再进食。
安青筠笑了,“那便吃一个,糯米点心吃多了要积食。”
“哎!”小宁乐开了花,伸出两根指头,拈起一团,放在嘴边细细啃着,像一只正在进食的可爱松鼠。
安青筠:……这次他才算摸对了送礼的门路。
安青筠定定看着小鼠啃点心。似乎是好不容易得了一块美食,十分珍惜,用两只手的指尖顶着,放在嘴边。殷红的唇,衬着雪白的糯米团子,小小的贝齿一点一点啃咬,每吃下一块,眼神中就流露出幸福满足的神情。
于是安大公子暗下决心,一顶要用天下最美味的吃食,俘获这只小鼠的心。
“咕噜~咕噜~”
小宁诧异地抬头,又马上看了眼自己肚子。
“那个……是我……”
小宁笑眯眯地推了点心盒子,伸出一根手指,认真地说:“那你也吃一个。”
这个小气鬼!
安青筠摇摇头,岔开话题,“杨妃醉出事了?”
“嗯,王府大街云熹楼几个,贿赂了咱们知县青天大老爷,把书院周围的路给掘开了,于是咱们这些天只能喝西北风了。”
“你怎么打算的?”
“我没什么打算啊。”谢小宁别开视线。
杨妃醉其实是安青筠的,这次她想收购几间铺子单干,安青筠不会不高兴吧。
安青筠捋着手里的马鞭,斜挑着眉眼,“我怎么听见某人要趁机算计别人,好做个得利的渔翁。”月色下的男子,含着笑,眼光专注盯着自己。他眼下朦胧的阴影,带着疲惫的青色,眸子却亮的光彩熠熠。
小宁吞下最后一块点心,拍拍手,“有便宜不占,非君子!那几件铺子,本来也就值三四百两银子,还不是因为杨妃醉,才变的炙手可热。你放心,我总会给他们一个公道的价格。”
安青筠的笑容又放大了些,起劲地建议,“要我帮忙吗?给咱们的青天大老爷一点教训!”
小宁摇头,“还是算了吧,哪个当官的不爱财?东边老虎吃人,西边老虎也吃人,岳家的胃口说不定更大。”
安青筠大手一挥,“能用银子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谢小宁捂紧了荷包。她和安青筠的价值观真是没办法统一了,“你知道什么叫欲壑难填吗?我才有多少银子!”
“岳宝珠又不傻,杀鸡取卵对她没好处。再说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能有多大胃口。”
小宁微微皱眉,她总觉得岳宝珠的立场并不是代表一个人。但是要说岳家觊觎她的银子财产,也太好笑了。
每次同岳宝珠碰面,总是会产生一种奇怪的危机感,希望是她想多了。小宁面露犹豫,没有答话。
小宁的忧虑让安青筠的面色渐渐凝重,思索片刻才道:“我不在的时候,如果遇到难题,可以找宁大人帮忙。”
“宁大人?”
“嗯,学政宁大人。秋试眼看到了,等放榜后,宁殊才会回京复职,算下来,刚好要三个月。”
“这位大人是个好官?”
安青筠眨了眨眼睛,回道:“对我来说是个好官!”
小宁没说话,忍住了刨根问底的冲动,点了点头。
安青筠不由有些心痛。以小宁的聪慧,怕是早就看出他身份有异。可她却几乎没有问过,仍旧一如既往地相信他。这样心胸豁达的女子,对她再好,也嫌不够。
他伸出手,将女孩脸庞的碎发别在耳后,声音温和能融化严冬的冰雪,“再等三个月,你会发现,现在眼前的困难全都不值一提。”
小宁皱起眉头,“又是三个月,你和我爹到底有什么密谋?”
安青筠笑得有几分神秘,“总之是好事,不过可能接受起来有点困难!”
小宁张大了嘴巴,“你不会真要带我私奔吧?”
安青筠:……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啊!
第35章
隔着石桌,小宁愣愣地质问安青筠。
三个月,他到底在打算什么?好事,接受起来却又些困难,到底能是什么事?
安青筠满面笑意地回望过来。
真想敲开这小丫头的脑袋瓜儿,看看里面都装的什么?
私奔?竟然还事好事?
多亏遇到的是自己,要是碰到登徒子,不被骗跑才奇怪!
他看着看着,就注意到小傻瓜嘴角粘着的两粒白芝麻。谢小宁肤色极白,白芝麻融进皮肤里,如不是细看,竟然看不出来。
安青筠咳了声,“你晓得船到桥头自然直便是了。”说着从袖兜里掏出一块手帕,递了过来。
“啊?”谢小宁接过手帕,不明所以,却突然想起自己的袖兜里还装着刚编好的扇坠。
她把扇坠掏出来,在安青筠面前晃了晃,“好看吧?”
安青筠还看着两粒白芝麻,胸膛剧烈起伏了两下,道:“好看……”
这反应令小宁十分满意,“你今日没带扇子,回去再坠上吧。”
“好。”安青筠答应着,感到手上多了个东西。
这才低头细看,这是……扇坠?
络子打得歪歪扭扭也就算了,最可怕的是配色,竟然用了红黄蓝三色丝绦,看着辣眼睛。
安青筠瞧了眼小宁身上的丁香色衫子,配玄青色八幅湘裙,不仅淡雅悠然,还衬得肤白胜雪,清丽可人。
他是应该庆幸小宁没把红黄蓝穿在身上,还是应该埋怨自己运气不好,多数是谢家只剩了这三色丝绦。
还有,品味不俗,大胆奔放,秀外慧中,贤良淑德这些形容词,小宁会喜欢哪一个呢?
安青筠盯着眼前精灵古怪的女孩,歪着头正等着他的评价,开口却是:“南珠呢?你真拿去换银子了?”
“你想什么呢?”小宁瞪大眼睛,拍案而起。接着探过身子,扯住安青筠手里的扇坠,费力地扒拉绑得紧紧的丝绦,“看,在这里。”
一阵香甜清香似鲜果的气息随着女孩的动作钻进鼻子。近在咫尺的脸庞,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安青筠全身一震,顷刻间心脏骤停,接着又猛跳成一个。
月亮偷偷藏进云层,空气感染他散出的火热,凉亭中铺满层层叠叠暧昧的影子。
小宁似有所感,向后直起身子,咳了一身,打破了沉默:“看到了吗?”
安青筠仿佛丧失了全部的活动能力,只呆呆盯着抓住扇坠的细白的手指。
小宁骤然收手,提高音量,“看到了吗?”
玉指离了眼前,安青筠怅然若失,那小巧的指头都不够看,哪里还能看到什么别的,“什么?”
“南珠呀!”
“哦,”安青筠的眼珠转了转,道:“你再指给我看看!”
小宁嘴角轻弯,斜了对方一眼,“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安大公子十分爽快,“当讲,当讲!”
小宁不紧不慢道:“脑子可是个好东西。”
安青筠把小宁缓缓放在院子里,嘱咐道:“明日让下人在墙角置两张石凳,咱们也方便一些。”
小宁双脚站稳,才道:“谁成日里跟你翻墙头玩?”然后转身往屋子里走去,他看着丁香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恍惚朦胧的灯火中,又驻足呆望了片刻,才翻下墙头,往前院走去。
过了片刻,屋里的人又退出来。歪着头打量一会月色下的院子,确定墙头无人。这才从怀了掏出几个小金珠,逐一捏开,拼凑了半天,嘴角绽开一个喜不自禁的笑容。
她斜倚门洞,裙角散开,在风中轻轻飘荡。望着静静的月亮发了一会呆,突然想起什么,随手把散发别到耳后,从怀里掏出一块锦帕,借着窗口透出的烛火细看。
靛蓝色的竹叶双面绣帕子,帕角绣了两个小楷:景曜。两个字发了一会呆,这会是他的真名吗?
安青筠走到前院,从马厩里拉了匹全身漆黑的高头大马,翻身上马,纵马飞驰过空无一人的街道。片刻功夫就来到北门,给守门的官兵看过腰牌,不等城门全开,便提马跃出,挥鞭朝北扬长而去。
第二日清晨,京城晋王府。朱漆五开间的王府大门气派恢弘,正门紧紧闭着,只开了一扇偏门。
这个时辰很是清闲,男主子们还未下朝,内宅主子们正用早膳,整条宽阔平整的街面上,是晨曦照耀下,明晃晃的干净和冷清。
闲得无聊的两个府兵守卫,挂着全幅盔甲,目不斜视,微不可查地蠕动嘴唇,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闲聊了几句。
“听说没,昨晚王爷发了好大的脾气。”
“这又是怎么了?”
“还不是因为世子爷最近总不着家,听说又和永定侯府的二公子凑在一起,指不定又会捅出什么篓子。”
“你说咱们王爷英雄了得,怎么生了世子爷这么个不省心的。”
“龙生九子,还个个不同呢,就说咱们二公子,不但管着王府的庶务,而且还领着巡防营的差事,时常被圣山嘉奖孝悌勤勉。”
“那有什么用,二公子又不是咱王妃肚子里爬出来的。”
两个守卫说话的功夫,冷清的大街上起了一阵烟尘,一匹枣红马飞驰而来,两名守卫止住话头,同时向外张望。
那匹马速度不减,来到门前,马上之人才猛地勒住了缰绳。枣红马吃痛,高高扬起前蹄,咴咴叫了两声,四蹄踏踏不止。
马上之人,浑身污泥,看不出样貌。身上的衣衫全是灰尘,皱皱巴巴贴在身上,像一块抹布额上的汗水沿着脸颊流下,冲刷出深浅不一的纹路,狼狈又萎靡。
这是哪家的小子敢在王府门前撒野!
两名守卫一改之前的散慢,竖起长枪,瞪圆眼睛,就要出言呵斥。
那泥人调转了马头,正对着王府大门,凭空甩出马鞭,在空中噼啪作响,震得两个守卫倒退一步,接着斥道:“眼睛瞎了?让开!”便侧马从偏门进了正院。
两个守卫出了一身冷汗,这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刚才他们谈论的世子爷吗?
这又是唱得哪一出啊?
咱们世子爷一向注重仪表,就是打输了架,也要扮作旗开得胜的样子。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
这位正是晋王世子俞景曜,也就是前一晚出现在大名府谢宅墙头的安青筠。
俞景曜驱马进了正院,通过长长的甬道,到了仪门,翻身下马,一甩缰绳,自有机灵的小厮接了,将马牵到马房好生打理。
俞景曜大踏步进了仪门。一路上碰到的下人低眉顺眼,可是当他走过,表情就变得甚是复杂,有的见怪不怪,有的摇头叹息,还有的幸灾乐祸。
他穿过外院,绕过大厅,进了内仪门,一眼就看见门内一颗大槐树下,抓耳挠腮不住向外张望的初六。
见到泥人一样的世子爷,愣了半天才“哎呦”一声,低声叨叨,“我的爷,你可回来了,昨晚王爷寻不到您人,又发脾气了。”
接着哭丧了脸,把声音放得更低,“您走时也不交待两句,我还说您跟永定侯府二公子去西山温泉了。这……这……您这一身污垢,哪像去过温泉的啊!”
说完向廊下使了个眼色。
俞景曜并未转头,眼角瞥到一抹豆绿色的衣角掩在房前石榴花旁。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喉间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温泉是好温泉。可惜让人搅了兴致。项二那小子不地道,咱路上碰到个小娘子十分标致,爷想带回来红袖添香,结果那厮竟跟我争抢。害得我脚下一滑,掉进了泥塘。可惜我从温泉里洗出来的一身芙蓉花香!”说着还抬起黑漆漆的手臂嗅了两下。
初六神色暧昧,“爷,您这回可输了!”
俞景曜梗了脖子,道:“输个屁,我是看他要娶媳妇了,怕把他打残了,洞不了房,才手下留情的。”
廊下的豆绿色的身影,稍向后退了两步,调转身,往内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