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老说到这里的时候，唐正云的手很明显地一抖。被镊子夹住的纸条头‘哗啦’一下划出老远，发出刺耳的声音。洛清溪立马抬头看着纸条头撕毁的地方，万幸，唐正云还没揭到命纸，画芯并未受到伤害。
洛清溪看着唐正云满头大汗的样子，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老铁，坚持住，这还没揭到一半呢。
唐正云也知道自己犯了个十分低级的错误，他心虚地瞟了眼唐老面无表情的样子，抬手擦擦汗，又赶紧埋头继续工作。
经过这一突发情况，众人的心更是往上提了提，他们连呼吸都放轻了，就怕不小心干扰到两人。
“……这一揭薄吧，画芯就极其容易被扒拉下来。”反而是唐老依旧不紧不慢地继续补充道。
领头的男人看了看冷汗噌噌的唐正云，再看了看安之若素的唐老，咬咬牙，还是开口说道，“唐师傅，我这话没有别的什么意思。只是你看，你这‘揭’的方法，一来耗时，这不仅要揭两层褙纸，还得揭一层命纸；二来，这也不安全，就如我们刚刚所看到的那样，这一不小心，这古画古卷可就没有了。”
领头的男人窥探着唐老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接着说道，：“你就没想过要换一种方法吗？”
即使知道这群外国人口直心快一根筋，唐老还是感到了被冒犯的意味。他捋了捋自己的胡须，沉吟片刻，还是用一种较为委婉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这‘揭’的方法是我国传承了一千多年并且不断加以改进的方法。我们曾经做了多次尝试，也引进了许多高新科技，最后发现还是这‘揭’最适合我国古书画修复。至于你提到的问题……”
唐老捋着胡须的手一顿，视线落在了兢兢业业的洛清溪身上，“揭之一字，讲究的就是熟能生巧。经验一到了，‘揭’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话音一落，内间陡然响起一阵极为清脆利落的纸裂声。众人的心立马提到了嗓子上，他们惊骇地转头望向声源处。只见，画卷所在，大案中间，洛清溪手中所执的镊子处，竟是宽约两手指，长达近半米的纸条！
这较唐正云所犯的错误可糟糕多了！
领头的男子晓得这画多半是报废了，他重重地叹息一声，看着唐老硬生生地扯下几根花白的胡须，更是心知这画损伤严重。
他看着画卷生机勃勃的花鸟，心里十分惋惜。只是事已至此，也无可挽救。他望了望洛清溪依旧一副无辜胆大无畏的神色。估摸着这小姑娘还不知道自己这犯了多大的错呢！
到底是舍不得这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受罚，他走近唐老，张了张嘴，意图为小姑娘求个情。
却不料，唐老却是猛地一拍大腿，脸色潮红，身姿矫健地挤到洛清溪附近。唐老触摸着书下那一层薄薄的画芯，眼内是将近溢出的狂喜。他喃喃自语道,“这么大面积的撕扯，画芯竟然毫发无损……”
唐老的手在颤抖，手指甚至因为过于激动而痉挛。他久久地凝视着手下这可称得上是教科书版本完美的‘揭’，内心涌起了一股无法言语的感动，他的眼眶甚至在微微发热。他不得不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眼神看着洛清溪，被深埋在记忆深处的男人身影在逐渐和眼前的年轻女孩重叠，他拍了拍洛清溪的肩膀，似是对洛清溪的谆谆教诲，又似是自言自语，“洛家竟然又出了一个你……”
第24章
24
正是盛夏好时节，凉风忽忽，雕梁画栋间，满室生凉，人心怡然自得。
然而小院内间，大案外围处，各人眼波流转间，却是心思各异。
唐正云低敛眼帘，尽掩眼间复杂神色，然而青筋却悄然爬上手背，指间的镊子半息间却是颓唐垂落案上。
他神色苦涩地看着激动洋溢言表的唐老，又半是无奈半是不甘地紧盯着案上落落大方的画卷，终究是长叹一声，满腔艰辛悲愤涌上喉头，久久不能消泯。
领头的男人观察各人各异的神色，似有所悟，心头一颤，快步走至画卷所在，他手指颤抖地指着洛清溪所揭的部分，抖声问道，“莫非，莫非这竟是成功了不成？”
唐老满心大慰，胸中满腔激荡渐渐平复。他用手掌将画卷轻托，另一只手几个手指捏住画卷一侧，将画卷所撕部分倾斜与阳光所在，“你仔细看。”
抬眼望去，只见画卷中央，褙纸和命纸齐刷刷被撕去，然那命纸背后的画芯却分毫无损！
领头的男子侧头看去，赞叹的目光留恋于画芯间。良久，他不由得鼓掌轻叹道，“果真是神乎其技!”
其他外国工匠也围了上来，眼神狂热地看着这命运多舛的窗棂纸。他们方才也在争论这‘揭’的方法是否如同唐老所说的那般有效，现今出了洛清溪这一手，他们对‘揭’这方法真是毫无怀疑。
毕竟若是字画组的修复师都有这称得上神乎其技的技能，画卷的修复怎么可能完成得不又快又完美？
只是，这当中又涉及到最关键的一个问题。团队中的一年轻小伙儿忍不住质疑道，“唐师傅，字画组单是洛小姐一人对这揭如此熟练，还是字画组的每一个人都是这般的老练？”话毕，他还颇有意味地往唐正云的方向望去。
这指向性十足的话一出，唐正云眼中的阴沉如同翻天的海浪波涛翻滚，拳头捏得死紧。他一向自诩为字画组的大师兄，先前即便洛清溪有惊才绝艳之能，他也有容人之量，甚至为字画组文物修复后继有人而欣喜。然而，在现在这个意义重大的场合，他却就差被别人指着鼻头说他不如一小师妹，他在给字画组抹黑！
这怎能令他不心生怨恨悲愤！
只是，他又该怨谁恨谁？
唐正云眼中阴霾渐散，低沉悲伤笼罩住了那双往日神采奕奕的黑眸，沉重的头颅慢慢垂下。
他谁也怨不得啊！怨不得唐老，怨不得开口的外国小哥，更加怨不得洛清溪，能怨的只有他自己啊。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小院气氛凝滞万分。唐老的脸色非常难看，然而这年轻人确实是指出了字画组现今的状况，青黄不接，良莠不齐。洛清溪这一手，需要的不仅仅是经验，更有令人惊艳的灵光一闪。
就在这关头，领头的男人和善地打了个哈哈，揽着年轻男子的肩膀把人推回了队伍中，笑眯眯地说道，“我看洛小姐只是字画组的一个小小学徒便有这般的技术，想必字画组内部也是卧虎藏龙。更何况每个人擅长的内容也不一样，想必其他人在字画修复其他方面也是颇有研究。”
这话虽说得不够高明，倒也算是给字画组的其他人拉了块遮羞布，也顺带给尴尬的唐正云解了围。字画组的几个脸色也好上不少。
只是，洛清溪的心中依旧忐忑不安。她原想着好好表现，不仅能给字画组挣几分体面，也让这外国的工匠见识下中国的古文物修复。然而，却没想到，反而捅出了个不大不小却实实在在众人心中硬生生地插了根针的篓子。
她不安地看了下阴沉沉的唐正云，内心思绪万千。自她入故宫以来，对她照顾最多的非大师兄唐正云莫属。他体恤她孤身一人无长辈近亲照拂，又双亲俱亡年少不知事，不仅在日常生活中嘘寒问暖多有关照，而且在刚上手修复书画时正是他手把手教导她相关知识。
可以说，唐正云在洛清溪心中是十分重要的存在。
然而现今，虽她不是始作俑者，但终究因她的原因，使得师兄恼上她了。
斟酌几番，终究是心中的翻滚的情绪占据了上风，洛清溪看向唐老试探性地开口说道，“这揭讲究的就是一个巧劲，我看大家对这步骤十分感兴趣，不如令他们也上手试试？”
第25章
25
洛清溪这话一出，不说激起千层浪，各人的心中都泛起涟漪就是了。
一方面来讲，五六个外国工匠早有亲手操作一番的念头，只是考虑到他们毫无修复经验又唯恐损坏古画方才按捺不提。现在听闻洛清溪自己提出来了，他们自然是大喜过望。
另一方面，唐正云也对洛清溪这个提议十分诧异，毕竟他自认自己对洛清溪这种万事不揽身的性格也算是了解，他根本不相信洛清溪只是出于好心才提出这个建议。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要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洛清溪不顾众人各异的神色，鼓起勇气，直视唐老高深莫测的眼眸，一字一句斟酌地说道，“师傅，你看，这既然是来交流经验，那当然是亲手下场操作一番，经验才来得深刻。”
她抬起眼睑，望着唐老那看不清神色波动的脸庞，吞了吞口水，依然坚持说道，“若是担心对画纸造成伤害，那完全可以由我和大师兄领着他们上手。我们可以先找准纸头，然后再估摸着大概的力度，最后再让他们上镊子？”
洛清溪看着唐老的眉毛已经紧紧地簇拥在一起，紧张得快要哭了，然而还是用坚持的眼神看着唐老，甚至还下了保证书。“若是他们力度重了，我们可以制止他们的。我保证，我不会让这画受损的！”
唐老却丝毫不为所动，他的脸色甚至愈加阴沉，“胡闹！你用什么来保证！真是越发不像话了。”
洛清溪在心中呐喊，我可以保证的！我可以听到那画说话，我可以知道它的感觉，我可以在他们撕坏画芯前阻止他们的！
然而，这话，洛清溪却不能说，甚至一个字都不能透露。
从没有那么一刻，洛清溪感觉如此的无力。她知道自己的坚持十分的没有意义且幼稚，然而她还是妄图有那么一个机会，让大师兄可以展示自己的实力，那些人凭什么这样看他！
洛清溪望向唐正云，大师兄依旧对她露出了暖暖的微笑，然而洛清溪却觉得他的眉梢眼角慢慢都是冷意。她不得不承认，展晟扬的离去对她造成了极大的影响，她现在似神经质般的敏感，她不能够承受如同亲人般的大师兄渐渐远离她，慢慢变成陌生人般的存在。
“师傅。”洛清溪哀求地看向唐老，她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十分不正常，然而她却控制不了自己。
看着洛清溪脸上那无所适从的表情，唐老终究是咽下了口中的叱骂。这段时间以来，洛清溪一直表现得十分沉稳持重，修复书画方面更是可圈可点，倒是让他几乎快忘记了洛清溪刚进故宫时将他气得肝疼的事情。
唐老长长地叹出一口浊气，摁了摁紧蹙的眉头，终究是妥协了，“那就这样办吧，你们两个带着他们，我给你们看着。”
“师兄！”洛清溪转着圈看着唐正云，大眼睛闪亮亮，“师兄，我们去吧。”
唐正云终于了解洛清溪所意为何。他怔了怔，一时间，心绪万千。也许真的是不年轻了，那一瞬间，他心里满满的酸酸涩涩。他抬手揉了揉洛清溪的发旋，叹息道，“你啊……”
你知不知道我们不仅仅是师兄妹也是对手啊，知不知道你这样很可能会令唐老厌弃，知不知道……
忙碌了一整天，他们终于送走了来自外国的修复工匠。
所幸，这群同行对这次中国行十分满意。领头的男人对中国留恋万分，还特意邀请了故宫博物馆的工匠们去他们国家继续交流经验，当然这是后话了。
疲惫不堪的洛清溪回到家，‘啪嗒’一下打开灯，丢开包，就瘫倒在柔软的沙发上，团成一团。
良久，这团不明物体抽搐几下，洛清溪捂着脸庞，勾起嘴角，一个人大笑。真好，师兄没生她气，洛清溪回忆起师兄毫无阴翳的双眼，自顾自开心。
她蹭了蹭柔软的抱枕，想起了唐老无声的纵容，心里更是软成一团。真好，她在这个陌生的时空，能有两个人用如此真挚的感情馈赠她，如珠如宝地爱护她保护她。
洛清溪的嘴角越勾越大，终于泛滥成最明媚最幸福的笑容。
只是，这种幸福不断蒸腾蒸腾，骤然间达到沸点，‘轰’地一声，全化为水蒸气消失殆尽。
她想展晟扬了。
很想很想。
一想到展晟扬依旧被封印在那幽暗压抑的环境中，她的心就密密麻麻地泛着痛。现在，她的手依旧在不停抽搐，过度使用能力使她不仅疲惫不堪，而且使得她一次又一次地面临死亡的威胁。
这种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展晟扬在她生命中究竟扮演了怎样重要的守护角色。
假如当初她不是冲动地去接触展晴如，那是否小红将不会被燃烧成尘，展晟扬也不会再度被封印？
一切恍若大梦一场。只是如今怅然过往，不过是无能者的自责，却起不到一点点作用。
她再惆怅，再迷惘，再后悔，也于事无补。相反，她努力去修补古文物，反而还能帮展晟扬出一份力。
她会努力，竭尽全力，尽她所能地去修补文物，为她，为展晟扬，也为那些古老的文物。
就如同当初她向他所承诺的那样。
自从外国的来使离开后，故宫就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这种平静下面却隐隐约约浮动着干劲十足的昂扬斗志。
毕竟，离故宫万寿宴已经不足一年啦！
故宫科技部各个组都是鼓足干劲热血沸腾，誓要干出一份大事来。那劲头，看着像是要把故宫所有老物件统统修复完毕。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文物修复，不是说说就可以了，不仅耗时还耗力。要真想把故宫整个给修复了，那可是还几个十年的事情呢。
而在这各组暗中攀比竞争的氛围中，字画组可是大大出了个风头。一来，先前外国工匠来故宫交流时，字画组可是被对方单独拎出重点突出表扬；二来，今天馆长竟然宣布字画组的组员发现了古时宣纸的制造方法啦！
这消息一放出，各组大为震惊。都是一个科技部的人，他们或多或少也接触过有关字画修复的内容，自然明白古时的宣纸对字画修复究竟有多重要。之前，他们也听闻古时宣纸制造方法被发现了，只是现今经过院长官方认证了，那就证明这方法是真的，可行的，可投入使用的!
几个组的组长闲暇时聚在一起抽上两筒水烟，也不免歆羡道，“可把那唐老小子得意坏啦，那宣纸一出来，他们字画的修复可不就是如鱼得水了。”
其他几个人也是眯起了眼睛，声音在缭绕的水雾中显得模糊悠长，“可不是嘛，也不知我们这组什么时候也有什么重大发现呢……”
只是，这古时的宣纸制造方法真的能发挥这么大的作用吗？只怕，字画组的各人不敢苟同。
早上七八点钟，煮浆声刮纸声揭画声就交织在了字画组的小院上方，形成了和谐的乐曲声。一大早，字画组的几个人就已经各司其职，干得热火朝天。
唐正云急匆匆地搬着刚熬好的浆糊，往小院外吆喝了声，“清溪，师傅叫你去内间！”
“哎！”洛清溪应了声，连忙放下手中的马蹄刀，拢好摊开的古画。她快步走到内间，撩开门帘，大踏步而入，“师傅，怎么了？”
唐老不说话，只是好心情地向她招招手示意她过来。洛清溪走近一看，才发现唐老手上竟拿着张薄如蚕翼的宣纸！
这宣纸在阳光的照射下，隐隐看出期间纵横交错的锦纹。触之，初觉柔软平滑，再试，入手便是坚韧硬朗的经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