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颂在她面前站定,两手交错垂在身前,漂亮的小脸也微微垂下。
她郑重地点头,“我记住了。您别生气,气坏了嗓子参加不了今年的春晚,那我就是全国人民的罪人了。”
宁老师瞥她一眼,不动声色地勾了下唇。
“油嘴滑舌。”
言罢,宁老师又说:“中午留下来吃饭,小也送来那么多鱼,怎么做都好吃。”
“谢谢宁老师。我去厨房帮忙。”姜颂抢着说。
宁老师问:“你会做饭?”
姜颂:“……不会。”
宁老师微微一笑,“那就让小柳做吧。”
宁老师回房间换衣服,上楼时小声自言自语,“小也会做鱼,可惜今天回去那么早……”
柳姐从白色塑料筐里挑了三条鲫鱼、两条白鱼,分别做成红烧和清蒸。另又做了一道苏城名菜白什盘,和一碟炒鸡毛菜。
姜颂在外餐桌礼仪满分,一手捧碗,一手执箸,细嚼慢咽。
她夹了一箸白鱼,入口即化,清香嫩滑,她不由得惊喜。
“和以前吃的白鱼不太一样。”
“野生的,市场上那些人工养殖的自然比不上。”宁老师说。
“噢。”姜颂又夹了几箸,大大满足了口腹之欲。
她天真道:“他钓鱼技术真好,我爸有时也会和伯伯们包船夜钓,但大多时候连条鱼苗都见不着。”
宁老师笑笑,没说话。
她放下筷子,端起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
过了会,才似有惋惜地说:“小也是个好苗子,就是……”
话没说完,淡淡摇了摇头。
姜颂没明白,好奇心被勾起,饭后勤快地帮柳姐收拾碗筷,借机去套林也的信息。
柳姐哪儿能让姜颂这位千金小姐干活,忙忙地将她推到一边。
姜颂只好站在她身旁,接过她洗好的碗,用厨房纸擦干。
“所以林也也是宁老师的学生?”
“算是吧。”
“他在哪个学校?也是明年开春艺考?”
“他前年考上了北城大学,好像是……”柳姐文化水平有限,想了好一会才不确定地说,“好像是学金融的。”
姜颂吃惊,“他是北城大学金融系的?!”
北城大学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名校,金融系亦声名在外,每年只招五十余名新生,高考成绩若不是全省拔尖,根本连想都不用想。
她想到自己那堪堪过线的文化课分数,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可是宁老师是教声乐的,林也学金融的怎么会……”
“小也有天赋,好像是参加比赛时被宁老师发现的,具体经过我也不清楚。”
“这样啊。”
姜颂若有所思。
宁老师眼光极其挑剔,执教三十多年,真正收入门中的弟子两只手都数得过来。
她这回能上门求学,也是因为母亲和宁老师多年的私交。
她很难想象,林也到底有什么天赋,只是因为参加一次比赛就被宁老师相中。
关键他还是学金融的——音乐只是业余兴趣。
下午,宁老师有午睡的习惯,姜颂便早早告辞。
回去的路上,白色阿尔法畅通无阻地驶出老城区,穿过金鸡湖大桥,往湖西的富人区别墅进发。
外面日头正毒,建筑物和行道树经由炽烈的阳光一晒,整个世界都显得蔫答答的。
姜颂靠在后座椅背上,车内空调适宜,面前小桌板上还有几瓶刚从车载冰箱里拿出来的鲜榨果汁。
她在手机搜索引擎输入“林也”两个字,出来一堆同名同姓的人物介绍,但就是没有她要找的那个少年。
姜颂撇嘴,转而切换到微信。
聊天页面最上方那个就是她早上刚加的好友,简简单单两个字,林也。
他没有给自己取什么花里胡哨的昵称,头像也是很简单的一张风景照。湖面波光粼粼,远处天边一轮咸蛋黄圆日低悬,分不清是日出还是日落。
点进朋友圈,居然设置了三天可见——而他近三日内并没有发动态,所有姜颂什么都没看着。
姜颂又退回到聊天框,素白的指尖在屏幕键盘上轻点几下,顿了顿,又删除。
她莫名其妙地想发点什么,但又拿不准应该发什么。
嗨?
你也是宁老师学生?
你喜欢什么音乐?
……
姜颂觉得这些都又傻又突兀。
她独自纠结一阵,最后戴上耳机听音乐,手机丢到一边。
姜颂回去的时候,赵贤芳还没回来。
她一进门,廖姨就注意到她裙子上的异常,“哎呀,这是怎么搞的?”
“不小心弄脏了。”姜颂笑眯眯的,没具体说原由。
廖姨心疼坏了,“今天第一天穿,好贵的。”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姜颂欠揍地跟一句。
廖姨没好气,“你呀,就是仗着太太和先生惯你。”
姜颂上去搂廖姨,“你也惯我啊。”
廖姨推她,却没使劲,手掌轻轻落在她雪白的胳膊上,倒像是安抚。
姜颂把裙子脱下,简单冲了个澡,换上舒适的家居服。
晚餐是她和廖姨两个人一起吃的,赵贤芳打电话说公司忙要加班,姜明则已经出差好一阵,要到月底才回来。
姜颂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习惯父母经常不在身边。
她没有丝毫抱怨,她知道正是因为父母的辛勤付出,才有她一直以来衣食无忧的生活。
而且姜铭和赵贤芳都性情温和,对她关爱有加,在引导她学会各种人生道理的基础中,给予她最大的自由。
姜颂从心底里感恩遇到这样的父母。
姜颂一周两次去宁老师家上课。
由于上次迟到,姜颂这回定了六点的闹钟。白色阿尔法在早高峰之前驶进老城区曲折的巷子,还不到八点。
只是巷口处停了一辆半旧不新的三轮车,稍稍挡了路,阿尔法开不进去。
司机有些为难,“我下去找车主挪一下。”
“不用,我走进去就行了。”姜颂很好说话,径自背好挎包开了车门下去。
时间还早,姜颂绕着那辆灰扑扑的三轮车来回走了两圈。
这是一辆很常见的红色拉货三轮车,前后都焊了灰色遮阳棚,后面货厢上并排放着两个白色塑料筐,和上次林也拿去宁老师家的一模一样。
姜颂觉得有些新奇,怎么老城区人手一个装鱼框?
她正想着,前面倏然传来一道冷冽嗓音。
“怎么?”
姜颂抬眸,白衣少年自熙攘的曲巷中走来。
不知哪家的紫藤爬出院墙摇摇坠在门楣上,林也身高腿长,路过的时候,紫藤枝梢凌空遮挡他面容。
少年微抬手撩开紫藤,那张如月似雪的俊朗面孔便在晨光中一展真容。
姜颂呼吸微滞,直到少年走到了近前,她才脑袋一抽,问:“这车你的?”
林也“嗯”了一声,那低低的嗓音有点像冷山深涧,很抓耳。
姜颂脱口道:“挡路了。”
说完,她就后悔了。
司机早已将阿尔法停去了附近的公共停车场。此刻巷口行人往来,不见车流。挡路一说,似乎牵强。
姜颂莫名耳后发热,面上却是脸不红心不跳,小巧的下巴还微扬,颇有些理直气壮。
林也没说话,迈动长腿几步坐上三轮车驾驶座,轰隆一声,发动车子。
但接下来就没了动静。
姜颂正觉纳闷,就又听见少年说:“挡路了。”
“……”
姜颂后知后觉,往旁边挪了几步。
林也调转方向,反方向将三轮车驶出巷子。
拐弯前,目光不经意落在右侧的后视镜上。
穿粉紫色公主裙的女孩立在巷口,黑发顺垂,小脸莹白,澄澈的眼眸似有不满,两边腮帮子微微鼓起,灵动又娇憨。
像一只……生气的小兔子?
姜颂进门,宁老师正坐在琴凳上翻看乐谱,偏头看见她小脸气鼓鼓的,有些失笑。
“谁惹你了?”
姜颂不好直说是林也,闷闷地道:“一个性格又冷、脾气又不好、说话又不懂得礼貌的路人。”
这下不仅宁老师,就连一旁的柳姐也笑了。
“一个路人,你观察这么仔细。”宁老师说。
姜颂微怔,但很快又嘟囔着反驳,“哪有。”
虽说这是姜颂第二次来宁老师家,但要说上课,这才是第一次。
宁老师让姜颂选一首喜欢的歌清唱,也好考察看看她的嗓音条件。
姜颂很自然从常听歌单里选了一首,《红色高跟鞋》。
“该怎么去形容你最贴切”
第一句出来的时候,少女的嗓音干净如同秋日高山上的风。
“拿什么跟你作比较才算特别”
真假音切换自如,风轻灵地越过山巅,又丝滑地顺山脊游落而下。
“对你的感觉强烈 却又不太了解
只凭直觉”
到第三句的时候,风婉转盘旋,在层层叠叠的树冠上轻舞——
老木头做的院门吱呀一声,宁老师和柳姐都没注意,反倒是最该投入其中的演唱者本人,余光穿过花窗,追寻到重重花影背后的那个来访者。
姜颂唱到后面一句“你像窝在被子里的舒服 却又像风捉摸不住”,宁老师抬手叫停。
“嗓子条件不错,干净,有穿透力,也有辨识度。”宁老师不吝夸奖。
姜颂唇角弯起,但没高兴两秒,宁老师又说:“腔体没打开,气息不稳,技巧有待提高,专注度也不够。”
“再来。”宁老师两手搭在钢琴琴键上方,几个弹跳音之后,开始伴奏。
姜颂知道外面院子里有人,注意力被分散,一开嗓就抢了拍。
宁老师眼神示意她继续,姜颂这遍开头就出了错,越往后就更不稳了。
唱到最后那句“我爱你有种左灯右行的冲突 疯狂却没有退路……”
窗外桂树下,少年的身影影影绰绰,俯身的动作拉扯上衣下摆,牛仔裤裤腰卡在胯骨上,一截性感隐约可见人鱼线的窄腰在日光下晃得人眼花。
姜颂呼吸卡顿半秒,慌忙收回目光,紧接着“你能否让我停止这种追逐”唱得如同提线木偶,空有其形,毫无灵魂。
至于魂去了哪儿,那天姜颂没有深究。
林也却在不久后的将来亲自揭开了答案。
第7章
伴奏琴声戛然中断,宁老师面色不虞,“专心。”
“对不起老师。”姜颂头皮发麻,深呼吸两下调整状态。
第三遍的时候,姜颂刻意背对着窗子。
可无论怎么努力,气息总是不稳,有些音不是高了就是低了。
宁老师绷着脸,房间里琴声和歌声俱停,静得针落可闻。
姜颂有点害怕。
但最终宁老师也没对她说什么过分苛责的话,只道:“再练练。”
窗外传来草木窸窣的声音,宁老师转头看出去,刚才还冰山似的神色忽然消融了大半。
“怎么又回来了?”
“该锄草了。”林也话少,即便对着宁老师也是惜字如金。
宁老师像是习惯了,微笑道:“戴个帽子,日头上来了。”
“没事。”
姜颂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宁老师转过脸,见姜颂垂着头,嫩粉色的唇瓣微微嘟起,心里了然她的情绪从何而来,但也没安慰,只说:“休息半个小时,找找感觉,待会继续。”
“好。”
宁老师起身去二楼了,柳姐在厨房里准备午餐。
姜颂一个人背对着钢琴坐在琴凳上,脚尖随节奏轻轻晃动,一遍又一遍地轻声低唱。
隔着一道木格花窗,少年沐浴在炽烈的阳光下,置身长势可喜的草木中,徒手将一株株杂草连根拔起。
根茎在地下紧抓土壤,被拔起的时候发出“普扎”的细微闷响,像是一个不起眼的不屈生命在对命运做最后的抗争。
姜颂思维发散,听着听着自己就跑了调。
等她回神意识到这点时,小脸瞬间垮了下来。
“你很会唱歌?”
姜颂走到花窗边,用不叨扰到其他人但又能让林也听见的声音问。
少年俯身,提着杂草茎秆往上拔的动作有瞬间的停顿,但很快,他长而有力的胳膊微微用力,手中的野胡萝卜草便被他连根拽起。
他熟练地在旁边的树干上磕掉草根上的土,然后长臂一扬,他手中的野胡萝卜草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抛物线,而后稳稳落在竹筐里。
十点多的太阳已经很晒了,他没戴任何防护工具,额头和脖子上沁出汗珠,白T前襟和后背也有部分面料被浸湿。
他在草木中穿行,鞋子边沿沾上泥土,裤子染上植物的汁水。
应该是有点邋遢的才对,但也许是因为林也肩宽腿长,身材介于青涩少年和成熟男人之间恰到好处的性感。
也因为他长了那样一张俊朗至惊艳的脸,所以这个场景像是出自某位大导的文艺片,镜头正中的人蓬勃、热烈。
可从这几次见面不难看出,他是个性格极其冷淡的人。
真矛盾。
姜颂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等了好一会,还是没有听到他的回应。
姜颂有些恼了,“我在跟你说话。”
“嗯。”
“……嗯?”
什么意思?
是说他很会唱歌,还是他听到了就是不答?
姜颂张了张嘴,最后气鼓鼓地闭上了。
她没有自己憋着生闷气,脚尖下意识小幅度往白墙踢脚线上撞,闹出响动来让人知道她的不满。
林也听见声音,偏过脸来,一滴汗水冷不丁至他眼皮滑落,晶莹的液体被日光一照,发生奇异的光学反应。
从他的视角,趴在木格子花窗上的女孩,黑的是发,红的是唇,白的是肌肤。
颜色饱和,色泽柔和。
小兔子的腮帮子鼓得更圆了。
是真的生气了。
刚才姜颂问他是不是很会唱歌,他其实答了。
只一个字,没。
也许是外面巷子上刚好驶过一辆车,喇叭声盖过他的声音,所以姜颂才没听见。
他不知道女孩子能这么容易生气,视线朝姜颂的方向停顿半秒,终究是什么也没再说。
汗珠落入眼眶,浸得难受。林也两手都沾了细土,只好扯起T恤下摆去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