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妤仪将面纱随手放在桌上,坐在主位那把冰凉的太师椅中,看上去平静极了,毫无愠色。
“死人开不了口,诸位大人便无罪。”她樱唇轻启,含笑重复方才那些大不敬的话,感慨一句。
“这气势比本宫入章德殿与大晟几位元老议事时还要更盛些呢,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放在兖州倒是辱没人才,江大人觉得呢?”
蓦然被点名的江长丘抖如筛糠,磕头不起,“公主,这都是……都是底下人醉酒,说着玩的,不可当真啊。”
元妤仪自顾自斟了杯茶,嗅着鼻端四溢的清香,神情略有松动,语重心长地感叹道:“一两千金的君山银针?真是好茶。”
好茶,好一个在天怒人怨的兖州城,还能斥资购买名贵茶叶的节度使。
不止江长丘缄口不言,其他的官员们也不敢再应声,就算靖阳公主回朝才不到一年,可当初的威势犹在,皇帝的宠信未减。
他们确实不怕死人,但现在居高临下俯视他们的,是死而复生的靖阳公主,不得不怕。
元妤仪有些不满这样的沉默,她端着茶盏站起身,走到江长丘面前,手腕一松,茶汤立即倾洒在男人的头上,狼狈不堪。
“江大人,你可知道为官者最忌什么?”
江长丘双眼紧闭,却因她发问不得不睁开沉重的眼皮,讷讷道:“最忌讳,最忌讳为官不仁,贪污受贿……”
少女轻笑一声,嗓音宛如天籁,“单凭不仁不义,本宫可不敢治你的罪,毕竟你可是与江相血浓于水的侄儿啊。”
她倒完茶又坐回原位,百无聊赖地敲着檀木桌角,仿佛在寻一个舒适的节奏。
元妤仪沉默着,底下的官员却是各有心思,不敢轻易应声,也不敢掉以轻心。
听公主的话音,似乎大有要饶节度使一命的念头,可是他们呢?江长丘有个在京的丞相叔父护着,他们孤家寡人,哪里寻得到靠山?
谢洵望了明艳尊贵的少女一眼,忽而明白过来,她这是在报复,在诛心。
对付这种看似团结、实则漏洞百出的利益体,自然是从最出挑的中心人物下手,与先朝权贵推崇的斗兽场挑奴隶有异曲同工之处。
人与兽斗,人与人斗,只能活一个。
每个人都想活,怎么办呢?只好自相残杀,踩着别人的尸骨寻一条活路出来。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极其残忍且狠毒的手段。
如今元妤仪却没有用刑,更甚至她连逼迫的话都没多说,便轻易让一个看似坚不可摧的利益团体土崩瓦解。
她在不动声色地挑拨离间。
谢洵第一次亲眼见到这样的元妤仪,也是最初成婚之前打听到的靖阳公主。
狠戾果决,锋芒毕露。
但罕见地,他没有生出任何震惊亦或嫌恶的情绪,谢洵从前因怀疑她城府深沉而讨厌她,如今亲眼见到了,却觉得有些安心。
她的手段,她的狠决,都代表她并非一个毫无自保能力的柔弱女郎。
这很好,谢洵漆黑的眼底罕见地闪过一分真切的赞赏与欣慰。
元妤仪的每一面,就连如今袒露于人前的恶,他都觉得自己根本挪不开眼,更无法忽略。
正如谢洵所料,不过片刻,已经有对靖阳公主的安排颇有意见的官员忍不住开口,主动诉说节度使这些年欺男霸女、贪污受贿的恶行。
渐渐地,罪行一桩桩一件件,皆从江长丘最亲密的属下嘴里得到证实和坦白,他则恼怒地瞪大双眼想要辩白,却被身后的季浓用布帕塞住嘴。
他们几乎要将这些年发生的所有罪行一并推到江长丘身上去,恨不能将自己撇的一干二净。
元妤仪听完,唇角勾起一抹饱含深意的笑,看着从始至终没有认罪的几个官员,对先前随行的庞侍卫长道:“冥顽不灵,拖出去杀了吧。”
她敲着桌角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又吩咐道:“沈清,放出‘节度使府招贼,江大人性命堪忧’的消息,你亲自率领国公府亲卫在外面守着,凡有负隅顽抗、身份不明者,就地斩杀。”
沈清抱剑应是,领命离开。
正厅原本因人多而拥挤逼仄的空间顿时显得空荡开阔许多,外面也传来打更人报更的声音。
少女宛如蝶翼的眼睫在灯盏下显得格外浓密,整个人也被罩上一层与此刻十分矛盾的静好。
她的声音听起来温和许多,瞥了一眼像是出了口恶气的郑侍郎。
“郑大人,您在刑部处事多年,靖阳想向您请教,今日之事他们该当何罪呢。”
郑侍郎躬身道:“回禀公主,依晟律,凡官员私下收受财物者,处杖六十,罢官发边,流放三千里;官员因公擅自敛财者,则杖一百,若数额巨大,则绞监候。”
他刚正的话音落在江长丘耳朵里,便成了催命的符咒。
元妤仪敲桌角的动作慢了一些,又缓声补充道:“那以下犯上、谋杀皇族之罪呢?”
郑侍郎一怔,中规中矩答道:“此为十恶之首‘大不敬’,可斩、可绞,亦可杖杀。”
少女的动作停下,转眸看向已经呆若木鸡的江长丘,她的尾音甚至带了一分伪装出的怜悯。
“怎么办呢江节度使,数罪并罚,就算本宫想看在丞相的面子上饶你一命,也实在困难啊。”
元妤仪看着江长丘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心中却并无半分不忍。
想到自己和驸马被他追杀时的慌乱,想到因他的贪心和短视而导致兖州百姓叫苦连天,更想到数十载前,他们江家叔侄瞒天过海,坑害无数人命的罪行……
“明日午时,城中斩首吧。”
元妤仪的声音依旧镇定,终于给这件事画上了一个句号,然她抬眸,却撞上另一人的视线,下意识避开。
少女垂在身侧的指尖不经意一颤,出卖了她表面上无懈可击的平静。
她太专心,迫切地想要速求一个结果,还兖州的百姓们一个公道,想将所有知法犯法的贪官污吏就地正法,连谢洵什么时候站到对面都没注意到。
元妤仪原本激荡的心湖骤然僵硬。
谢洵亲眼看见了她的偏激,她的城府,她的咄咄逼人,更甚至于她的心狠手辣,会怎样想她?
会不会在内心感叹,原来她是这样的人,原来野心勃勃的公主与传言并无二致,从前的一切不过是伪装出来的表象。
更甚至,抽丝剥茧怀疑这场姻缘。
这段原本便因利益和错误开始,经历生死之后却依旧无法长存的婚姻。
谢洵看见了元妤仪不经意闪过的目光,也注意到了她骤然低落的情绪,和刻意闪躲的姿态。
这样的表现落在青年眼里,便成了她酝酿回京和离的前奏,仿佛狂风暴雨将至时那一点可怜的平静。
他方才因她聪慧果断而产生的喜悦,又因为那双猝然低垂的眼眸而消失无踪。
第51章 身世
翌日, 天光破晓,日头攀升。
元妤仪守在节度使府没有出面,派了同样举足轻重的郑侍郎前去监斩, 既是秉承圣意,也是为民除害。
人虽没到,消息却很灵通。
城中行刑的每一步,都在她掌控之中。
季浓眼中一向揉不得沙子, 倘若不是公主另有安排,她恐怕会忍不住动用私刑出气。
如今这群朝中蠹虫终于在阴沟里翻了船, 她自然不会错过如此一番盛景, 早早地扯了卫疏一同前去。
百姓们群情激愤,积攒多年的怨怒一起迸发, 男女老幼无不对今上感激涕零, 扣地跪谢。
顺民者昌, 逆民者亡, 这是历朝历代亘古不变的真理,可惜许多官员见过纸醉金迷后, 便忘却了本心, 走上不归路。
季浓走时只带着卫疏, 回来却另外带了两个人, 她左手一直扣着剑鞘, 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
然而元妤仪见了来者,却主动开口唤了句:“先生怎么过来了?”
严先生的腿疾愈发严重了,只是勉励强撑着才没有露怯, 他半个身子倚着吴佑承的小臂, 才能稳住踉跄的身形。
“临行之前,在下有件事想跟殿下说。”
而之所以上次没有坦白, 是因为他没有十足的把握,如今兖州局势稳定,也不枉他整日在天峡山跋涉搜寻,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更何况,也是因为那个孩子。
他本就自责愧疚。
严先生的目光一顿,没有发现谢洵,心中闪过一分无奈,随口问道:“驸马不在吗?”
元妤仪被他问的一怔,垂下眼睫低声道:“他,他去处理回京前的事宜了。”
其实昨夜在正厅,谢洵本说了几句话,却被她敷衍应付过去,后来兴许他自己也有些失望,便寻了个由头去书房撰写需要呈交给景和帝的奏折。
严先生也察觉到少女的情绪有些低落,没有追问,只是轻嗯一声岔开话题。
“严某来此,是想给殿下呈交一份罪证。”
他从袖中抽出一张地图,赫然是天峡山地形图,其上用墨汁特地圈出几个地点。
元妤仪顺着他苍老干枯的手指望去。
严先生目光如炬,“想来公主心中亦奇怪,江节度使为何会颁布十年的禁山令,严某这些年待在渚乡,偶尔也会进山查探,如今终于找到了答案,天峡山藏了私矿。”
此话一出,一旁的卫疏和季浓神情震惊,异口同声道:“前辈,此事非同小可,不得诳语。”
在朝廷中一言九鼎的人的人,是皇帝;可是一个国家的根基除了民之外,则是矿、兵和盐。
这也是大晟立朝以来不成文的规矩,禁私铸兵器,禁豢养武士,禁倒卖私盐。
三者牵一发而动全身。
严先生轻咳两声,对若有所思的少女拱手道:“公主若是生疑,可以遣下属去查探。”
元妤仪却摆手道:“不必。”
她早已知道严先生与江丞相之间的血海深仇,并不怀疑严先生会拿私矿一事做文章来冒险,他是灭门惨案中唯一生还的人,比谁都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
沉默片刻,季浓率先开口,一脸愤恨,“殿下,我们将其呈给陛下,参江行宣的罪!”
卫疏却扯了扯她因激动而荡起的衣摆,情绪有些沉重,“靠这个弹劾远远不够,你可莫忘了这是在兖州发现的矿,江丞相若是把罪名安在节度使身上怎么办?岂不是打草惊蛇。”
季浓一噎,无奈道:“那怎么办,难不成我们明明知道了他犯下这样的滔天大罪,却还要佯装不知吗?”
下一刻,元妤仪和另一道男声同时响起。
“是。”
无人知道谢洵是什么时候站在外面的,更不知道他在此处听了多久,青年进屋关门,神色一如往常的平静,动作行云流水。
他只是看了元妤仪一眼,却恭恭敬敬地朝严先生行了一礼,才继续往下说。
“既然江丞相敢在兖州藏矿,必然做好了找替罪羊的准备,对付这种狡兔三窟之辈,同样需要数罪并罚,让他的罪行远远超过他的功劳,朝中文武百官无一敢为其鸣不平,如此京中局势才能稳定,陛下才不会有戕害三朝老臣之嫌。”
元妤仪摩挲着手背的指尖一顿。
他们的想法如出一辙。
就算私藏铁矿的罪名是真的,江丞相在朝中翻云覆雨多年,此事一旦处理的有丝毫纰漏,景和帝便会落下话柄。
少女微一颔首表示赞同。
严先生看向谢洵的眼神中夹杂着一分欣慰,他留下地图哑声道:“公主若想一举清算江相一党确实困难,更需从长计议,但既是作恶多端的狐狸,便总有露出尾巴的那一刻,私藏矿产之罪便算是诸多罪行的一个添头罢。”
元妤仪将地图卷起,应了声好。
凡事若非有十分把握,自然忌讳将所有的打算都托盘而出,身居高位这么多年,元妤仪心里清楚,皇族与江相之间的矛盾早已愈演愈烈。
但此外,她更不能忽略的是,就算要清算,也应当尽量一击毙命,让他再无翻身余地,否则凭江相的势力,很容易挑唆民怨和党派。
严先生交代完这件事,僵硬的身子微微怔忪,示意吴佑承递过拐杖,转身告辞。
男人的脊背佝偻,方才倚靠少年站着看不出异样,如今步伐一动,左腿便微微战栗。
这才两天,他的腿疾却好似经过一场折磨,飞速恶化。
谢洵脱口而出,“我送先生。”
屋里的几个人脸上均闪过一丝相似的疑惑,元妤仪凝视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眉尖微蹙。
自上次一别,谢洵对严先生便有些格外的在意,哪怕对待谢家的长辈,他也并未如此分神,但元妤仪又很快打消心中的不解。
旁人不知道严先生的身世过往,她可是亲耳听到了,作为经历类似的晚辈,谢衡璋维护一二也是正常。
少女目光落在桌上,注意到刚被青年带过来的奏折,她随手翻开,上面的墨迹刚干。
写的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桩桩件件罪行后面都对应着大晟的律法,有理有据,用以佐证这并非独断专行,更不是利用权势压人。
他的文采和能力,元妤仪一向敬服。
……
院外,严先生看着身旁亦步亦趋的青年,对另一边的吴佑承道:“褀为,你且先去府外等着。”
吴佑承虽不解,却也没有多问,拱手应是,先一步离去。
谢洵的嗓音带着一分关切,“您的腿疾是又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