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延武一时怔住,“您是说……”
南宫姣的目光平静,蕴含着丝丝缕缕睥睨的傲气。
刘延武呼吸有一瞬紧促,又迅速克制下来。
道:“小公主千万小心,无论如何,万望保全自身。”
南宫姣笑开,“不若想想,想如何报仇,到时我好帮刘叔实现。”
刘延武失笑,“小公主也不怕提前这么说不吉利?”
“吉利?”南宫姣歪歪头,“我才不信这个,我只信我自己的筹谋。”
“好,我想到了,就告诉小公主,好不好?”
“嗯。”南宫姣起身,“我先走了,刘叔你好好歇着,有什么需要就喊人,别害怕麻烦。”
窗外月亮短暂掩在薄云之后,只看得见模糊的影子,南宫姣回到寝屋,立在窗边,等着风吹走那片薄云。
就像吹走幼时梦一般、美好到虚假的回忆。
光阴扭曲人心,再寻不回最初的模样。谁又能想到,昏君也曾勤政为民,杀妻者也曾与妻琴瑟和鸣。
还好,而今,都随他灰飞烟灭了。
南宫姣笑意漫上眼底,如同幼时,自父皇手中舔上一口糖人儿,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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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熹微,赶着早市的人们踏着晨钟从刚开门的坊内涌出。
已有那机灵的等在了布告栏前。
“大家瞧一瞧看一看啊,澜瑛阁的悬赏来喽——”
小厮高举着手臂一路吆喝,布告栏前的人们不约而同让出来一条路,小厮三下五除二将悬赏贴好,又灵活钻了出去。
识字的人站在最前,手舞足蹈地为大家高声诵读其中的内容。
刚读完,有人就问了,“这澜瑛阁在江湖中什么人没有,怎么还寻医啊?我还想着能有什么活计卖把子力气呢。”
“哎你新来的吧。”
“是啊,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都许多年了,澜瑛阁隔一段时间就寻一回医,不晓得是什么顽疾,那么多大夫都治不好。”
“这样啊,那今儿可还有招工的?”
“再等等,再等等吧。”
无人注意,人群外围一身着青色长衫的中年男子转头离去,就好像是专门等这个告示的一般。
青衣人脚步飞快,七拐八拐入了个昏暗的小巷,确保身后无尾随,才推开眼前柴扉。
里面坐在板凳上的男子转过头,天光照进来的一刹微眯了眯眼。
“少主,澜瑛阁发了寻医的告示,我们当真要……”
男子微低着头,看着身前地面,昏暗的光亮只勉强看得清他的半张脸。
温润的神情,棱角分明的轮廓,竟是本该在三清阁中悠闲度日的司空瑜。
他浅浅摇了下头,“只是验证一个猜测。”
青衣人应是,半晌,又踌躇着开口:“谷主派人来,是想助您早些脱身,您还是得尽快派人答复谷主。”
“放心,我知道轻重。”
……
南宫姣盘腿坐在榻上,面前堆了一沓白纸,上面详细写着每一位应征大夫的生平与医诊概述。
她一张一张地细看。
澜淙没骨头般歪坐在桌前,支着脑袋,候命都候得不像样子。
一会儿,南宫姣问:“刘叔如何,可好些了?”
“没呢,”澜淙道,“还在屋里头,大夫给施了针,说是应该到晚上就不疼了。”
南宫姣抿唇,放下手中的纸张,“一回比一回久了。”
澜淙坐直了身子,起身到榻边上候着,南宫姣却再未说什么,只是沉默着,一张一张地翻看着。
只是看得更慢,更仔细。
自光线盈室到渐渐昏暗。
纸被分成了两摞,其中一摞只有几张,南宫姣将这几张递出去。
“你看看。”
澜淙接过,看了看,翻到最后一张时,犹疑,“主上,这人好生奇怪,医诊皆在乡野之中,还是疑难杂症,方子里不乏名贵药材,普通百姓定用不起这样的药,他难不成不仅不赚钱,反倒赔钱给人治病?”
而且压在最底下,说明这个人是最先被主上挑出来的。
南宫姣轻笑,浅淡的目光让人倍感压迫,“你觉着奇怪,送到我这儿前就没遣人去查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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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头七
“我……”澜淙语噎。
他这脑子,怎么,怎么就净给自个儿挖坑呢。
暗地里查好禀报不就是了,还专门提出来,净抖没用的机灵。
连忙起身,正色,“主上稍候,我这就去让他们查。”
南宫姣好整以暇看他逃也似地跑出去,啧了一声。
看了眼榻上剩余的一摞纸,跪坐起来,弯腰整理。
忽然动作一顿,扭头看向窗外,夕阳漫天霞光,有几缕洒在窗棂,她起身,将手中纸放于案上。
下楼,绕到前殿,自正门而出,立于高阶之上。
仰头看天。
西面霞光泼洒、漫延,漫至东面滚滚乌云的边沿。
又猛然暗淡。
不知从哪飞过来的厚厚云层,一点点蚕食绯红的夕阳,闪电似受惊的脱兔自眼前一闪而过,静了一会儿,闷雷仿佛自大地深处而来,足下都有轻微的震感。
夕阳彻底不见,天地昏暗。
南宫姣一步一步走向院中。
她才想起,今日,是那昏君的头七。
“卫瑛。”南宫姣唤,声音不大。
呼呼风声中,卫瑛准确捕捉到,脚尖轻点,两下停在了南宫姣身后。
“主上。”
南宫姣忽而转身,仰头看向殿顶之上,“陪我走一趟麟德殿,不出意外,松鸣鹤应该在那,咱们去瞧瞧热闹。”
自含凉殿至麟德殿,两人轻车熟路。稍微麻烦一些的是神武军,绕路躲避花了不少时间。
殿门紧闭,高台停灵,大殿种种饰物摆件皆搬了出去,空空荡荡。
重重帷幔如茧一般将高台包裹,帷幔之外,梁柱之下,笙歌不停。
日日夜夜唱给帝王亡魂。
松大监就在这样欢快的歌舞声中,绑了个白色抹额,不伦不类地跪在地上。
火盆中的光亮跳动,照得他的面容明明灭灭,表情似哭似笑。
南宫姣换了个位置,才听得到他的声音。
“……说起来,奴婢还比您大几岁,您可真不小心,安逸的日子过得太久了,夜里竟然敢将侍卫遣开。”
“瞧瞧,这不就出事了。
您死了倒是轻快,享受了一辈子一点儿苦都没吃过不说,后头十几年更是想做什么做什么,谁也拦不住您,日日美人儿在怀,美酒入肚,醉生梦死。
倒是将奴婢坑害得不浅,跟着您好不容易手里头有点儿权力,您一撂挑子,奴婢安安稳稳颐养天年是不成了,还得吃力不讨好地去帮皇后殿下。”
“当初怎么就把北衙卫尽给了镇国大将军呢,难不成一开始,您心里头属意的就是三皇子?”
说得松大监自个人都笑了。
怎么可能呢,这陛下心里头要是有家国,想得到储君,还能经年累月丁点儿政事不管?
想着如今不上不下的困境,松大监面容渐渐扭曲,看火盆的目光像是在看仇人。
咬着牙,字从嗓子眼儿里一个一个拔出来,“三皇子,皎月公主,一个个儿的,都是您的好儿女,天生横亘在奴婢的通天道儿上。三皇子便罢了,皎月那贱人奴婢早就告诉您该杀!”
卫瑛呼吸一刹不稳,惹得南宫姣警告的目光扫过去。
“贵妃娘娘您说动手就动手,偏偏留个小崽子,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呐。心硬又不硬到底,她会感激你吗,她只会恨你!”
南宫姣冷冷看着,面无表情。
这老阉贼,混到如今,头脑是一小半儿,够狠占了一大半儿。对自个儿狠,对旁人更狠。
“今儿个难题留给奴婢了,您说说,他们两个,要怎么才能除掉呢?”
“毕竟是您的骨血,该早日下去陪您才是。”
松大监将最后一点纸与额头绑着的百布一起投入火盆。
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垂眸看着,“您总得看着给出出主意,有什么好法子,不妨托托梦,奴婢可等着呢。”
听到这儿,南宫姣皱起眉头。
托梦?他松鸣鹤松大监何时信这个了?就算有,这个自己都下了阴曹地府的人托的梦,他敢用吗?
连她身上这个,松大监自个儿也知道不怎么真的不祥批命,都那么忌讳,何况一个惨死之人?
明晃晃的灯光自他身后那笙歌燕舞之地透过来,包裹上松大监的身形轮廓。
身前火盆火苗越来越小,直到最后一点儿火星也熄了,那面容彻底隐入晦暗之中。
他佝下腰,端起时自言自语:“陛下您呀,头七过了,纸也给您烧了,早些投胎去吧,就甭管这肉身的事了。”
语罢,转身过罩,往大殿侧面去。
南宫姣紧盯不放,见他果真出去了,顿住脚步。
“主上,可要我跟着他?”卫瑛问。
南宫姣:“不用。”
“不知他又打什么主意,我跟去,或许能发现些什么。”
南宫姣往回走,转到高台侧面,人隐在暗处,舞姬的身姿被烛光映在纱帘上,高大、扭曲、跳动。
也映在南宫姣的瞳孔中。
“不缺这一会儿,该来的,迟早会来。”
卫瑛注视着主上的侧颜,微低下头,应是。
……
“该来的迟早会来,您堂堂的太医令,若因此真把自己饿死,可就成了个笑话了。”
声音阴柔,声线宛转,带着湿冷的嘲讽。
“你们究竟要我做什么!”
太医令缩在屋角,色厉内荏。
肖均一下一下拍着手中的拂尘,忽而凑近,躬下身子直勾勾看着他,定了一会儿,视线向下,看着眼前丝毫未动的饭菜。
“问之前,您不妨先吃,放心,没毒。要害您,可用不着这么曲折的法子。”
太医令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又被忽然打开的门吓得收了回来。
原来是松大监夤夜亲至。
肖均迎上去,身子自动矮上半截,“师父您来了。”
靠近了,他闻到师父身上烧纸的灰味儿,了然低下了头。
松大监走到太医令面前,一脚踢翻了饭菜,狞笑,“既然不想吃,就别吃了,什么时候想吃,什么时候敲门。”
说着,还故意踩上,狠狠碾了几脚。
出门前,侧过脸,“您老当医令这么多年,人也聪明,想必早就猜到了。希望明儿我能听得到好消息,毕竟你等得起,你那一大家子人,不一定等得起。”
太医令眼睛一下瞪得老大,拼尽全力暴起,向门口扑去。
迎接他的,是重重关上、严丝合缝的门。
太医令一下一下锤着门,声音嘶哑:“你回来!你把他们怎么了,你把他们怎么了?有什么冲我来!”
屋子里头只高处洞开了一个小小的窗,风雨交加的黑夜吞没光线,人带着烛光一走,伸手不见五指。
太医令固执地拍着门,最后筋疲力竭、涕泗横流地趴在地上。
屋顶,片瓦被揭开,黑衣人的身影挡住风雨,一双眼沉静冰冷,静静看着。
卫瑛到底还是来了。
他等了好一会儿,确定底下的人再没有动静,才放下瓦片离开。
寻着机会报给了南宫姣,众人都想到了松大监带着太医令来请脉的那天。
澜淙:“主上,您挑的大夫我已经寻好了,要不问问他们?”
南宫姣沉吟思索。
那几人的资料在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术业有专攻,医道亦是,善治腿疾者,不一定知道这些。”
“主上,能与不能,试试才知道。”卫瑛开口。
自昨夜,他蹙起的剑眉就没舒展过。
南宫姣终是颔首,加了一句:“去查太医令,看他过往可有什么不寻常的经历。”
澜淙领命。
宫里头寻常害人的法子再阴毒也就那些,她哪一样没遭过,松大监不会不知。
能让他沾染不祥也要拿到脉案,那走的定不是寻常路,且有十足的把握一击即中。
如此倒是麻烦了。
他不遮不掩将人从太医署绑走,根本没想着瞒住这个消息,只能是笃定,就算以此为突破口,也是想查都查不出来。
什么法子,能让他如此自信?
南宫姣之前便想过,只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今日,卫瑛所述之画面,让她生出不甘来。
无论什么法子,太医令那边,分明就是不愿为,甚至当时都不知松大监的计划。
后来不知发生何事,让那阉贼突然加快了步伐,以这般手段硬生生逼人就范。
南宫姣此时便能肯定,最迟今晚,太医令定然屈服。
害人不新鲜,能让他犹豫的,不是害人,而是用那个法子害人。
松大监也知道,所以抓了医令家人胁迫。
究竟是什么法子呢?
南宫姣思索半晌,还是没有答案。
“主上,不若让我去直接……”
“杀了他?”南宫姣再了解他不过,一开口未说完,便立时打断。
“杀谁?杀医令还是松鸣鹤?你以为,神武军那么多人都发现不了你?”
卫瑛低头,还是不忿,“可怎能就这么坐以待毙,万一主上……”
他说不下去,万一主上有什么三长两短,杀一百个松鸣鹤都不足以解恨。
“还有昨晚,”南宫姣想起来,“我都说了不用,为何你还偷偷去!神武军守卫严密,尤其松鸣鹤那个贪生怕死的,他的地盘儿不知埋伏了多少人,与麟德殿完全两样,你就贸贸然闯了进去,如有不慎,你现在还能好好站在这儿吗?”
卫瑛听懂其中的意思,愕然怔愣,不敢置信地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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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蛊毒
南宫姣头一次这样深沉、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卫瑛,以往,这般总是在看别人,看鬼主意多得拦也拦不住的澜淙。
卫瑛总是冷静、沉稳、唯令是从的,总是最让她放心的一个。
可现在,是被澜淙教坏了吗,他一向是先于她拦着澜淙的人啊。怎么如今也学会了阳奉阴违,哪怕是为她好,哪怕就算牵连,也只牵连他自身。
“卫瑛,我知你心急,想知道对方谋算,可我们分明有其它办法,从太医署,从宫外,最多慢些,无论如何,都比你冒着自身的性命跑过去打探得好!”
卫瑛看到南宫姣那双总是淡漠的黑眸因他染上跳动的怒火,既惶恐又受宠若惊,心在胸膛里沉沉跳动,仿佛生命单薄的意义一下丰满,因她的担忧,她的赐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