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映入眼中时,都变得极慢,也极为清晰。
刚开始,天边吐出的鱼肚白被浓雾遮掩,待金阳稍露出些微光芒,谷中祭台之前的浓雾迅速散开,光至雾破,天道毫不吝啬,以这般珍贵而恢弘的盛景相迎。
金灿灿的色彩披在谷主雪白的发须之上,润泽的流光溢彩,他庄肃闭上眼眸,口中振振有词。
南宫姣听不懂,只觉这祝祷之词韵律独特如同梵音,无内力作为媒介,却如同波涛般一浪接着一浪,连绵不绝,传得极广,极广。
渐渐,祭台之下伏地跪拜的谷众直起上半身,仰头共沐于朝阳日辉中,口中跟随谷主一同祝祷。
这声音包围着祭台,也包围着南宫姣。
古老的仪式在所有人共同深深的信仰中,上通天意,下及己心,这不仅仅是为婚仪,更是惠及谷中每一个信仰天道之人。
南宫姣并非天机谷中人,无需随他们一同祝祷,只身处在这样的仪式当中,已能感到身心如同被净化,灵台分外清明。
这一刻,福至心灵,恍悟世间武道至高顶峰上的风光,与此时当真格外相似,都需要这样毫不动摇的信念,且坚如磐石,奋斗不息。
与空熠交握的手指紧扣,此时,沐浴在金光中的他,雪白刺青染上耀目金黄,其姿态神情,竟比谷主更像天道使徒,遗世独立,超绝而圣洁。
紧贴彼此的掌心发热,两人的衣衫无风自动,朝阳一点点露出全貌,原本清晰的轮廓被愈来愈盛的灼光模糊,在南宫姣瞳孔中盛放。
如同将她的眼眸点燃。
随着日头渐渐升起,众人口中的祝祷声越来越低,也越来越快,直到某刻,耳边只余一片静谧,可余音仿佛还响在心中,悠扬萦绕,长久不息。
又一次大礼行毕,谷主率先站起,一番玄奥庄穆的动作过后,南宫姣与空熠在他的喃喃声中起身。
如同来时一般,他们跟随在谷主身后一阶阶下行,谷众依次起身,身后浓雾合拢,众人背后,那轮太阳渐渐模糊、暗淡,到最后,只剩下一个不明显的光晕。
就如同天机谷平时白日。
踏着古柏枝叶走出祭天圣地,空熠立刻凑近与她耳语:“公主,你别看老头子刚刚那般人模人样,他私底下还抱怨这些仪式繁琐呢。”
“臭小子,瞎嘟囔什么呢?”
一个低低的气声响在空熠耳边,咬牙切齿,十足危险。
空熠打了个哆嗦,脚下往南宫姣那边蹉了蹉,哈哈笑着糊弄,“我给公主解释刚刚雾气是怎么回事呢。”
谷主看向南宫姣,“当真?”
南宫姣暗暗瞪他一眼,帮他周全,“不错,只是他刚开口,还没说到正点上。”
老谷主还能不了解他?
只是南宫姣面前,又是婚宴当日,给他留些面子罢了。
便暂且饶过,暗暗警告,“既然解释,便光明正大,偷偷摸摸地咬耳朵像什么样子。
时候不早了,快领公主回去换婚服吧。”
与老谷主拜别,回到石屋更衣梳妆,再挨个儿用过侍者托盘中的每一样东西,穿着这身花纹繁复精致、与空熠面上刺青格外呼应的婚服,执手踏出门槛。
过了祭天仪典,最肃穆的流程走过,一路相随相伴的人们笑容真切肆意起来,空熠又为人随心所欲没什么架子,到后头,仗着谷主长老皆不在,胆大的还会吆喝调笑两声。
一向能说会道的空熠今日在南宫姣身边格外安静腼腆,面上的红晕与婚服的正红交相辉映,看得他们更是起兴,起哄的越来越多。
他不言语,南宫姣便开口相护,将那些半带玩笑的揭短遮掩过去,一时其乐融融。
空熠听着,眸光晶亮,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众目睽睽的,看得南宫姣都觉着有些不好意思,广袖之下捏捏他的手,“看路,这么走路也不怕摔着,到时鼻青脸肿的,看你怎么办。”
空熠唇角愈扬,“有公主看着就行了。”
南宫姣没好气地看他一眼,在众人夹道相迎祝贺的目光中,步入石楼正堂。
满目深深浅浅的红色,正前方立着的老谷主换了身喜庆些的常服,不复方才的严肃,含笑望着两人,慈眉善目。
此时正堂与初入谷时所见已经大不相同,他们每行一步皆有正式祝词,待行至老谷主身前蒲团时,那些花样繁多的祝词已经将他们的一生铺满,乃至身后哀荣也不忘周全。
老谷主手中捧着他自己的天机命盘,这亦是谷中尚在使用的,最古老的一块天机命盘。
他身后幕帘卷起,只余轻纱,纱后是一层一层向上的,望不见尽头的阶梯,与澜瑛阁的英灵祠相似,可其宏大精致,远非英灵祠可比。
连牌位,亦是石筑石雕。
牌位上精细密致的花纹风格,与南宫姣所见空熠石屋之中的极为相似,想来,这些纹样也是上古文字所化。
每一个牌位上的不同花纹,都应代表着一位天机谷前辈的生平要纪。
牌位前灯烛幽幽,千万点光芒汇聚起来,如同星河。
南宫姣与空熠对视一眼,恭敬接过两旁长老递过来的天机命盘,南宫姣随空熠一同,以晚辈之礼唤长老一声师叔。
他们手中的命盘与谷中人的不同,只作仪式之用。
若是两位结亲的新人都是谷中天机术士,则用自己的天机命盘即可,空熠血脉特殊,南宫姣并非谷中人,都没有天机命盘,便只能如此。
缓缓跪于蒲团之上,将天机命盘举过头顶,低首让老谷主用自身命盘占卜赐福。
此番,是谷中最高规格的婚仪。
老谷主弟子不多,亲传更是只有空熠一人,故而,整个天机谷中,也只有空熠的婚仪需要他亲自出面,无论是祭天还是此时的成婚仪式,都不例外。
平常谷众成婚,在自家堂屋便可,更不可能因此祭天,就算是老谷主的普通弟子也是同样。
对于他们,区别只在于主婚之人的身份。
普通谷众请亲族之中德高望重的长辈主婚,若有师父,那主婚人一般就是成婚新人其中一方的师父。
到了谷主名下的普通弟子,则是长老代谷主主婚。
谷主对于天机谷来说如同命脉,每一次仪式皆会引天道瞩目,唯有下一任天机谷谷主,才有资格享谷主亲自主婚的待遇。
老谷主动手赐福之时,从主楼到外头的所有人,包括所有长老,都朝着他手中天机命盘的方向,跪地俯首。
赐福之词与祝祷不同,更为轻快松弛,最后还以现在的语言又说了一遍,想是为了顾及听不懂的南宫姣。
而后,老谷主亲自将二人托手扶起,将天机命盘并他们的手交叠在一起,和蔼嘱托:“今日仪成,便是于天道见证之下结为夫妻,往后同心永结,死生不弃,一生安康美满。”
两手相握时,都感受到彼此掌心的濡湿,血脉涌动间,他们齐声起誓遵令。
一言既出,仿佛真有什么无形的连接将两心紧密相合,那种与另一人无限契合的感觉,使人温暖熨帖至酸涩。
第一次,与他对视时,南宫姣先红了眼眶,她笑着,眼角眉梢满是浓郁的爱意。
看得空熠呼吸微滞,脑海中炸起了漫天烟火,他好想不管不顾将她拥入怀中,不住唤着公主,听她声声回应,将彼此融入骨血。
不急,
他想。
待夜幕降临,繁星笼罩,便是洞房花烛夜。
古老繁琐的仪式缓慢而庄重,待全然尽了,已是接近黄昏。
终于,婚仪筵席正式开始。
筵席摆在另一处空旷石殿,老谷主与长老不在,谷中长者与晚辈分桌而食,长辈那头悠然缓慢地品尝美食,年轻者则想着法子,可劲儿地闹腾空熠。
空熠心里头惦记着已入洞房的南宫姣,如何能配合他们闹,难得拿出少谷主的威势,句句振振有词,三言两语便头也不回地脱身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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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龟甲
洞房之中亦有女子需行的礼,按理应由某位地位尊崇的夫人以礼赐福,可对于南宫姣来说,整个天机谷中也只有老谷主一人称得上“位高”。
就这,还是沾了身为空熠师父的光。
不然正经论起来,一为天机谷谷主,一为未来天子,最多只能算得上是同位。
于是种种仪式,南宫姣便在侍者引领下自行完成。
谷中男女只论天赋不论性别,今日成婚之所以空熠在外应付宾客,南宫姣先入洞房,也只是因为此处是天机谷,外面都是空熠相熟之人,若南宫姣跟着一起,无论应付得轻松与否,都是种负担。
所以谷中婚宴的传统便是新人分开,自家招待自家,大概招呼着不至冷落便可。
婚后也是同样,是否面见另一方的父母亲眷只看个人,大多数都不会有什么往来,只用过好自己的小家。
父母也不会将新入门的人真的当做是自家人,与以前的区别,也只是遇上打招呼的时候称呼不同罢了。
从婚宴习俗,便可窥得谷中家家户户的生活。
与世俗过分看重亲缘不同,天机谷每个人最看重的都是自己的天机命盘及占卜之术,只要有本事,哪怕是年幼小辈,也会有年长之人前来拜师学艺,彻彻底底地以实力为尊。
长者与强者对比时,总是后者为先。
这种风俗,可以最大程度地保证天机占卜之术代代相传,乃至愈加精进。
空熠这样几百几千年难遇的天道宠儿,毫无疑问是下一任的天机谷谷主。
他也是唯一一个,还没有接任谷主之位就成婚的人。
更准确来说,天机谷历代谷主,极少会选择成婚,也极少会留下后代。
天机术法无上玄妙,有能力继任谷主之辈,无不是心无旁骛日日钻研,若不是这般性格,也不会将术法成就臻至化境,有资格去竞争谷主的位子。
有得必有失,能得天机术法,就注定在其它方面无法多上心。
上行下效,这么多年来之所以能代代维持差不多的人数,都是因着谷中人外出游历时,会将随手救下的孩童带回天机谷。
空熠就是年幼时被老谷主带回谷中,传授术法医术,亲手养育长大的。
绫罗红帐中,依偎着的一双人影若隐若现,帐外漆金红烛焰火摇曳,与清冷的月光起舞交缠。
她听他缓缓讲述,讲述到此时,轻声问他:“那你可还记得你的生身父母?”
空熠回忆,脑中闪现出什么,忽然拧眉,口中溢出一声压抑的痛呼。
“怎么了?”
南宫姣急道,“是头疼吗?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我也只是随口一问。”
空熠从鼻腔里应她一声,闭眼,忍耐着等待疼痛过去。
南宫姣抬手,为他按揉太阳穴。
良久,他抬手将她的手拿下,握在掌心。
哑声道:“我只能记得些许模糊的画面,总是看不清楚。
师父曾说,有得必有失,当我血脉觉醒不再需要天机命盘的时候,便与过往不同,过往的记忆也会随之模糊消逝。”
“那岂不是你幼时被带回天机谷,开始学术法的时候就会如此?”南宫姣担忧道。
还那么小,就要承受这般痛苦吗?
空熠摇头,“那时倒不会如此,或许修习任务繁重,无暇去想这些。我印象当中,只是最近总会去回想,就好像……
好像弄丢了些什么似的。”
“不过自从遇上公主,便再也没有了!”
南宫姣笑:“这般神奇啊,既然回想时会头疼,那便让往事如烟云随风飘散,我们一同向前看。”
空熠点头:“师父也是这般给我说的。”
南宫姣不意外,“本就是这个道理嘛,凡是明白事理之人,都知道人一味困于过往并不好,还是得多看以后,过好现在。”
她仰头含笑望着他,他垂眸与她对视。
渐渐的,他视线下移,滑过小巧鼻尖,落在了点绛朱唇,喉结滚动。
凑近,轻笑:“公主满足好奇心了,红烛帐暖,可能就寝了?”
抚在南宫姣脊背的手挪过,挪到她侧面腰肢,揉搓着捏了一下。
南宫姣抓住他,嗔道:“不是先要沐浴吗,累了一日了,不嫌脏啊。”
空熠反手挣开,躲着她的手伸向腰封,“便让为夫亲自伺候夫人沐浴如何?”
南宫姣气结,这人的脸皮是练得越来越厚了!
“你现在脱了,难不成要光着身子走到浴室不成?”
空熠才不听,沐浴不过是个顺水推舟的借口罢了,他偏要赖着她。
一人伸手一人躲,躲着躲着,南宫姣似乎是碰到了什么硬物,蹙眉捏住,“这是什么?”
空熠顿住,从怀中将东西掏出来。
“天机命盘?”
南宫姣惊讶。
空熠笑:“公主不说我都要忘了。”
南宫姣不敢置信:“你这是……这是将婚仪所用天机命盘顺回来了?”
空熠点头,“嗯,公主就没发现,婚仪之上,你我所拿的天机命盘并不相同吗?”
“天机命盘如何相同,世间哪有两片相同的龟甲。”南宫姣不解。
空熠耐心把着她的手,引领着将不同之处一个个指了出来,“公主瞧,这几处,只有用天机命盘修习术法后才会遗留下来这样的痕迹,并且若是有主,或是曾经有人用它修习过,色泽韧度都会与一般龟甲不同。”
这样一说,南宫姣也有所察觉,“我当时手中拿的那块,似乎没有这样的痕迹。”
空熠:“不错,公主所拿,就只是普通的龟甲,并没有人用其修习占卜过。”
“怎会如此,难不成,因为你我身份不同,如你这样的,就应该用好一些的?”
空熠:……
“按理说,若是从未用过天机命盘,用新的龟甲都比拿旁人用过的好些。”
南宫姣有点懵:“难不成,这是你曾经小时候用过的?”
一开始修习术法的时候,老谷主应当并不知晓空熠有那般特殊的血脉,肯定会为他准备龟甲当作天机命盘。
空熠摇头,“就算是当时师父为我准备的,但在记忆之中,我也从未用过。”
南宫姣眼珠转了转,想到:“会不会是你师父帮你用的?”
空熠:“这种痕迹,只有经年累月一直使用才会留下,且观其色泽滑润,用它的那个人上一次使用,定不超过两年。”
“不超过两年……”
不超过两年,她能想到的,只有司空瑜。
南宫姣眼眸圆睁:“你是怀疑,这是司空瑜的天机命盘?”
近一年前,司空瑜为救她掉下江流,时间对得上。
空熠:“只是有所怀疑,但可能性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