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不得不承认,如此确实是最合理的解释。
可还有一点,“她不可能事先提防,若知内情,德妃不会是那个反应。”
松大监眯眼,“她不知道,可她背后的那个人,一定知道。”
……
背后的那个人,一个转着青玉箫,翘着二郎腿,肆意斜倚着金黄龙椅;一个立在檀木书架旁,认真仔细地翻着上头的累累文书奏章。
澜淙啧啧道:“这皇帝老儿,治国不行,败家倒是个中高手,这些都是啥啊,尽是些劳民伤财的享乐之事,正经政事一件没有……”
忽而转头,“卫瑛你翻着了没?”
卫瑛头也不回,声音冷得掉渣,“你再坐着不动,屁股就别要了。”
这么一说,澜淙仿佛一下感受到了疼,立马站起来。
没办法,谁让他打不过这家伙,上次痛快了几下嘴,回去被迫比武,到今天他身上好多地方淤青还没消呢。
“哎就来了,那不是找累了休息会儿嘛,你别说,这龙椅还挺舒服……”
“哎你干嘛打我!”
这一找,几乎从天亮找到了天黑。
“又不能点灯,点灯外头神武军肯定发现了,要不我们明儿再……”
回头,他看见了卫瑛手中的蓝色锦盒。
“你找到了啊?”
澜淙凑过去,“就是这么个东西能亡国?还让主上如临大敌非亲自动手不可。这看着也没什么稀奇的啊,要不咱们先打开看看?”
卫瑛狠狠把他的爪子拍回去。
澜淙嘶了一声,白他一眼,“你个老古板,你就不好奇啊?”
卫瑛拿看白痴的眼神看了澜淙一眼,转身就走。
戴上兜帽,一身的黑遮掩身形,自麟德殿二楼直上屋顶,夜色掩护之下,把守的神武军兵卫无一人发觉。
飞檐走壁,避开巡逻,如入无人之境。
天边月色莹莹,照着两人一路向东,最后消失在了含凉殿。
太液池波光粼粼,伸出的水阁放了一张贵妃榻,南宫姣倚在榻上,一身轻薄鲛纱随着微风轻轻浮动。
月色仿佛痴迷于女子盛颜仙姿,情不自禁钻进了重重轻纱,舔着雪肌散出溢彩流光。
殿内走出了一个一瘸一拐的老太监,提着一盏宫灯,灯笼与提竿的连接处因为剧烈的晃动吱吱呀呀。
南宫姣因这声响回眸。
只听着声音,她就知道是刘叔来了。
刘延武弯腰把灯放下,叹口气,“我的小公主呦,穿这么少在这儿吹凉风,再好的身体也不能这般糟蹋。”
走过去,将薄毯拉开,为她盖好。
南宫姣笑得娇俏,“我就知道刘叔会来的嘛。”
“你呀。”刘延武半是无奈半是宠溺,从小照顾到大的小公主,说又舍不得说,恨不得日日揣在心窝窝里,还能怎么着,只能宠着了。
“行喽,那俩小子估计也要回来了,点心温好了,我去给你们端来。”
刘延武又提起宫灯,慢慢地一瘸一拐进去了。
南宫姣久久看着刘叔的背影。
眸光流转,仿佛有晶莹浸染上点点忧伤。
刘叔曾经不是内侍,腿也是好好的,有着一身武功与智谋,是前朝风头无量的新科状元郎。
一心为国为民要做一番大事业,挡了松大监的揽权之路,后来被害入狱,净身入宫,天纵奇才傲然的脊梁被一节一节敲碎。
若不是南宫姣和母妃遇到,他早已成了寒冬冰面上的一座冰塑。
文武曲星碾落泥尘,一晃多年。
如今,陪在南宫姣身边的旧人,只余刘叔与……
姨母。
南宫姣转回身子,照旧看着广阔的太液池。
夜里凉风习习,吹动一池波光微漾。
松大监可还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应当不记得了吧。
就像前些日子这太液池里的血水,红彤彤一片,如今,不也尽随着沟渠不见了踪迹。
谁又记得,哪些,是哪位臣子的血呢?
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单手撑着鬓边,薄毯压下了飘舞的鲛沙,显出女子凹凸有致玲珑的曲线,自头到腰身,到臀再到交叠的腿,自背后望,优美的曲线仿若重重山峦起伏。
澜淙正要开口,看到自己身前这个呆住的傻子,又把口中的话咽了下去。
南宫姣一声冷哼,“怎么?脚被地黏住了?”
因着刚与刘叔说过话,尾音不经意带出女子的柔媚。
澜淙使劲推了一把卫瑛。
两个人在南宫姣面前立住,澜淙叉手,卫瑛抱拳,一同行礼。
南宫姣眼神没往他们那儿看,下巴点了点面前的桌案,“找到了?放这吧。”
卫瑛听话地放下。
澜淙看主上这么随意,眼睛都要掉下来了,本来打算多给卫瑛这家伙在主上面前表现的机会,但此刻他是真忍不住。
“主上,这么重要的东西,不得好好藏起来或者销毁吗?就随便放这儿?”
南宫姣:“要不给你,你把它吃了?”
“哈?这里面是吃的?”
什么吃的这么大威力。
这可太让人好奇了。
弯腰,伸手。
南宫姣无语。
卫瑛直接拿匕首抽了他一下,抽得澜淙一下收回蠢蠢欲动的手斯哈斯哈。
哭丧着个脸,“主上你能不能管管他,这几天我被他整得身上都没一块儿好皮了。”
卫瑛不料他突然提起告状,想到教训他的缘由,呼吸一滞。
他内心从来知道,他不该对主上起心思,连带着因此教训澜淙,潜意识里也成了在主上面前见不得光的事。
一瞬,不自主地,望向南宫姣的眼神带上了几分乞求,“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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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诏书
却不料南宫姣摆摆手,对他安抚一笑,笑得卫瑛心间漏了一拍,笑得让他顷刻间宛如枯木逢春。
待偏头对着澜淙时,变脸一般成了皮笑肉不笑,“你不反思一下,为什么打不过卫瑛吗?”
澜淙蔫了。
好吧,菜是原罪。
“而且……卫瑛会突然教训你?你没有事先招他?”
澜淙更蔫了。
他的信誉那么差了吗,不过……确实……似乎……是有……
嗯?
澜淙“垂死病中惊坐起”。
不忿,“怎么是我招他呢,就是正常说说话聊聊天,怎么就是招他了?”
南宫姣挑眉,不答,意味不明笑看他一眼。
点点下巴,道:“正好,许久未见你们练武比试了,让我看看可有精进。”
话音未落,卫瑛不知自何处抽出一把长剑,欺身而上,逼得澜淙祭出玉箫抵挡接招。
顷刻之间,刀光剑影,两个人打作一团。
不时从里面挤出两个字。
“主上……”
“啊……”
“您这,也,太偏心……嘶!”
卫瑛眉眼冷冽,“还不出招?”
两人略作停顿,再出手,皆认真起来,霎那间,水阁之中满是刀剑残影。
殿内,刘延武提着食盒,抬头看到水阁里的热闹,笑着摇摇头,“这些孩子啊……”
不自觉的笑意里含着欣慰。
南宫姣撑起身子,半坐起来,仿若漫不经心,可目光一刻未离二人。
刘延武司空见惯,弯腰打开食盒,一样一样将点心拿出来摆好。
一旁的红泥小火炉温着热茶,壶内咕噜咕噜地响,热气袅袅自壶口升起,随微风盘旋。
兵刀相接之声细密如雨点,剑气破空,水阁边上纱幔翻飞,却未有一道靠近南宫姣这边。
一侧杀气腾腾,一侧岁月静好。
南宫姣一盘糕点用完,饮了两盏茶,二人才分出胜负。
来到她面前行礼。
南宫姣颔首,“行了,去罢。”
两人入内殿包扎伤口。
水阁中只余南宫姣与刘延武。
南宫姣眉目一转,便又是长辈面前的娇俏女郎了。
“糕点还有,我再端些来?”刘延武道。
“哎呀刘叔,再吃我就得长胖了。”
刘延武不赞同地摇摇头,“咱们小公主可长不胖,日日那么辛苦,既然回来了,就得多用些。”
南宫姣蹭过去抱着他的胳膊,拉他,“刘叔你快别忙了,也坐下吃一些吧。”
“不可不可。”刘延武被拉得挪了两步,连连摆手。
小公主的贵妃榻他怎坐得。
南宫姣眼珠一转,松手飞快去搬了个圆凳过来,刘延武腿不方便,拦都拦不及,最终只好坐下。
唯余一声无奈,“小公主你啊……”
南宫姣托腮,“刘叔快吃呀。”
转头,见他目光落在蓝色锦盒上,南宫姣笑笑,“现在它变成废纸一张了。”
拿起一个糕点塞到他手上,倒好一杯茶放在手边。
“刘叔想看吗?”
刘延武摇摇头,轻叹:“朝堂之事,我早已不关心了,如今啊,只盼着小公主平平安安的,以后嫁个好郎君。”
南宫姣嘟唇,“怎么您也这么说?我才不要嫁人呢,有刘叔陪着我就好了。”
刘延武顺着她应:“那便要小公主平平安安。”
“我也希望刘叔平平安安。”
南宫姣笑得眼睛眯了起来。
刘延武想摸摸小公主的头发,又放下了念头。
小公主长大了,可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了。
蓝色锦盒端端正正放在案几上。
这么小小的一个东西,竟成了颠覆朝堂乃至天下的火星。
卫瑛鬼使神差走到它跟前。
南宫姣笑了,“原来你也好奇。”
卫瑛惊醒一般,猛然后退一步。
双目对视,他陷在她此刻略显温柔的眸中。
澜淙填火,“是啊主上,这搁谁谁不好奇啊。”
“那……”南宫姣复倚上贵妃榻侧面软枕,支着脑袋,“我便允你们打开。”
真的可以打开了,澜淙却撇嘴,“这心偏的,我说就没用,他说就行。”
酸气冒出去七八里,还是好奇心占了上峰,“主上都说了,你快开呀。”
锦盒打开,里面没有什么神奇之处,只是普普通通一个白色卷轴,简朴得不像御用之物。
卫瑛拿起,一点一点展开卷轴。
澜淙够着脖子凑近看,开头是白色,中间是,卷轴全展开了,还是一片空白。
再看背面,甚至木轴缝儿里,都空得不能再空了。
盒子是再普通不过的盒子,卷轴是再普通不过的卷轴,既没字也没画,看得澜淙脑子也一片空白。
这样式儿的,他觉得他出去,随随便便就能整个上百套。
可下一刻,南宫姣的话让他惊愕万分。
“你们可还记得,天机谷。”
“天机谷?”
卫瑛失声。
“这,便是天机谷赠帝王的诏书。”
卫瑛瞬间觉得自己手中之物重达千斤。
“此诏书双向加密,只天机谷外璇玑村可解。”
澜淙:“传言竟是真的?”
传言之中,先祖留下两股势力,一为天机谷,一为璇玑村。
天机谷位同龙脉,通天机推演之术,有制衡帝王、力压隐族之能。
祖训在上,每任天子即位,天机谷皆会以诏书赠帝王。
此诏书,一为肯定此任帝王确为天命所归,二为制衡天机谷自身。
天机谷的天机推演之术上通天意,可预防宵小之辈以阴私手段谋得帝位霍乱天下,可同时也远超世间凡人之能,必须有所制衡。
若天机谷内部出了问题,反而成了天下大乱的罪魁祸首,那么帝王便可遣人送去天机诏书,调动璇玑村覆灭天机谷。
若想诏书生效,帝王之血与璇玑秘术缺一不可。
南宫姣肯定:“不错。”
“他要拿这个诏书覆灭天机谷?他疯了不成?”
南宫姣闻言笑了。
天机诏书的初衷是好的,可先祖并未想到,还有帝王可以完全蔑视天道,蔑视天谴,为了一己私欲,只因对些许规劝之言的反感,就不惜动用如此终极的手段,不惜天地当真覆灭。
若此事当真成了,天机谷覆灭,谁也无法预料到天道会如何降下天谴,是否一怒之下,生民皆因此陪葬。
风吹起鲛纱,美人儿身姿遗世独立、高高在上。
面上笑意与眸底冰冷嗜血的寒意并存,如罗刹与仙人一体两面,鬼魅惑人,震撼人心。
“谈何疯与不疯,不过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天机灭,龙脉死,烽烟血海,人间如狱。
这些,永陵朝连三岁小儿都背得朗朗上口。
可那个唯我独尊的昏君,何时将生民放进眼里过?
他只知天机警示动了他的权柄,只知忤逆他的,都该死。
卫瑛剑眉蹙起,“天机谷从不真正插手朝堂之事,他何必如此着急?”
南宫姣冷笑,抬眸。
“因为天机密信直达帝王御案,他忍了所谓忤逆之言多年,而今终于忍不住,也不想再忍了。”
卫瑛想到了前些日众多臣子血流成河。
无论忠奸,逆耳皆死。
澜淙:“既然天机谷是真,那我们推三皇子上位,不也一样有此忧患?”
南宫姣慢条斯理坐下来,拿起一块点心,流转的眸光衔了半分笑意。
“不会。”
咬了一口细嚼慢咽,拿刘叔递上的手帕擦净手指。
神色淡淡,“如今民不聊生,国将不国,新帝除非扭转颓势,否则不会是天机谷认可的天子。三皇子无此才能,收不到诏书。”
“那我们为何还要……”
想到什么,澜淙蓦然噤声。
卫瑛冷硬地吐出四个字,无端显出施施然的从容。
“缓兵之计。”
南宫姣不答。
转身走向殿内,刘延武提着宫灯亦步亦趋。
风大了,鲛纱吹起,仿若欲上九天揽月。
边走,她边摆摆手,“夜深了,你们也歇息去吧。”
……
床榻前,刘延武捧来蓝色锦盒,跪在脚踏上,仰头看着他的小公主。
“刘叔,”南宫姣嗔怪,“你再跪我就生气了。”
“小公主,此物当真只天机谷及璇玑村中人能销毁?”刘延武严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