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姣躬身来拉他,他不肯站起,最终成了坐在脚踏上,依靠于床边。
蓝色锦盒在刘延武怀中打开,他将卷轴拿出。
南宫姣点头,“是真的。刘叔刚刚也试过了吧。”
“已是废纸一张,小公主为何要将此物拿回,出现在含凉殿,若有人认出来……”
“若有人认出来,那么此人必定是天机谷中人。”
“若天机谷中,有人为皇后等报信,或宣扬出去呢?”
南宫姣怔了一怔。
良久,她微微抬头,目光悠远,仿佛透过时空,看见暗无天日、尸山血海。
神情渐渐悲凉,“若果真如此,那么,人间将如地狱,我怎样,不重要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就算世间只余污浊,天机谷也应是最后一方净土。
若连这一方净土都只为利益、不为苍生,真应了先祖遗言中应下诏书的覆灭之态,那么这天下,就真的再没什么挽救的余地了。
那么,她如今所做的这一切,也不过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她知道刘叔在想什么。
轻摇着头,笑得苦涩无奈,“刘叔,藏不住的,天机谷中人有推演之术指引,真有人插手,就算诏书不拿回来,也藏不住的。”
刘延武抱着锦盒的手用力到青筋凸起。
南宫姣安抚地拍拍他,想到什么,笑意浮上真切俏皮。
歪头道:“再说了,就算天机谷要站队,也该站在我这个救命恩人这边呀。说不定我自此如有神助,所谋所愿皆成真呢。”
刘延武:“希望是我想多了。”
“就是刘叔你想多了,天机谷这么多年不出世,哪能一出世就专门对付我呢。否则也不会惹得他要下诏书覆灭天机谷了。”
略忖了忖,刘延武终于有了笑模样,皱纹的弧度都显得轻松不少。
将锦盒盖好,要出去的时候,刘延武忽道:“办法那么多,或许当时就该拦住您。”
南宫姣盘腿在床上,仰头笑得得意,“那你不也没拦嘛。”
刘延武无奈看了她一眼,转身出去了。
夜里黑云遮掩月色,床帐藏了半面阴暗,遮住南宫姣半边脸。
露出高高翘起的唇角,与冷然的眸光。
她轻轻抚着锦盒,动作间说不出的珍视与……
野心。
母妃、祖父、舅舅……
还有她自己。
身处地狱十余载。
不饮血,何以解恨?
.
碧空如洗,琉璃瓦、玉液池,皆不敌萧肃风中玉人曲。
南宫姣一把长剑,一身红衣,广袖裾摆似一曲高山调,在空中韵律翩翩。
澜淙卫瑛二人合攻,却连南宫姣衣角都摸不到,面色越来越肃穆。
打不过可以,可若连一招都破不了,他们两个都没好果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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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药材
剑气震荡,庭中落叶纷纷离开枝头,未等归根,就被扫过的利刃截成两半,断面齐整锋利。
若有不幸的被卷入中央,不肖眨眼工夫,便碾作细粉,灰飞烟灭。
而后清风扫过,院中青砖如洗。
刘延武拄着扫帚,看着三个孩子。
笑言:“你们倒给我省事,日日比武,我倒日日不用打扫了。”
“刘叔不打扫也成,今日就让他们两个扫。”南宫姣朗声道,“刘叔不许帮他们,这含凉殿前前后后,必须得给我打扫得一尘不染。”
“哈哈好好好,听小公主的。”
刘延武转身,走了几步回头,“走吧,跟我换衣裳去。”
澜淙卫瑛两个如丧考妣。
这般下去,以后洒扫的活计,不会都归他们吧。
蔫蔫儿地跟在刘延武身后。
两个难兄难弟对视一眼,确认过眼神,是没有希望的生活。
这是他们武艺不精的问题吗,分明是主上进步神速。
若说习武年限,他们还要更多一些,可随着主上长大,他们从平手,到两人联合平手,从有来有往,到如今一招难破。
每当在外头叱咤风云觉得自个儿天下无敌了,主上就会给他们迎头一击。
诠释什么叫做武学无止境。
换上小中人的衣裳,一人一把大扫帚,分了区域,老老实实地一下下清扫。
南宫姣就在院中凉亭,倚着软榻看他们,看得两个人头都不敢抬。
刘延武则笑看着小公主,与有荣焉。
庭中帷幔飞舞,岁月悠然。
忽闻殿门三声响。
刘延武起身,“有人来了啊。”
南宫姣视线随着刘叔的身影而动,朱红宫门开了一条缝,南宫姣起身。
门外之人声线熟悉,似是含了一分羞赧。
“在下司空瑜,寻皎月公主,劳烦中侍通报。”
卫瑛耳廓微动,没有抬头,可动作停了下来。
刘延武上下打量,来人的一身君子风范,不凡气度,让他心中稍微舒服了一些。
就算当日小公主是主动受伤,那也是因这位质子出现得不是时候。
如今面上瞧着是个好的,念着他屡次帮助公主的心,他没关门,回头看向南宫姣。
“刘叔,让他进来吧。”
听着南宫姣对眼前人的称呼,司空瑜顿时恭敬不少,不住道谢。
来到凉亭,南公姣已为他倒好一盏茶。
请他落座。
问道:“不知殿下上门所为何事?”
司空瑜将箱笼提上,打开箱盖,一样一样将其中的东西拿出来,在桌上依次摆开。
刹那,繁复的香气扑鼻而来。
放好之后,手似乎无处安放般动了两下,收到膝上。
目光殷殷地看着南宫姣,“这两日无事,瑜念着允诺给公主的香,寻好香材多制了几样,为公主送来。”
允诺?
略想了想,才想起自栖凤宫出来时,安神香的方子没记起来拿。
这人竟一直惦记着,还做好了送过来。
南宫姣饶有兴味,垂眸细看。
那是一个个单层的小药屉,顶上一个拉环,方便人手提起来放进箱笼。
小药屉门上都贴了纸条,写着屉中香的名字。
南宫姣伸手,轻轻拉开一个。空气里海棠的香味顿时浓郁起来。
一看小药屉上,这一味正叫作,棠梨香。
而这样的小药屉,每个单层加起来,少说也有几十个。
“竟有这么多,殿下果真手巧。我都不知如何谢您了。”南宫姣抬眸莞尔。
司空瑜红了脸,“公主肯收下便好。”
南宫姣了然般点点头,揶揄,“殿下来访,原是做菩萨来了。”
司空瑜表情更不好意思了,“得见公主,已然知足。”
南宫姣却恰恰移开视线,心中思绪不由分说漫上来,叫她眸中笑意盈盈。
人都送上门儿来了,哪有轻易就能出去的道理。
她起身,红衣曳地,逶迤缓行,抬手两下将披散的长发束起,一瞬广袖滑至玉肘,露出的肌肤欺霜赛雪。
这一身装扮飘逸飒爽,仿若蓬莱仙人,又如江湖之上一叶孤舟,无牵无挂、四海为家,何等潇洒肆意。
她向亭外走去,边走边道。
“既如此,便留殿下一顿饭,权作感谢,如何?”
尾音未落,回眸一笑,在司空瑜眼中,百媚横生。
先前赞叹的念头都不见了,脑中一片空白,跟着起身,只知点头。
刘延武将一切尽收眼底,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看向司空瑜的目光顿时挑剔起来。
几盘菜,一壶酒,不像宫中膳食,倒似民间家常。
南宫姣认真道:“这已是我宫中最好的吃食了,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刘延武眸中闪过笑意。
哪是最好,分明是最差。小公主还是调皮。
但他乐见其成。
“都是老奴的手艺,殿下尝尝可还合口味?”
司空瑜被二人视线架住,只好提箸浅尝。
饭菜入口,他连连点头,赞不绝口。
推杯换盏,气氛热热闹闹地用完了一顿饭。
饭后几个人围了一圈儿,看着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的司空瑜,神色各不相同。
尤其卫瑛,下颌收紧,凌冽的棱角仿佛掺了冰渣。
“主上。”
共事多年,一对眼神,南宫姣就明白了卫瑛的意思。
轻笑一声,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命令二人:“先抬到榻上去。”
南宫姣施施然坐下,“劳刘叔上些好菜,我们一块儿吃顿好的。”
这一回,就都是宫中膳食了,摆了满满一桌,一个比一个精致。
澜淙卫瑛还穿着洒扫的衣服,踌躇着不知该不该坐下。
南宫姣挑眉,“坐吧,早点吃完,早点去接着干活。”
酒足饭饱,二人在南宫姣视线之下灰溜溜出去了。
南宫姣交手于胸前,来到软榻边,看刘叔对司空瑜细细搜身。
殿外。
仗着主上与刘叔都在里面,澜淙磨磨蹭蹭到了卫瑛身边,觑着卫瑛的神色,叹了口气。
“我还以为主上要除了他呢。”
卫瑛面无表情,手下扫帚却漏了几片落叶。
“要不我们……”澜淙挤眉弄眼地暗示。
卫瑛一扫帚扫上他的脚,澜淙被迫蹦跶了一下,对上卫瑛的眉眼,感觉有凉风在嗖嗖地刮。
缩缩脖子,退了回去。
咕哝:“死板。”
殿内。
南宫姣坐在桌前,看着脸红脖子也红、拧眉昏睡的司空瑜,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眼摆在面前的身份玉牌。
道:“刘叔怎么看?”
刘延武:“是个麻烦人,但也没那么麻烦。”
“哦?”
“说不定,可为小公主所用。”
南宫姣:“他能如何用?”
刘延武笑得意味不明,“松鸣鹤不是怀疑小公主吗?如果,质子就是那背后之人呢?”
……
于是司空瑜得以囫囵个儿进来,又囫囵个儿出去,似是入了一遭“玉虚幻境”,满脑子神仙妃子巧笑倩兮。
身后大门关上,他如梦初醒般回到人间。
脑中条理渐渐清晰,适才留意却来不及深思的细节一个个冒出来。
他低头,将衣袍不平处一点点整理好,到腰间时顿住。
他的玉牌不见了。
可也只是一瞬,便继续整理,仿佛就算丢了,也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最后,他捋捋袖口。
一刹有光照进袖中,袖中深处暗纹一闪而过,色泽纹样,竟与盛放天机诏书的蓝色锦盒一模一样。
而这样纹样的木盒,三清阁后院药材架上,摆了满满一架。
药香浓郁,却不敌他身上清清浅浅的檀香。
司空瑜从架上拿出一个木盒,将箕上晒好的药材倒入木盒中。如此反复,直到架子上每一个木盒都装满药材。
而后取下第一个木盒,拿布绳套好,提着出了门。
拐角处小中人支了桌子在热火朝天地掷五木,赢钱的人哈哈大笑好不得意,输钱的人十分肉疼,而后撸起袖子,大喝一声:“再来!”
没人往提着药盒的司空瑜身上瞅一眼,可待人再往前走走,看不见了,桌边人将手中一子往桌上一撂。
啧啧撇嘴,“又卖药材去喽。”
“唉,好好的一国王子,在宫中过成这样。”
“人卖药材还能吃上两顿好的,你能吗?”赢家逮住机会可劲儿地嘲笑输家,“输得连一厘都不剩了吧。赶紧下桌,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已近傍晚,快到宫中各司各局下值的时候了。
司空瑜加快步伐,送不了药材事小,宵禁之前赶不回来事大。
尚药局里头医佐急得团团转,老远瞧见司空瑜身影,急忙迎了上去。
埋怨一句“怎么才来”,而后不由分说夺来药盒,提着往回跑。
司空瑜松快了,步子反倒慢了下来。
如此踱到门口,槛内恰好扔出一个青色布袋。
司空瑜弯腰拾起。
门内做活的小婢女看到,被他周身不凡风姿吸引,手下活计不觉慢了,痴道:“可真好看呐。”
一直到那修长身影看不着了,小婢女的眼睛才回到自个儿身上,下一刻就被身侧面色沉沉的领事女官吓得一哆嗦。
“好看吗?”
小婢女可劲儿摇头,差点儿摇出了残影。
可也止不住一鞭子抽在了身上。
疼得小婢女眼泪流了出来,手下使出了全力,根本不敢停。
女官冷冷道:“谁再不好好干活,开小差耽误了活计,就不是一鞭子这么简单了!”
女官走后,小婢女身旁的人道:“都快下值了,她肯定会来视察,你也不警醒些。”
小婢女委屈地说不出话。
可那身影一直在脑海中,她从未见过如此美好的郎君,下值回去忍不住和周围人打听。
“他呀,燕昀质子。在宫里饭都吃不饱,靠卖药材过活。”
“药材不是由太常寺……”
“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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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不疼
左右看了看,低声,“你知道就知道了,可别说出去。”
第一轮暮鼓敲响,医侍背着包好的药,在宫廷内飞奔。
好险赶到栖凤宫,点头哈腰地赔罪,皇后长御厉声骂了几句,忙忙拿进去了。
最后一轮暮鼓声毕,宫门落钥,医侍进尚药局回禀,在场等消息的人皆长松一口气。
若真的耽搁了皇后殿下用药的时辰,他们一屋子人加起来都不够治罪的。
问题解决了,屋内人齐齐看向医佐,为首之人厉声呵斥:“每季药物采买向来规制周全,为何独独今日不够!”
医佐都要哭了,“大人我也是没法子啊。殿下用药里头有一味得现摘现晾现用,至多只能提前半月采买,本来是够的,可五日前一场暴雨,库房虽未进水,可湿气浓郁,下官发现时,已有一小部分生了霉。”
“前几日都是现出去采买,也并未出差错,可今日采买时方知,药农田里也因那场暴雨毁了大半,昨日已是最后的库存了。”
“那刚刚送去的药材是从何处来的?”司医皱眉。
医佐神情躲闪,“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