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桶水。
两个身影粗壮的内侍抬着一大桶水进来,水中冒着腾腾的热气,顷刻间屋内水雾缭绕。
一路被稳稳抬到屏风后头,内侍还没出房门,屏风后就响起了水声。
还有一声冷呵:“肖均。”
“哎!”
他连忙应。
进去时脑中念头一闪而过。
这是发生何事了,师父竟不去浴池,反倒搬了浴桶在房中沐浴。
却不料这一场沐浴从天亮到天黑,足足换了七桶水,几乎洗掉了一层皮,松大监才停下来。
肖均伺候得头晕眼花,手都发颤,出来时险些一头栽到地上。
也到底明白过来,想是师父在含凉殿近了那灾星公主的身,要除身上的晦气。
师父把命数看得比什么都重,这般折腾,根本就是在找罪受。
松大监披散着头发出来,头半低着,眼睛直勾勾看着前面,宛如地狱中的恶鬼。
不止像恶鬼,更像是索命的阎罗。夜里肖均看着一具又一具血肉模糊的尸身被抬出去,冷得周身止不住发颤。
只要沾上灾星公主,师父总会拿几条人命泄愤,第一次是一个,今晚,却已经抬出去五具了。
他越来越怕,这般下去,总有一日会轮到他。
肖均跪在松大监膝前,拿沾湿的帕子一点一点擦师父手上的血迹。
与满是皱纹的面容不同,松大监的手保养得极好,除了因着年龄皮肤不可避免地稍有些松垮,其它触感就似养在深闺中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子。
这样一双手,沾了不知多少条人命。只今夜,就足足换了三盆水,才洗净了血渍。
最后一盆放了香料,洗净后擦干,肖均将备好的熏炉递过去,熏炉轻烟缭绕,自那手的指缝间穿过,手的主人舒缓地躺在椅子上,闭眼说了句,“请医令进来吧。”
地面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一切残暴消失无痕,仿若从未发生过。
……
含凉殿。
桌角一侧的书中,露出玉牌一角,刘延武轻轻拿起,送到南宫姣手中。
长长的流苏垂下来,撩过腕侧的肌肤。
食指轻柔滑过“瑜”字的每一个笔画,玉在手中生了暖意。
“小公主,我瞧他并未往玉佩那边看一眼。”
南宫姣指尖轻轻一弹,口中笑声比玉石清鸣还要悦耳。
“哪里是让他看的。”
“那是……”
那为何要让他专门摆出来呢。
“自然有人会替他看。”
……
“那个质子当真去过含凉殿?”
“千真万确,”肖均弯下了腰,“沿途的小中人都看着了,进去又出来,有个半日的光景。”
“……这么久啊。”
松大监一下一下敲着椅子的扶手,三角眼眯起来,露出意味不明阴恻恻的光。
“难不成……果真如皇后殿下所说,他们之间……”肖均猜测。
“扯了燕昀质子进来,倒是不好办了。”
永陵大厦将倾,燕昀狼子野心虎视眈眈,早就不甘心仅仅当个诸侯臣子了,质子归国他们不一定乐见,可质子若是死了,却正好让他们有了造反的理由。
打起仗来,人和银子哗哗地往外流,耽误他的事。
“不若就按着太医令的法子,只将公主……”肖均十指并拢,抬手往脖子轻轻一抹。
松大监不耐地移开眼,“该办自是要办,可若公主背后之人一直都在,再妙的法子,都没那么好办。”
“夜长梦多,师父,太难了咱不如换个人。”
“换人?”松大监冷笑一声,“换谁?”
肖均被盯得冷汗蹭蹭往出冒,这才意识到自己多嘴了,可多了嘴,就必须得圆回来。他的声音没了底气,绵软得颤抖,“换个,换个宫中批命差不多的嫔妃……”
他自己也知道太过牵强,可着实不知如何圆才能叫师父满意。
或许,根本没有这样的答案,毕竟如果有,师父早先就想到让人办了。
一片沉默之中,肖均的膝盖越来越软,全靠最后一口气儿撑着,这时候,任何一点声响,都能叫他那双膝盖狠狠着地。
可松大监没发声,他只是挥挥手。
那双手挥在空中,扰乱了熏炉上头袅袅的白烟,细烟绕成了繁复的图案,上升,扩散。
肖均看呆了,“师父?”
松大监斜他一眼,“你不是说找个妃嫔,还不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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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繁楼
南宫姣让人将三皇子约在了繁楼。
繁楼乃京城最繁华的酒楼,处在坊市中心,离达官贵族平头百姓的地界儿都不远,待客也严格分了档次,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王公贵族,都能得到妥帖的招待。
能入繁楼上阶梯,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而能让东家亲自迎接之人,更是贵不可言。
三皇子就是这繁楼里的常客。
他向来不遮不掩,身着皇子便服到处晃悠,人们就算不认得他的脸,也都认得他衣裳上的银蟒绣样。
再看那摇扇的风姿,猜也能猜到这就是传闻中那位京城中纨绔的祖宗,三皇子殿下。
一路拾阶而上,路过的不论是谁,都拱手行礼,唤一声殿下万安。
三皇子昂着头,是人也没看清,就一路“幸会”了过去。
越往上,人越少,大多都在包厢里头,只遇着了个兵部尚书家的小郎君,见到三皇子像老鼠见到了猫,扭头就往回跑。
三皇子瞥了一眼,这会儿虽没工夫逮他,但不跑还好,一跑这个状是告定了,这小子就等着去吧。
东家躬身将人请到了顶层。
顶层只两间厢房,一间的大小能比得过坊间百姓家的一个院子,里头五脏俱全精妙绝伦,除了些规制定式的东西,布置比那宫里头也不差什么。
东家懂事地停在了门口,由三皇子的小厮推开了门。
厢房内富丽堂皇,插画摆件争奇斗艳,中央一个檀木矮桌,边上温着壶应了时令的桂花酿。
一玄衣男子窄腰宽肩,身材高大,抱剑背门而立。
三皇子身边侍卫见此欲上前喝令,被三皇子叫住,他看了看那人,直接将侍卫腰间横刀解下来,也有模有样地斜抱着。
走了两步,听到身后跟着他的脚步声,摆摆手让都退了出去。
“你便是澜瑛阁阁主?”
腔调不伦不类,听着就是学的茶楼里头的说书先生。
还真别说,学得挺像。
但也着实夸张。
三皇子自小活泼好动有个江湖梦,这却是头一回真正接触江湖中人,对这其中的认知还仅仅停留在说书人的三寸不烂之舌里。
听得玄衣男子皱着眉头转过身,他在宫中不是没听过这三皇子说话,正常的可不是这样。
不卑不亢地抱拳,旋即松开,直视道:“在下卫瑛,三皇子请坐。”
说完,不等三皇子动作,便率先坐到榻座之上,提起酒壶,斟满两盏。
没了遮挡,三皇子这才看清正对着他的这一面雕花鎏金壁,花样纹案几乎是钻着规制的空子选了最华美的样式。
让见惯了这般物什的三皇子,都想道一句大胆。
心里头也因此对繁楼高看一层。
以他的身份,之前都从未来过这一间厢房,那平常招待的,都得是些什么人啊。
一瞬甚至怀疑这其中有父皇的影子,又立刻否定,父皇多少年未出皇城,要修缮也是他自个儿寻欢作乐的麟德殿,怎会在宫外下功夫。
卫瑛久等不到,抬头提醒,“三皇子?”
这一声,清晰传到隔间,惹得南宫姣轻笑一声。
这没见识的样子,德妃是哪里亏了他吗。
之前对三皇子也只是躬身相迎的东家此刻跪在南宫姣面前,听着声儿,哆哆嗦嗦地抬头,“主上……”
南宫姣状若未闻。
一会儿,偏头对澜淙随口一句,“叫他起来,跪来跪去的,他不嫌膝盖疼,我还嫌折了寿呢。”
这一句,惊得东家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连声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主上真是折煞小人了。”
南宫姣弹弹面前的账本,头都未抬,“我给你三日时间,你要么就把账做得天衣无缝让我都瞧不出来,要么,就缺哪补哪儿,一个铜子儿都不能少。”
未急言令色,可那自然而然的从容傲然,却比急言令色可怕千倍百倍。
东家连声应是,深秋时节,天气渐寒,他的汗却止不住一层一层地出,湿透了脊背深衣。
“也给你那些其他行里的东家好友报个信儿,省得我到时一个一个地去说,说得烦了,指不定人也就不是原先的了。”
东家控住不住地打了个寒颤,脖子凉飕飕的。
澜淙都没眼看,“行了,退下吧。杵在这儿碍眼。”
东家如蒙大赦,有一瞬,他是真的觉得自个儿的小命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弓着腰悄没生息地退了出去,小心翼翼带上门。生怕闹出点动静惹了主上不悦,想起他这项上人头来。
南宫姣叹了口气,把面前账本扔给澜淙,“也是我疏忽,没想着得有个管总账的人。”
以前她按时查账,倒也还好,可一但没了空闲,纰漏便层出不穷,人总是爱财的,上头没人查,难免生了侥幸的心思。
澜淙特别认同地点头,“确实得有一个,我和卫瑛都不是这块料。”
南宫姣斜他一眼,“你还挺骄傲?”
一墙之隔,三皇子重重放下酒杯,里头的桂花酿溅在了桌上,洇湿桌面正中叠好的方帕。
三皇子胸口不断起伏,看着眼前这个冷静到漠然的澜瑛阁阁主,多年学识修养险险勒住了脑中的那根弦,才让他没有发怒发狂、破口大骂。
卫瑛冷冷看着,等着他开口。
三皇子又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沉沉盯着卫瑛,“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卫瑛理所当然,甚至有些疑惑,“自然。殿下是没听清吗?”
三皇子一腔怒火被硬生生噎住,一瞬想要掰开这个人的脑壳看看里头装的是什么,能如此不明形势。
甚至十分不解,这个人真的是统领江湖的澜瑛阁阁主吗?江湖里行事,是不用脑子,只需武力就行吗?
他眉目寡淡下来,搬出皇子的架势,索性直言:“你这般要求,与狮子大开口何异?我不可能答应你。”
卫瑛了然地点点头,既不试图挽回,也不讨价还价,依旧冷硬着一张脸,只淡淡一句,“我知道了。”
三皇子气蹭蹭地往上冒,面色变化不停。
最终忍耐不住,一掌拍上桌子,支起半个身子,就差指着鼻子骂了。
“不是你知道什么啊?一句知道就完了?上回我好歹是帮你把那个皎月从皇后宫里拎出来了,你这次就这个态度?不谈了,没的谈了,真没劲儿,走了走了。”
说着,径直起身,大步流星往门口走,几步到了门口,推门的时候顿了一下。
他都要走了,也没听到身后有半点动静,气得狠狠推开门,重重关上。
墙后的澜淙噗嗤笑出了声。
卫瑛此刻方抬头,眸光有一刹茫然。
……好歹是帮你把那个皎月从皇后宫里拎出来了。
帮他把皎月……就仿佛,皎月,是他的一般。
这隐含的意味让他有一刹仿佛飘在云端,不知今夕何夕。
“大木头,回神了!”澜淙将暗门推开。
卫瑛起身回头,神情有些轻微的无措。
他不知道,主上会不会在意。
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不会的。
你知道的不是吗,只要目的达成,主上从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可这个答案,比在意,更让他难受。
“你知道三皇子为何生气吗?”澜淙调侃。
卫瑛不答,只对他的主上抱拳行礼。
南宫姣亦是笑意盈盈,别说,她可许多年没见过三皇子这么气急败坏的样子了。
拍拍卫瑛的肩膀,鼓励道:“很好,效果比我想象得更好。”
卫瑛微不可察偏了下头,红晕漫上耳垂,声音有些哑,“主上满意便好。”
南宫姣已略过他坐了下来,新拿了个杯子倒入酒水一饮而尽,“怕是他前脚从这儿出去,后脚就去镇国大将军府找他舅父去了。”
支着头,饮得猛了些,脸颊微微泛红,在朦胧的光晕下,美不胜收。
眸中水光轻漾,“接下来,就看皇后他们守得严不严了。”
今日的南宫姣只着一袭简洁的青衫,除了衣料名贵些,样式与京城里大多富户家的小娘子别无二致,戴上帷帽,长长的轻纱垂下来,任是谁也辨认不出。
繁楼往东便是几条热闹的街市,小摊小贩叫卖声、有来有往的砍价声、乃至鸟雀叽叽喳喳的鸣叫声,不绝于耳。
一路走来,东看看西看看,南宫姣手中不觉捧了一堆东西,再想看时不觉停住,垂眸看着手中各式各样的物什歪歪脑袋。
见状,一直守在暗处的卫瑛过来。
“主上……”
“嘘——”
南宫姣回头,恰风吹过,吹得帷帽轻纱贴上卫瑛的手,暗香袭来,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眼前主上的面容朦胧在轻纱之后,洋溢着愉悦,连嗔怒都显得俏皮,“你唤我什么?”
卫瑛面颊一下红了,“娘,娘子。”
“对嘛。”南宫姣一股脑儿将手中一捧都扔到他怀里,“再叫错,我可是要罚你的。”
说完,便转身,像一只轻盈的雀儿,飞向繁华热闹。
卫瑛愣了会儿才跟上去,他迟钝地想,主上应有些醉了,不然,怎么这般对他说话呢。
他得跟紧些才是。
走到街尽头,人没有那么多了,只寥寥几个立在摊前挑着小瓷瓶。
南宫姣却立在正中,怔怔看着街角。
那里,有个卖糖人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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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糖人儿
她好似一瞬透过时光,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追溯到了她记忆起始的地方。
在她还是千娇百宠的掌上明珠的时候。
那时真的很小,身量小到够不到父皇的手,只能拽着父皇的衣袍,唤的也还不是父皇,而是……
阿耶。
阿耶,姣姣想吃糖人儿。
好好好,我们姣姣想吃糖人儿喽,别急,阿耶这就给你买。
父皇把她抱起来,她坐在父皇宽广的臂弯里,低头看画糖人儿的小贩“妙笔生花”,咯咯笑着拍起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