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权臣。
就算是与他同有宰相之名的中书仆射顾清之,有时也不敢直逼其锋芒。
更何况是朝中的普通臣子。
阿党比周、朋党为奸,在党派林立、暗流涌动的朝堂之上,绝大多数的朝臣心中都刻着明哲保身四个字。
即便有耿介之士,也终究是撼动不了谢党那棵大树。
直到定安公主于元宵夜忽然出现,将这潭水彻底搅浑,本已盖棺定论的和谈事宜才堪堪被推翻。
朝臣们一改之前对北狄笑脸相迎、乃至卑躬屈膝的态度,挺直了腰杆讲话。
——议和?倒也不是不行。你以后每年乖乖上贡,多进献些牛羊战马,我就与你议和。
——什么?你不愿意,还想要我们为乌勒的死给个说法?对不起,我们只是依据大昭法律,惩处强抢旁人财物、且当街调戏民女的恶人而已。
一夕之间,大昭朝堂的态度可谓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带领北狄使团来商议诸般事宜的洛桑在不甘之余,也渐渐弯下了腰,再三表示己方单于是真心求和,希望大昭不要拒绝一个诚心归附的盟友。
更有甚者,这位使臣在思索完元宵当夜的事情后,甚至提出愿意与大昭结姻亲之好。
这里的姻亲之好指的是——将他们北狄现在的小王子嫁给定安公主。
因为大昭的皇族子嗣从不外嫁,所以让他们北狄的小王子来中原入赘……这听上去并没什么毛病。
但是爱女如命的熹宁帝在知道北狄竟然觊觎起了自己的宝贝女儿后,态度越发恶劣,果断地将这帮讨人嫌的蛮子全赶回了草原。
且在北狄使臣离开上京城的当日,熹宁帝就降下了征兵的圣谕,并再三责令驻守在北边的守将要勤加操练兵马,防御北狄。
事情发展到此处,本应该就此落下帷幕,再不起什么波折。
可是,那位狡猾如狐狸的鸾台谢相,似乎在这次事件之后,敏锐地觉察到了朝中二殿下的影响力。
一个刚刚十五岁、还未步入朝堂的公主,居然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影响了朝廷既定的走向?
他捋了捋自己的长须,觉得自己该想想如何延续多年前那个失败的计划。
于是,须发皆白的鸾台右相,权势滔天的门下侍中,乐呵呵跑到皇帝日常起居的临华殿说起了定安公主的好话,而后话锋一转,言及二殿下的婚事。
皇帝欣喜的笑意顿时就僵在了脸上。他坐在龙椅上多少年,便与这位老狐狸斗了多少年,如何会不知道这厮心里的想法。
——他定然是想让他族中的子弟与自己的文殊奴成婚!
真是岂有此理。
熹宁帝几经忍耐,才没当场发作,寻了个由头让人退下。
谢玄被驳了面子,脸上依旧笑呵呵的,临走前甚至还与在一旁的景王打了个招呼。
楚载宁稍稍欠身,亦回了个温文的笑。谢玄走后,熹宁帝明显心情欠佳,随口问了青年几句话之后,便也将人随手打发走。
神清骨秀的青年翩翩行礼,含笑告退,一路如常地回了含章殿。待回到自己的书房之后,青年脸上的温和笑意一点一点地消退,只剩下满脸的凝重。
谢玄的言外之意,他自然也听了出来。
……他竟想将自己族中那些歪瓜裂枣,塞到自家妹妹的后院?
青年灵秀的眉低垂着,漂亮的凤眼微微眯起,便显出一点与他平素气度极不相符的凌厉。
他安静地望着墙上挂着的那副水墨画,想了很多很多。
他的父皇是疼爱妹妹的,定然不会愿意楚灵均与一个她不喜欢的人共度一生。
可是……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他的这位父亲确实懦弱又易妥协,相比起一个杀伐果断的天子,更适合做个吟风弄月的风流才子。
他的确疼爱灵均,可如果权臣谢玄一直不间断地施压,他的态度迟早会软化,然后又一次妥协,做下一个让他自己懊悔,也让楚灵均不喜的决定……
他的妹妹骄傲而肆意,善良又真诚,是这天底下最最耀眼的骄阳,怎么能让一个她不喜欢的凡夫俗子,玷污了她的光辉?
霞姿月韵的青年起了身,天青色的袍角缓缓垂下,没有一丝褶皱。
他抬起苍白的手,珍而重之地抚摸着画中所绘的花,热烈张扬,明媚美丽……是山茶花。
*
将皇家父子的心绪都搅得乱七八糟的谢玄,悠悠然地出了宫门,乘着自己的马车回府。
这位权势极盛的鸾台右相,一点儿也不担心熹宁帝的态度。他想:如果今上果真不愿配合,那么,他就只好采取一点必要的小手段了。
比如皇后处,便是一个很好的突破点。
一个精神失常的妇人,实在不堪为国母啊,为人臣子,既目睹此失职,又怎么能不劝谏呢……
思考间,马车已然停了下来。车夫恭敬地俯下身子,充当着他的脚垫。
谢玄弯唇笑了笑,施施然地踩着“脚垫”的脊梁下了马车,又在门房殷勤的搀扶下走进了朱色的大门。
美貌的侍女蜂拥着上前,为他脱去鞋履、褪去外裳、奉上温茶,又巧笑盈盈地为他按揉肩脊。
谢玄端起案上摆着的茶盏,轻轻啜了一口用上好的雨前龙井所泡的茶,满意地舒了口气,而后幽幽问道:“子瑢呢?”
子瑢正是谢瑾的表字。
一旁侍候的管家不知道家主为何会忽然问起谢瑾,一个性子犟、不听话,还一根筋的旁支子弟?
但一个合格的管家,自然该知道家主想知道的一切事情。
“回主君,瑾郎君正在长宁里住得好好的呢,前些日子您过寿辰,还送了不少贺礼过来呢。”
“子瑢啊,是个好孩子。”谢玄轻轻叹了口气,又冷不丁地问道:“怎么当时也不告诉我?”
管家立马跪了下来,谄笑道:“都是瑾郎君自己做的几篇赋。小的看您日理万机、琐事缠身,便先收了起来。”
鸾台右相的诞辰,那可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甭说朝中要员送的礼,就是底下那些富商贵户送上来的孝敬礼,那也是动辄价值连城,谁会在意一个小小的集贤殿学士做的词赋呢?
既不出名,也不值钱。
管家至今还记得收到这份礼时,自己有多嗤之以鼻。
就是不知,家主怎的突然问起了那谢瑾。
“主君若是想看,小的这便去为您寻来。”
谢玄满意地点了点头,但当管家将那篇几乎蒙尘的赋送到他面前时,他不过也就随手翻了几页,便打了个哈欠放下。
“子瑢啊,向来是个好孩子。你去长宁里传个话,让他若是有时间,多来主宅坐坐。”
“都是一家人,可不能生分了。”
管家连连应是,开始思考那个一根筋的旁支子弟身上到底有何价值,竟引得家主忽然这般重视。
*
这些暗流涌动,暂时还没传进后宫里来。
书斋里的少年人最烦恼的事,也不过是读书太无聊,夜间又做了噩梦,以及小竹马忽然变得奇奇怪怪。
“殿下于裴家,于臣,皆义重恩深,如同再造。君若不弃,臣此后必然誓死追随,以酬恩情。
“殿下若是有意问鼎,我就做您的刀,为您震慑四海,扫平奸佞;
“殿下若是无意于帝位,只想做个潇洒闲人,我就陪伴殿下踏雪寻梅、登山临水,一览天下风光。”
“口无遮拦。”楚灵均安安静静地听完裴少煊这一番话,而后眉头越蹙越紧,忍不住轻斥道:“你倒真是什么也敢说。”
“反正殿下又不会怪我。”
一身银丝暗纹窄袖劲装的少年身姿挺拔,眉目舒朗,笑起来时总是神姿英发,意气轩昂,让人忍不住赞一句翩翩少年郎。
好看是好看,但瞧着实在不太聪明,像是只呆愣愣的傻狍子,光记吃不记打。
明明不久前才挨过打,但却半点儿不记仇,整日巴巴地凑到她面前来。
“手看来是不疼了。”
那还是有点疼的。虽然承晖殿里的伤药是一等一的好,但是楚灵均下手也真是毫不留情,以至于他的手到现在还有点隐隐作痛——尤其是看到她手里的扇子时。
裴少煊哑然片刻,不由自主地想将手背到身后,但在楚灵均意味深长的眼神里,又乖乖地将手放回了原处。
他的眉眼不自觉地耷拉了下来,像是霜打的茄子一样。
“殿下,您下次罚我的时候,能不能……”少年的眼睛清凌凌的,煞是好看,“……轻一点?”
楚灵均:“……”
不知道为什么,她最近总觉得明旭越来越喜欢在她面前撒娇了。
难道是错觉?
不过,少年在她面前这独一份的乖巧,的确很可爱就是了。
她招了招手,仪表堂堂的少年立马便顺从地在她身边跪坐下来。
“能不能有点出息?”楚灵均拿起手里的折扇,做势要敲他的头。
裴少煊还是没躲,只是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等了片刻还没感觉到疼之后,又试探性地睁开了清亮的眸子。
楚灵均脸上似乎有些并不明显的笑意,用扇面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又指向旁边那盏精致的花灯。
“所以,你今日特地将元宵那晚买的花灯寻回来送给我……”说话的人语气颇有些古怪,“就是为了向我表忠心?”
别欺负她在宫中,不了解都城百姓的民俗——元宵之夜的花灯,一般都带着些特别的含义。年轻的男男女女,通常只会将这花灯送给情谊相和或一见钟情的心上人。
楚灵均摇了摇手里的扇子,面带思索之色。这憨憨难道真不知道这其中的含义?
“我……臣是殿下的人,绝不会有二心。”他的神情好似很无辜,扬唇回道:“这盏花灯很好看,臣想着殿下一定会喜欢,就送来了。”
楚灵均不置可否,挑眉问道:“只是如此?”
“嗯。”
“那你耳朵怎么红得这么厉害?莫不是在扯谎骗我?”
“臣不敢。”他的脸皮确实薄得厉害,没一会儿,半边脸也红了,“只是,只是……殿下离臣太近了。”
“你不喜欢这样吗?”楚灵均轻笑一声,心里忽然起了逗弄的心思,坏心眼儿地用扇子挑起少年的下巴,温声唤他的表字:“明旭?”
“我……我……”
裴少煊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然后……很没出息地跑了。
楚灵均看着他那落荒而逃的架势,心情极好地弯了弯眉眼。
在一旁的清瑶适时地上前,目光里似乎有些若有若无的谴责之意。
楚灵均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满脸无辜地问道:“姑姑,你说他跑什么?我又没欺负他。”
“仆也不知道。”清瑶在事实与现实之间,选择昧着良心说话。
少女便笑得更开心了。
她以手支额,眉眼弯弯地看着旁边那盏玲珑剔透、绚烂多姿的花灯。
看来也不是不知道送花灯的含义嘛。
那为什么在这儿和她装傻?
第16章 少年游(十六)
河里的最后一块坚冰也消融了。
冬天的足迹彻底消散,就连拂过脸颊的微风都是暖融融的,带着清新的芳草馨香。
楚灵均站在含章殿的回廊下,看着碎金一样的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兰草,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每当春风袭来,斑驳的影子便要随风轻轻摇晃,珊珊可爱,令人忍不住莞尔。
她轻轻吸了口气,在感受到空气中属于蕙兰的幽远香气之后,没忍住弯了弯眉,蹦蹦跳跳地跑下台阶,伸手去捣鼓那几株葳蕤的兰。
“文殊奴。”
一道温柔的声音倏然响起。
一身亲王礼服的青年含笑喊她,俊逸的眉眼在看见她的动作后微微皱起,有些无奈地叹道:“绿绮为了侍弄这几株兰草花了不少功夫,你就暂且放过它们吧。”
楚灵均心虚地收回了手,眼睛在看到他今日的着装后瞬间亮了起来,“阿兄真好看。”
青年偏爱月白、空青、天水碧等浅色的服装,甚少穿那些浓墨重彩的颜色。
今日为了赴宴,却着了玄绛二色的礼服,袖口处饰以金色的流云纹,腰间则束着朱红嵌玉的革带,其上又缀着两组莹润的白玉环佩,不仅将青年的翩翩风度展露无遗,又在此基础上彰显了几分皇家的凛凛威仪。
“莫再贫嘴了。”楚载宁扬了扬唇,一面带着人往外走,一面低声道:“若是耽误了宴会可就不好了。”
“时辰还早着呢!”
“文殊奴,已经巳时了。”
“哦。”少女摸了摸鼻子,无所谓地笑道:“反正姑奶奶又不会怪我们!”
少女口中的姑奶奶正是嘉福大长公主,先帝仅剩的幼妹,也是今上的姑母。
算起来,这位大长公主已然算是宗室里最德高望重的长辈。若非熹宁帝一时抽不开身,只能将自己的一双儿女派出去,也是要参加她的七十寿宴的。
“长辈面前,怎好失礼?”
“知道啦,阿兄,你别念叨我了。”
楚灵均撇了撇嘴,笑着与楚载宁上了车辇。
技术高超的御者缓缓催动马车,车前挂着的銮铃和着春风发出清脆的响声,楚灵均趴在车窗,眼巴巴地望着窗外的三月春景。
青年见状失笑,用惯来的清亮声音款款道:“既然不喜欢待在车里,便去外面骑马,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需要你特地呆在这里陪我。”
“果真吗?”少女似乎有些为难,“那阿兄一个人待在马车里,会更无聊吧。”
“也没那么远,我小憩一会儿,便到公主府了。”
“那我走啦?”
“嗯,去吧。”青年温柔颔首,含笑望着她跑下了马车,也没像他所说的那样闭眼小憩,而是悄悄揭开帘幕的一角,目光柔和地望着枣红马背上意气风发的少女。
春日的暖阳洒在她身上,像是给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金辉,绚烂而夺目,几乎让人移不开眼。
多么美好的朝气,多么璀璨的青春……这是他这副病弱的身体,永远也无法企及的东西。
他以袖掩唇,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
“阿兄,怎么啦?”窗外言笑晏晏的少年人听到咳嗽的声音后,轻拍马背放慢速度,一手撩起帘子,眼带担忧地望向车中咳嗽不止的青年,“阿兄?”
青年忍住喉中的痒意,勉力笑道:“一点小毛病罢了,且去玩吧。”
哒哒的马蹄声果然逐渐远去了。
明明是自己让她离开的,可当她果真离开,心里又好像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连带着胃脘处也泛起阵阵的疼。
他慢慢地阖上了眼,静静忍耐着这股熟悉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