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绛色衣衫的少女眼中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尽管地上的人比她还要年长几岁。
南嘉仿佛陷入了沉思,并没答话。楚灵均也不在意,径直问道:“南嘉,你不怕死吗?”
地上跪着的女子依旧挺直了脊背,只是这回,她沉默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回都要长。
搁在一旁的灯盏已渐渐黯淡。楚灵均见了,便随手执起桌上的油壶,往昏黄摇曳的灯盏里添了些灯油。
原本晦暗不明的烛火又熊熊燃烧起来,照亮这方小小的天地。
恰在这时,一只天生逐光的飞蛾悄然接近了灯盏。
火热的焰心稍稍向上一卷,那小小的飞蛾便被彻底吞没在了火焰之中。
再寻不着半点儿痕迹。
楚灵均怔了片刻,眼中心中皆是蓦然一痛。
沉默已久的女子终于启唇,给出了思虑已久的答案。
“红尘滚滚,能有几人不惧死亡?南嘉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俗人,自然怕死。”她顿了顿,话锋忽地一转,道:
“但人生在世,自然该有所为,有所不为。若是南嘉因个人生死,而置此事于不顾,于心何安?”
夜里的冷风带着寒意袭来,楚灵均不自觉地拢了拢身上披着的氅衣。但目光在触及南嘉单薄的衣着后,又将氅衣解了下来,一边披在南嘉身上,一边问道:
“当初走时,还不是说要封狼居胥、马踏北狄?如今,怎么却将自己弄成了这副狼狈样子?”
牢房之中二殿下的话,逐渐与脑海里系统的话重叠在了一起。
“宿主!谢玄做事何其狠辣,你已经一意孤行地得罪了他,还不快抓住机会向定安公主求情?”
“她是熹宁帝最宠爱的女儿,你若能得到她的帮助,勉强还来得及!”
“宿主,难道你不想完成任务?不想回到你思念已久的家乡了吗?”
……
南嘉苦笑一声,小心地扯着她衣服的下摆,声音虽低,却毫不滞涩。
“昔日的玩笑话罢了,让殿下见笑了。”
“是不是玩笑话,我还是分得清的。”楚灵均蹲下了身,一边为她绑氅衣的系带,一边说道:“你若肯低头,说今日在殿上所言只是遭人蒙蔽,再跟我去谢玄那老头面前赔礼,我兴许能保下你。”
此话落下之后,南嘉脑中的系统又开始无休止地咆哮起来,好话歹话全部说尽……
她还是没有理会愤怒的系统,甚至越发觉得它聒噪,暂时切断了它与自己的联系。
着囚衣的女子拒绝了楚灵均的搀扶,执着地跪在原地,固执地守着自己那在许多人眼中都十分可笑的坚持。
“南嘉虽死无憾,只求殿下……莫要置边疆军民于不顾。如此,我于愿足矣。”
楚灵均目光如炬,直直地望向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的囚犯,语调铿锵而有力。
“你真的想清楚了?”
“求殿下成全。”
南嘉深深地俯下身去。那件被披在她身上的锦绣衣裳,很快就随着她的动作垂在地上,沾染上牢房的脏污。
那件碍眼的赭色囚衣又露了出来,平白给人心中添堵。
一股说郁气忽而爬上了心头,但就连楚灵均自己也说不清这郁气从何而来。
她只知道:像这样为民请命的仁人志士,是不该弯下脊梁的。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冷声让人抬起头来,而后伸出手去,强硬又不容拒绝地将人拽了起来。
“将士沙场搏命,那是情非得已。
“可若因朝中的阴谋诡计,让先烈的遗属无所归依,让本不该牺牲的将士丢了性命,那便是君王的失职,是皇家的不是。”
“南嘉,你好好呆着吧。”她拂了拂衣袖便要转身离去,只匆匆撂下一句:
“有我在,你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第32章 风云起(十)
次日不是朝会的日子, 但楚灵均还是一大早便起了身,并且十分郑重地穿上了朝服,早早地到临华殿求见皇帝。
往常楚灵均来皇帝这儿, 周围的宫人哪个不是笑脸相迎, 争相将人迎进殿中?
但今日她到殿前之后, 殿外值守的小黄门莫不是目光躲闪、满脸为难, 口中还念念有词:“二殿下, 陛下今日偶感微恙,实在是精神不济。您还是改日再来吧。”
“等陛下精神好些, 小的一定将您来过的事情通禀于陛下,不辜负了您的孝心。”
楚灵均冷冷一笑, 凛然正色地拂开了那些东拉西扯的太监宫女,径直闯进了临华殿。
坐在御案前的熹宁帝眼皮一跳,讪讪地搁下手中的茶盏,又将周围的宫人尽数遣退了下去。
“文殊奴来啦。”
“我儿寻我何事啊?”
一身玄色朝服少女没有依着熹宁帝的意思坐下来, 反倒端端正正地拱手做了一揖,语气严肃非常:“父亲, 您欲如何处理谢瑗?”
熹宁帝打了个哈哈,试图避开这个话题, 努力扬唇道:“文殊奴最近可好?练兵想必辛苦……”
楚灵均迅速拢眉, 打断道:“父亲,南嘉虽然拿不出实在的证据,但她所言绝不是随口胡诌。”
“那谢瑗往日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庸人,怎么如今却忽然大显神威,立下了挽狂澜于既倒的大功?”
“况且, 抚恤金究竟有没有到烈士遗属的手中,只需派可靠的官员一查便知。”
熹宁帝满脸无奈, 长长叹息一声:“文殊奴,就算是查出来了又怎样?谢玄定会出面保下他的侄子,你也知道……谢党势大。”
楚灵均的眉头越皱越紧,淡淡道:“那父亲打算如何处置这件事?”
“倒不如卖谢玄一个人情,按下此事。用那些被谢氏吞下去的抚恤金,换一个前途正好的侄子,想必谢玄很乐意。”熹宁帝如是道。
楚灵均的养气功夫顿时破功,直接追问道:“那南嘉呢?父亲又打算如何处置昭阳军中那个百夫长?”
熹宁帝默了一瞬,又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楚灵均最是了解她的父亲,一见他这副德行,便知他的打算,忍着气道:“人命何其贵重?陛下……你便是这般抚育黎民的?”
熹宁帝被她噎了好一会儿。若非眼前的人是他捧在手心里的女儿,恐怕是要生气的。
他开口时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心虚气短,“有舍,才有得。文殊奴,你若是有朝一日坐到我的位置上,也会理解我的选择的。”
“况且,朕会好好安置她的家人。”
楚灵均握紧了拳头,阖着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声音听不出是失望还是无奈多。
“父亲,你还要忍让到何时?你明知谢玄一日不死,朝中党争一日不止,天下便不可能变得清平!
“当年母亲是如何变成这样的,你难道已经忘了吗?
“你!你……”熹宁帝愤然起身,气得头疼,但很快又拿起了九五之尊的矜贵做派,心平气和地抚平自己的声调,道:“你年纪还小,莫要掺和这些事情。”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朝中的党争已经是根深蒂固的痼疾,只能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徐徐图之,结果图谋了这么多年,党争反倒越来越厉害了。
楚灵均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压低声音,淡淡道:“势力再鼎盛,也不过就是个臣子,也不过只有一条命。即便谢瑗如今手上有兵,也来不及回援。
“只要父亲一声令下,我便能率部下抄了谢氏的府邸。
“谢玄一死,谢党自然树倒猢狲散,您再扯个理由贬了顾相,臣子们自然知道该如何做了。”
熹宁帝被她的话吓了一大跳,生怕她真的带着兵去抄了谢府,忙劝道:“谢玄如今的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在士林的名声很不错。”
“而那老狐狸又素来会装相,不曾露出把柄,如此作为,定要被天下人口诛笔伐。”
楚灵均直接反问道:“是江山社稷的安稳重要,还是一时的声名重要?”
熹宁帝不曾回答她的问题,只将自己的理由说了一遍又一遍,企图说服自己亲爱的女儿。
明眸善睐的少女对此置若罔闻,倔强地望着自己的父亲,半点儿不愿退让。
“我不管你什么打算、什么考量,反正南嘉是我的朋友,我不许你动她。”
“文殊奴……”
“这件事情没什么好商量的。再不济,便是诏狱失火,犯人不幸身亡。你给谢氏一个交代,而我给南嘉一个新的身份。”
“你若杀她,我以后便再不回上京城。”
少女眉如翠羽,体态轻盈,一双杏眼澄澈而干净,偏又凛凛生威。
她袖手而立,眸光炯炯,轻描淡写地接着道:“我今日来不是和你争辩这些事情的,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已决定去往边疆。此心匪石,不可转也。”
“文殊奴……你!朕不允!”
楚灵均被拒绝之后也没生气,或者说,她并不在意皇帝同不同意。
“我知道父亲昨晚已经下旨,让一半的北军开拔去驻守边疆。只是,不知为首的奖领是谁?”她目带询问之意,望向熹宁帝。
熹宁帝瞪她一眼,眼不见心不烦地别开了眼,最终还是忍不住喟然而叹。
楚灵均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一派从容地往下说道:“父亲若同意,那我便是北援的主将;父亲若不同意,那我便踹了你定的主将,自己带兵去边疆。”
“届时朝臣要怎么说,我便不管了。反正我又不要应付言官。”
以手抚额的熹宁帝被她这一句呛得七窍生烟,骂骂咧咧地摔了案上的砚台。一抬眼,却见人已经拂袖而去。
他无可奈何地坐了回去,想不通自小养得金尊玉贵的女儿……为何非要到那边疆的苦寒之地去?
默然良久后,终究还是顺了她的意,召来中书舍人拟旨。
第33章 风云起(十一)
匆匆赶回北军大营的楚灵均很快就收到了来自宫中的旨意, 让她领兵北援。
来传旨的是熹宁帝身边最得用的太监王忠,他不紧送来了楚灵均想要的旨意,还将改头换面扮作内侍的南嘉带了出来。
楚灵均这才满意, 给了王忠一个“你很上道”的眼神, 最后再嘱咐他多注意注意皇帝的身体。
“阿父的头疾总不见好, 还要劳烦王内官多多看顾几分。”
王忠幽幽望她一眼, 眼里的意思十分明显——您还记着陛下有头疾呢?
“殿下孝心可嘉, 小的一定听从您的吩咐。”
“军情紧急,我便不与王内官多言了。”
“仆恭祝殿下早日凯旋!”
送走传旨的内侍之后, 楚灵均便一边安顿南嘉,一边督促大军开拔。
却有一名不速之客忽然到了军营门口。
来人眉目舒朗, 仪表堂堂,一双桃花眼略略垂着,但还是挡不住其中的潋滟风光。
他虽然只穿着一身简陋的玉色僧袍,但却丝毫无损其风采。
楚灵均不知他为何会来, 怔了好一会儿,直到他双手合十行完了礼, 她才堪堪反应过来,犹疑道:“青莲师父?”
他微微扬了扬唇, 眼底的风采便越来越盛, 好似澄着漫天的星子,熠熠生辉。
“青莲师父来做什么?”说着,少女忽然皱了皱眉,总觉得僧袍青年身上也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她正要出言相询,青莲已然自袖口取出一块护心镜, 双手奉给楚灵均,温和道:“愿施主此去旗开得胜, 喜乐无虞。”
他来得匆忙,去得也匆忙,留下这么一句短短的话后,便与楚灵均告了别。
身着戎装的英武少女立在原地,满头疑惑地摩挲着手里这块精良的银质护心镜。
她思考了许久,还是想不通一向不理世事的青莲国师,为何消息会比朝中的臣子还灵通?思来想去还是无果,便只好将其归结为神棍……高僧的自我修养。
玄底红纹的旌旗逆着北风,在空中猎猎招展。
整装待发的士兵肃然而立,等着台上主将的命令。
楚灵均赫然拔出腰间的长剑,敛容正色,端庄而立。
“开拔——”
如潮水般的士兵握紧手中的兵器,朝着北方的风雪进发。
楚灵均腰胯骏马,蹙眉望着这一切。熹宁帝的妥协并没什么好惊讶的——他那性格已经注定了此时的结果。
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唯一遗憾的便是军情实在紧急,来不及和京中故旧一一告别。
她微微叹了口气,将望向上京的目光收回,低头勒紧缰绳,一心驱马向前。
一个又一个红色的长亭被抛在身后,只有冷风与冰雪长伴身侧。
恍惚间,似乎有道明媚而熟悉的声音出现在耳畔,一声又一声地唤她殿下……
楚灵均低头摸着枣红色的马儿,十分纳闷地思忖着:她心里原来这么惦记明旭吗,都出现幻听了?
此去经年,归期未定。也不知下次与明旭再见时,会是何等情境?
骑着马儿身处中军的少女笑了笑,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那个陪伴了自己许多年的少年郎……
身旁的亲兵忽然出声:“殿下,快看!是裴世子,他追过来了!”
“你们惦记的裴世子……”她板起了脸,正要训斥这个胡乱开玩笑的亲兵,可甫一侧过头去,便望见了那个策马奔腾的熟悉身影。
她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一时竟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