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第一谋士的名头,她自然也是听过的。而谋士这种东西嘛,其实能不能行走都是一样的。除非他傻了, 那才是真的失去了价值。
因为来往的军医都说得笃定,一口咬定这人的手脚绝对是废了。
楚灵均心下思索片刻, 便做足了豁达与诚恳的架势,大肆在城中延请了医士来为洛桑诊治——边疆的大夫虽偶有奇思,但整体水平却绝对比不上军医。
总不能满营军医都束手无策的难题,被外边儿的蹩脚大夫解决了吧?
满城医者果然都是一筹莫展。
楚灵均遗憾地在床前叹了口气,正要出言安慰几句。南嘉却忽然闯了进来,脸上既有些跃跃欲试的期待,也有些浅淡的忐忑。
“听闻殿下在寻医者?”她一边说话一边上下打量着床上的病人,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道:“或许属下有办法呢。”
床上的人闻言平平静静,连眼皮也没撩一下。床前围着的老老少少的医者却是炸开了锅,满脸都写着难以置信。
“将军,这人的脚筋与手筋都被利器挑断了,这……这要如何施为……”
“我还从未见过有人能治好如此伤势……”
“将军所言果真……”
南嘉对众人的质疑毫不介意,笑道:“虽然已被挑断,但若能以消过毒的针线将其缝合,未必没有转机。”
众人顿时大惊失色,满脸难以置信地与周围人讨论了起来。
南嘉目带征询之意地望向楚灵均。
楚灵均为难一瞬。
……她该怎么告诉南嘉,一个不良于行的北狄第一谋士,听起来就比一个健健康康的北狄第一谋士,更好掌控呢?
“殿下,此法确是可行的。”南嘉挠了挠头,似乎有些难为情,道:“不过,我只有四成把握……”
楚灵均的心思飞快地转动了起来,面上却是不显,文质彬彬地询问其他医者的态度。
末了满脸担忧地一点头,叹道:“如此,你尽心就好。”
她不能指望谋士这种东西有多少良心,但若南嘉治好了他,多多少少总是有几分情分的。
况且,如今南嘉已经跳出来说明了这种方法,若是不让其一试,日后洛桑心中定是要心存芥蒂的。
随口允下此事后,楚灵均便离开了这座弥漫着血腥味与中药味的帐篷,回到自己的军帐中处理手头上的事。
自上一任都督彻底致仕还乡之后,她便以龙骧将军之职名正言顺地成为了这座边塞的最高长官。
荣誉越来越高,权利越来越大,但与此同时,肩头上的责任越来越重,需要她交涉的事务也越来越多。
没过多久,她便将关于洛桑的事情抛在了脑后。直到在巡营时,无意中听起士兵议论,称楚副将真是妙手回春……
她才恍然忆起,前些日子救的麻烦精还没解决好。她怀着无限的心事回到自己的军帐中,正盘算着要怎么将这位的价值发挥到最大,便见身边的亲卫长扭扭捏捏地呈上来一份卷轴。
“殿下,这是洛桑托他身边的人送过来的东西。”
楚灵均随手翻了翻,竟发现这卷轴写的是北狄王庭的布防情况,以及派系争斗。
竟这么识趣?
她心里还对此有些怀疑,但面上却只是单纯的疑问与关怀之色。
“他的伤好了?竟就能提笔写字了?”
“未曾。是他身边看管的人代为书写的。”
“他身边的人倒是一副难得的热心肠。”
“殿下恕罪,属下这就将他身边看守的人都换……”
楚灵均权衡片刻,打断亲卫长的话,笑道:“不必,日后让各营士兵轮流保护洛桑先生的安全。”
“谨诺。”
她挥手让亲卫长退下,仔仔细细地翻看起了这本洛桑呈上来的卷轴。认真推敲之后,倒没发现什么不妥之处。
在主位上的戎装女子扶额沉思了一忽儿,又将底下大大小小的将领都唤来议事,共同探讨这册子上所写的情况。
一番传阅之后,军帐内的将领们无不震惊,不约而同地论证起了这册子的真实性。
末了再殷殷望向主位上的人,满脸动容地问道:“这册子……殿下是从何处得来的?”
“这上面的东西若是真的,那便是……天佑大昭啊!”
楚灵均笑而不语,默默将人全打发了回去,而后便顶着朦胧的余晖,到了洛桑所在的帐篷。
门口值守的侍卫见她到来,忙为她打起帘子。
楚灵均朝门口的士兵微微颔了颔首,负手进了军帐。
彼时,一身汉人袍服的青年正背对着她坐在桌案边,听到响动后,悠悠转过身来,而后便缓慢地挣扎着站了起来,似乎想要行礼。
红装女子抬手打断了他的动作,随意道:“且坐着吧。”
她十分自来熟地在洛桑对面的席位坐了下来,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面之人的神情。
他如今的气色较当日已好了许多。
之前将这人带回来时,这人身上遍布着刀伤、鞭伤、烫伤,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
如今洗去血污,穿上干净的袍服,倒又有几分当年做使臣时的盛气凌人了。
楚灵均有心要拿之前的事情奚落他几句,但转念想起正事,便又将话咽了回去,关怀道:“伤势可好些了?”
“劳主君垂询,臣已无碍了。”他的汉话本就十分流利,与中原上的汉人别无二致。如今又脱下了胡服,换上了汉人的服饰。
楚灵均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继续道:“可还住得习惯?”
“一切皆好,谢主君当日施以援手,救臣下于水火。”
这便有些虚伪了。
饶是楚灵均早已习惯了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还是不免觉得牙酸。对方这么聪明,不可能不知道她为什么出手救他。
楚灵均揉了揉额头,不耐再与他进行这些没什么意义又耗费时间的寒暄,径直道:“我想,洛先生应该有话要与我说才对。”
洛桑恭谨地垂着眸子,还用木板固定着的手僵硬地垂在一边,缓声道:“主君今日会来,想必已看过了臣所呈的图册。”
“是又如何?”楚灵均取了个茶杯,提起茶盏为自己倒了杯茶,迅速抿了一口后,忽而扯起了与刚刚所谈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题:
“不知先生觉得,我与你的故主,孰优孰劣呢?”
对面的青年忽而抬起了头,直直地看了她一眼,复又低头,轻轻答道:
“默罕虽精于兵事,能得部下死效,然刚愎自用、独断专行,早已是西风落叶、明日黄花。”
“而主君年少有为,治军严明,又善用人,不失为当世英雄也。”
“默罕迟早要败于主君之手。”
他的语气平平淡淡,听不出吹捧,也听不出讥讽。
楚灵均默默将茶杯搁下,但笑不语。
“我竟不知,先生对我的评价竟如此之高。”她顿了顿,似乎有些遗憾,叹道:“可惜了,听先生这么一说,我越发觉得我与那北狄首领是一路人。”
“若是有人敢用谎话欺瞒我,只怕我会将事情做得……”她弯了弯唇,将话说得温柔无比,百转千回,“比默罕还绝。”
语罢又整整衣襟,利落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淡声道:“你该知道,欺骗本殿是什么下场。”
“殿下威严,臣不敢冒犯。”洛桑不紧不慢地为自己解释道:
“臣的父亲是汉人,母亲是狄人,从前之所以为默罕效力,只是因为汉地容不下臣,而默罕却能用臣之计。”
“然而今日默罕偏听偏信,要取臣性命。臣恨不得生啖其肉、生食其血,怎会再为北狄效力?”
楚灵均不置可否地轻笑一声,饶有趣味地拿眼神打量他。
“请主君给臣一个机会。”
端丽而明艳的女子闻言脱下了右手的丝质手套,慢条斯理用莹白的指尖挑起青年的下巴,又轻轻摩挲着他还带着淡淡伤痕的脖颈。
片刻后,方才淡声道:“只要你忠心,我自然会给你机会。”
异族青年瞧着很驯顺。即便要害被人掌握,也没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惊恐或屈辱。
碧绿的眼瞳微微睁着,像是质地上佳的宝石在闪着细微的光,清亮而莹润。
楚灵均很喜欢他这双漂亮的眼睛,不自觉地便抚了上去。
“不管你是想报仇雪恨,取了默罕的项上人头,还是想封候拜将,留名青史。”
“我都能满足你。”
她的声音忽而冷了下去。
“只要你足够忠心。”
第37章 家国恨(四)
再三求证完之后, 楚灵均便拿着洛桑所给的情报,制定了新的作战计划。
半月之后,果然全胜而归。
由小侯爷裴少煊所率的小股精锐长驱直入, 直接攻入了王庭腹地, 不但将对方的营地烧了个精光, 还趁乱俘虏了好几个醉生梦死的大贵族。
这几个大贵族在各部落中地位超然, 深受尊敬。默罕若是放任这些人被俘, 那么军心难免会涣散,那些归顺于他的部落也许还会生出异心。
便只能硬着头皮派出使者, 来与大昭谈条件。
楚灵均趁此机会坐地起价,不但要了许多金银充当军费, 还让北狄王庭将从前被俘的大昭军民尽数送回了两军交界处。
萧萧落叶,簌簌北风。
那些本以为自己再难回归故土,余生都只能在胡人的驱使下做个屈辱两脚羊的百姓与士兵,无不是热泪盈眶, 掩面相泣。
带着寒意的冷风呼啸着从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刮过,呜呜咽咽, 像极了人们的哀泣。
银甲白袍的镇国长公主望着眼前的种种景象,轻叹一声, 转身吩咐裴少煊和在场的另一名老将安置好这批归乡之人, 便先行回了营地,准备后续的封赏之事。
毋庸置疑,献出北狄布防图的洛桑当获首功。除了在战场中战绩十分亮眼的裴少煊之外,几乎没有人的功勋能与他相提并论。
于是,昔日为北狄效力的第一谋士, 理所当然地出现在了军中的庆功宴上。并且,摇身一变成为了龙骧将军府长史, 大大咧咧地坐在位列诸文吏之上。
本该热热闹闹的庆功宴……气氛却十分诡异。大大小小的将官们与自己的同僚们对视几眼,又忍不住望向了镇国长公主左手边的那位异族谋士。
天青色的袍服妥帖地垂下,没有一丝褶皱,乌黑的发丝不再像胡人那样披散,转而用素雅的竹簪束了起来。
玉白色的宫绦拦腰一横,更显青年的挺拔身姿。
远远望去时,竟觉他与中原那些士子没什么区别。
但终究也只是错觉罢了。
换了服色之后,他身上虽有了几分汉人君子的温润,可他高挺的鼻梁、深邃的面容,以及那双极特别的碧绿眼睛,无不昭示着他身上的异族血统。
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一阵可疑的沉默之后,终于还是有人忍不住跳了出来,死死皱着眉头望向主位上的人。
“殿下,此人来路不明,其心可诛,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同胞兄弟的鲜血,怎能让他再……”
此言一出,许多人都开始出言附和。本该和乐且湛的庆功宴,却充斥着讨伐之声。
楚灵均未曾出言打断,也未曾为洛桑辩护,安静得仿佛置身事外。
而另一个坐在左下首的当事人,脸色也没什么变化,温温和和地起身离了席位,行至堂中撩起衣摆跪下。
“先前洛桑对各位将军多有得罪,实在罪过。我不敢求诸位将军原谅,只愿诸君能给洛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说完,便举手加额,深深地跪了下去。
楚灵均这才端起案上的酒杯,道:“从前只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如今却是不同。”
“还望诸位能齐心协力,共同对敌。若是因为从前旧怨生了嫌隙,那便不好了。”
她敬了众人一杯,又言笑晏晏地望向洛桑,道:“洛先生觉得呢。”
“主君所言甚是。”
楚灵均弯了弯眉,挥手示意他起身,而后便再次举起了酒杯,从容而淡定地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寻了个托辞离开。
没走几步路,后面便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楚灵均并不意外,淡淡地往后瞥了一眼,便径直回了自己的军帐,脱下外面的氅衣。
跟在她后面的洛桑很自然地便接过了她手上的衣服,轻轻搁在一旁的漆红雕花屏风上,随即跪下身子,为她整理略有些凌乱的衣服下摆。
楚灵均望了他一眼,想起近日种种,蹙眉伸出右手,不悦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先生不必这般伏低做小,自轻自贱。”
恍若琥珀一样的碧色眼瞳微微睁大了些许。洛桑的眼中,露出了些真真切切的疑惑之意,即便转瞬间复又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