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执狼毫,看似在悠哉悠哉地临着字帖, 可眼神却时常往那道跪着的身影瞟去。
她原本想着等这厮忍不住开始开口求饶的时候, 便顺势放过他, 算是给他一个小小的教训。
怎料这人看着一副文文弱弱的书生模样, 骨头却硬得很, 跪了半天儿,也还是没个声响。倒是今天频繁来汇报事务的南嘉, 纳闷他怎么在这跪了半天,每回望自己的眼神都写满了欲言又止。
楚灵均磨了磨牙, 随手将南嘉打发走,转头望向在堂下跪了半天的洛桑。
与来时相比,青年那张清韶而隽秀的脸苍白了几分,呼出的气息也紊乱了不少。
不过, 跪着的姿势倒是一点儿没变,甚至连小幅度的挪腿都没有。碧绿而剔透的眼眸温顺垂下, 略有些单薄的脊背如松如柏,神清骨峻, 意态自若, 瞧上去颇有几分赏心悦目。
但是楚灵均此刻的心情并不怎么愉悦。
别是心里还不服气,故意和她犟吧?
那可巧了,她楚灵均活了这么些年,还从没向哪个外人低过头,服过软。
眉色如山、身姿匀亭的女子将目光收回来 , 满意地望了眼今日临的字帖,复又拾起案上的公文。
这封文书汇报的是关于赎买回来的百姓的事情。这些人陷在北狄做了许久的奴隶, 即便再次返乡,也多是物是人非、亲友俱丧。若无官府帮忙,难以再在大昭立身……
她仔仔细细地看完了全文,又写下批复意见,正要抬手拿起下一本,倏然又想起——眼前这人若说起来,也是奴隶出身,贱如草芥,动辄得咎。
即便后来凭学识成为了默罕的谋士,但也常常因为混血及倡议学汉法的原因,遭到其他北狄贵族的轻视与鄙夷。据探子回报,默罕为了平衡王庭势力,待他也不算多温厚。
如此说来……难道是自己误会了?
楚灵均放下手中地文书,再次将视线落在他身上,眼锋奕奕,目光如电。
“过来。”
洛桑闻言愣了一瞬,旋即便膝行过去。即便他竭力想要保持轻松从容的姿态,但滞涩的动作及粗重了几分的呼吸还是出卖了他此时的状态。
楚灵均摸了摸鼻子,倒了杯温水递给他。
那双清冷的碧瞳默默望了她一眼,微颤着接过了她手中的杯子。
“谢主君。”他慢慢喝完了水,垂首将杯子放回了桌案上,又要退回刚刚的地方去。
看着倒真是极驯顺的模样。
楚灵均莫名心虚了两分,但面上还是一片理直气壮,抬手打断他的动作,淡淡问道:
“洛长史,想清楚了吗?”
洛桑拢手,复又拜下。淡青色的广袖妥帖地垂下,其上的锦绣云海纹交织在一起,像是一幅浓墨重彩的山水画。
“臣有私心。此番向主君检举掠卖人口之事,是想借您之力报复幼时将臣卖至北狄的仇人。”
楚灵均微微挑了挑眉。这桩公案她倒是不知道。
“我要的是能为我效力的臣属,不是无欲无求的圣人。只要不碍公法,你便是有些私心也无妨。”
她以手支额,语气平平,“没什么要交代的了吗?那便回去跪着。”
青年再拜,久久伏地不起,“臣不该试探主君。”
那日裴少煊的刁难是真,但以他之智,有许多转圜的方法,不必闹得那般难看。那样作为,是想看看这位殿下会不会因私废公、有意偏袒。
近日贩卖人口的事情也是真,但他早知策划这一切幕后主使便是郡守。开始时不将内幕全部告知,而只将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呈到他面前,是想试探她有没有决断的魄力。
楚灵均这才浅浅笑了笑,令他抬起头来。
“你得出的结果?”
“主君果敢勇毅,公正无私,有容人之量。”
合理怀疑,最后一句是为了讨好她特意加上的。楚灵均弯弯唇,道:“现在倒是乖顺了。”
“洛桑,你记住,若再有下次,我的手段可就不会这般温和了。”
“唯。”青年再叩首,低声应道:“谢主君宽宥。”
“起来吧。”
洛桑谢了恩,想要缓缓站起身来。但身体却因为长时间的罚跪失了气力,一个踉跄,差点磕在桌案的边角上。
楚灵均手疾眼快地扶了他一把,这才避免了他头上见血的悲剧。
青年跌坐在地,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狼狈,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细细密密的汗珠从他额上沁出来,打湿了额边的碎发。
楚灵均难得对他有了几分慈悲,半真半假地笑道:“若是你哪日又惹着我了,可以试试向我求饶。”
洛桑缓了好一会儿,才适应了膝盖上如针扎一样的疼,闻言慢慢褪下自己那层温润如玉的皮,露出一丝内里桀骜的本色。
他直直地望向自己这位年轻的主君,一面调整呼吸,一面弯了弯眉,笑道:“主君知道吧,我从前是奴隶。”
“含章从前说过,不是吗?”她叹息一声,将话说得是十足十的温情款款。
“我很能熬刑的,主君。下次主君要罚我,还是用鞭子吧。臣从前熬刑时,最受不住鞭子。”
楚灵均玩味地看了他一眼。
是笃定自己不会这样做?还是想借此来搏她的同情?
她思考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原谅他这小小的顶撞,又含笑给他递了杯温水。
“有罚,就有赏。虽然你藏有私心,但你最近的差使做得还算不错,有什么想要的吗?”
洛桑笑了笑。打一棒子又给个甜枣,他的主君真的很擅长训犬啊。
青年望着她那张明媚耀眼的脸,舔了舔依旧干涩的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改了口,轻轻道:“主君给我一个机会吧。”
“给我一个报仇的机会。”
楚灵均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非要闹着吃糖的孩子。
“含章,时机还未成熟。”
“主君若信臣,臣便能让时机变得成熟。”
*
一番暗含机锋的言语试探后,楚灵均言笑晏晏地扶起了跌坐在地的洛桑。在人告退之际,又瞥了眼外面的天色,万分体贴地从屏风处拿起一件氅衣,递给脸色苍白的异族青年。
青年躬身接过,温声接过。但一出了帐篷,却发现自己又好巧不巧地撞上了裴少煊。
对方见到他时依旧是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脸上的敌意没有丝毫掩饰。而且,洛桑总觉得,他的眼神总是若有若无地盯着他身上这件外裳……
真是既愚蠢又任性呢。
隽秀的异族文臣微微一弯唇,从容自得地拢了拢身上那件本属于主君的衣服,朝两位迎面走来的同僚点了点头,便旁若无人地告辞离去。
裴少煊望着他渐渐离开的身影,抓着剑鞘的手掌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终还是在身侧同僚的劝导下抚平心绪,到帅帐去汇报公务。
同僚在军中多年,与上一任镇北侯有几分交情,今时又见他年少勇武、颇有先辈遗风,便对他多了几分对子侄后辈的欣赏,在楚灵均面前对他多有推崇。
可惜,即便他有心要说几句俏皮话缓和两人的关系。那两人却始终一副不亲不疏、不冷不热的样子,好不尴尬。
他便也渐渐闭上了嘴,拿出公事公办的态度,不再多言。
楚灵均神色淡淡地听完了两人的汇报,而后笑着道一声辛苦,让两人暂且回去休息。
鬓发已白的老将军望了一眼身边的年轻人,叹息一声,依礼告退。
而英英玉立的小将军抿着唇,欲言又止地站在原地,薄唇几度张开,复又合上。
带着凉意的风从小窗闯入,像极了人的叹息。
他就那么立在那儿,不告退,不开口,只定定地用自己的眼神望着心中的明月。
楚灵均任他瞧着,一会儿吩咐身边的人去送文书,一会儿又低头批复着公文,神情从容得好像没看到他这号人。
沉默站着的人愈发委屈,清亮而澄澈的眼眸里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
“你……”他紧紧地攥着拳头,才开口说了一个字,便又垂了眸子,匆匆抱拳一礼,拂袖而去。
军帐的门帘打开又阖上。
清冷的寒意趁隙又闯了进来,直冻得守门的士兵一个哆嗦。
但坐在主位上的人仍然神情闲畅,容色自若,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莹白的指尖触上书页,不经意间,便在工整洁白的花笺上留下了划痕。这道划痕不深,不长,甚至不明显,但却好似是对女子心迹的某种昭示。
渐渐变小的脚步声忽然又细密了起来。
紧接着,一道模糊的身影便又迅速地折返了回来。
守门的士兵见状大惊,正要对这道不明身影亮出刀剑,便发现这道身影是往日与自家殿下十分亲近的镇北侯。
于是俱都收了兵器,安安分分地退回原处。
军帐中的女子在那道身影扑过来时实打实地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拿出了格斗的架势。
两人就像少时在宫中一样,你来我往地对着招——只是气氛不太对。
凭几被撞倒,桌案上堆得高高的文书也在打斗中被碰倒,洋洋洒洒地落了一地。亲兵听动静不对,忙要进去护主,却被一道清朗的女声严厉喝退。
楚灵均被他这么一搅合,心中也有了火气,下手渐渐重了起来。两个本该情投意合的年轻眷侣,好似非要在今天分个高下。
只是打着打着,对方忽而又卸了力气,一副任人鱼肉、随意处置的样子。
楚灵均立马便是一个擒拿的动作,将人牢牢地按在了地上。
对方满脸狼狈地倒在地上,身旁是乱糟糟的公文。
楚灵均的心情原本就不太美妙,见状深深地吸了口气,正要出言质问他发什么疯。
却正好对上了一双泪眼朦胧的眸子。
虽然这厮经常撒娇讨饶,但还真没见他哭过几次。她不由得拢眉,到了嘴边的话也是一滞,再开口时,努力将声音放软了几个调。
“不是要与我怄气吗?”
“镇北侯这又是做什么来了?”
含着泪的小将军没说话,只不停地摇着头,活像个受气小媳妇。
楚灵均松开了箍着他脖子的手,眼不见心不烦地别开了眼,正要起身离开。
地上那人倏然伸出了手,不管不顾地将人抱在怀里。
楚灵均的脾气本就算不上多好,如今被人这样三番两次地戏弄,心里的火气更是蹭蹭蹭地往上涨。
“你今晚到底发什么疯?是笃定我治不了你了?还是……”
她话音微顿,察觉到抱着自己的那人正不停地发着抖,再配上那双朦朦胧胧的泪眼,好不可怜。
“殿下,阿姐……我错了。你不要喜欢别人好不好。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可以去学的……你不要喜欢那个蛮子,好不好……”
楚灵均气极反笑,闻言狠狠地拿手肘撞了一下裴少煊。身边的人闷哼一声,吃痛地放开了手。
女子整了整衣襟,端正坐好,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洛桑比你乖巧,也比你省心,长相也周正俊俏,深得我心。我就是看上他了,镇北侯欲如何?”
“当初不是你说让我试着喜欢你?若是日后我遇着了喜欢的人,你绝不纠缠?怎么了,镇北侯这是拿的起、放不下?”
裴少煊深深地了看了,指尖抖得不成样子,哽咽道:“殿下就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吗?”
“我与镇北侯勉强也能算青梅竹马,你若执意纠缠,我也能成全你。反正公主府的后院也足够大。”
“怎么?镇北侯不愿?”她顶着对面人难以置信的眼神,淡声道:“那也行。镇北侯府也是勋贵世家,位尊权重,你要是想三妻四妾,也未尝不可啊,何必与我苦苦纠缠?”
“不要,不要……我只喜欢你。”他颤着声音剖白自己的真心:“我的殿下,我的灵均,我的心里只有你……你想我怎样都行。
“正室也好,侧室也罢,怎样都行。但是你别不要我,别丢下我。
“我永远遵从你、效忠你、臣服你……我不会再惹你生气了……我会好好听话的。”
滚烫的话语与剧烈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慢慢地,慢慢地,靠近了她。
他就像溺水的旅人,而眼前的衣袖便是求生的最后一根浮木。他牢牢地抓住女子的衣袖,一边落着泪,一边去吻她。
手忙脚乱的动作中,既有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又有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他冒着被刺痛、被灼伤的风险,妄图将他仰望了十年的明月拥进怀里。
楚灵均瞪了他一眼,最终还是心软了几分,静静地放任了他的动作,没有将他推开。
她见这狗崽子哭得可怜,有心要给他点甜头哄哄他。怎料这厮的动作既粗蛮急切,又不得章法。
她很快就被他的动作惹毛了,不甘示弱地回吻回去,将主动权夺了回来。
发冠不知怎么的被弄散了,乌黑如瀑的青丝相互交缠,就像那两道挨得极近的呼吸声,已经全然不分你我,渐渐地交织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