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晰的碎裂声在耳边响起时,太医眼皮一跳, 果断伏身请罪。
“陛下恕罪,臣无能。”
“的确是够无能的。”楚灵均深深吸了口气, “朕不管你们太医院用什么办法,总之,朕要他福寿康宁、长乐无忧。”
皇帝话音刚落,便拂袖而去,只留下几名太医面面相觑,徒然长叹。
*
楚灵均在侧殿见完太医之后,便怀揣着满腹不可言说的忧思,急匆匆地赶回了寝殿。
可人到寝殿门口之后,心里反倒多了点近乡情怯的感觉,五味杂陈,百感交集,迟迟不敢推开那扇朱红色的门。
“陛下……”推门而出的侍女在看到廊下那片绣着团龙纹的衣角后,便大惊失色,连忙行礼问安。
楚灵均朝人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抬手免了她的礼。目光在瞥到宫女手中原封不动的汤药之后,微微蹙眉,低声出言问询:“如何了?”
“公子已然醒了,只是瞧着精神不太好,也不愿喝药。”
“药搁到现在,也凉了。你到厨下,再煎一副吧。”
“是,陛下。”
“你侍候得很用心,明日去寻清瑶讨赏吧。”
小宫女闻言大喜,连忙福身谢恩。
楚灵均温声令人退下,而后站在门口理了理衣袖。她敛了脸上的忧思,换上一副轻松的神色,轻轻推开眼前的门,缓步穿过玉石屏风,浅笑着坐在病人床前,一叠声地唤阿兄。
“伽蓝阁的梅花今年开得极好,景色颇为秀丽,值得一观。改日,我们一同去赏梅,可好?”
榻上的青年依旧阖目躺着,似乎又昏睡了过去。但楚灵均知道他是清醒的——熟睡之人的呼吸,可不是这样的。
于是,轻颦浅笑的女子顿了顿,又絮絮叨叨地说起了话,时而提起少时趣事,时而又埋怨他欠了自己一个生辰礼。
他还是不置一言。
楚灵均便去牵他规规矩矩放在被褥外的手,骨节分明,冰冷如雪。
默然不语的青年终于睁开眼,有些无奈地望向床边坐着的人。
他回得简单,但字正腔圆,如雷贯耳。
“陛下。”
这短短的两个字,却一下子打破了由言语编织的幻梦,露出内里狰狞的现实。
楚灵均心中蓦地一痛,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手,空有满腹辩才,却不知该说什么。
好在重新煎药的侍女恰在此时去而复返,楚灵均便从侍女手中接了汤药,亲自端在手上,眼巴巴地望着他。
他从来受不了她这样的眼神,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楚载宁悠悠叹了口气,用手撑起身体,伸手接了那碗黑乎乎的汤药,慢慢喝了下去。
太苦了。
“良药苦口,于病有益。”她见了青年微拢的眉头,柔声劝慰。
可是,真的对病有益吗?
在这乏善可陈的这二十余年里,他已经喝了数不清的汤药,请了数不清的医士。人人都劝他良药苦口,可他自己又怎会不知道——这副身体已如西风落叶,晨间朝露,再无挽回的余地了。
……好在他亲情淡薄,也没什么知交故友,即便是身死离世了,也不会平白招惹人伤心。
唯一让他放心不下的,也只有眼前人,这个陪伴了他将近二十年,让他长歌有和、独行有灯的……妹妹。
他放心不下她,所以只能左右支绌,勉力支撑,拖着这副病弱而破败的身体,努力多陪她一程,再陪她一程。
可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这些年来,他小心翼翼地护持着那团明亮而微弱的烛火,看着那团烛火增了光辉、添了火光,而后一点点地、一步步地成为了天边高悬的红日,照彻乾坤,光耀四海。
时间流逝,岁月辗转。她已从垂髫稚儿变成了风流少年,从少不更事的小公主,变成了守疆卫土的国之镇石。
她有了共话白头的眷侣,有了携手同行的同袍,有了效忠她的属下、部将,有了追随她的臣子。
她已成长为了参天大树,开始为别人遮挡风雨,而不是接受他的保护。
她已不再需要自己了。
“我累了。”
“灵均,我实在太累了。”青年垂下了眼睫,到底不想她太难过,将称呼换了回来,带着无限期许款款开口道:
“你如今已是皇帝了,往后,会有很多人爱你、敬你,天下万民都会拥戴你、仰仗你。我们就在此处分别吧,这样……”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得有冰凉的水珠打在手背上。
他一时愣住了,僵硬地抬起头,就看见了女子通红的眼眶。
“可是,就算有很多人爱我,我也再没有哥哥了……”
她已很久没哭过了。自打她掌了军,她就再不曾像少年时那样哭过,因为无用的小儿女情态,只会损害将军的威信,削弱主君的威仪。
就算是那日宫变,她也忍住了心绪翻涌,没在人前人后掉眼泪。
青年手足无措地坐起身来,爱怜地拿起丝帕,温柔地为她拭去眼泪。
却始终没应答她的话。
楚灵均的心立时凉了大半,怒气忽起,委屈顿生。
“楚载宁,你厉害!”
“皇室养你二十年,你便以身而饵,除了谢氏。好,你还完了皇室的养恩,那我呢?”
“我对你的敬仰之情、兄妹之谊,你又拿什么来还?这个皇位吗?”
“你知不知道,我向往的是横刀立马、肆意恩仇的戎马生活,我喜爱的是一望无际、可以纵马奔腾的草原!你知不知道,我本已经和裴少煊同约婚盟、共话白头?”
“是你的自作主张,是你的自以为是,把我困进了皇权的囚笼!”
他的脸色更加惨白,开始不停地道歉。
“道歉有什么用?”她心中悲不自胜,又想落泪,强自忍住之后,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腕,“我已经站上了高台,被你献上的皇权束缚住在禁中。从此,连上京城也出不去了。”
君王乃国之神器,不可轻移。她从此,只能站在宫阙之上,遥遥看一眼她所钟爱的山川草木。
然后,像养在御马苑里,锦衣玉食的骏马一样,渐渐忘记自己曾驰骋在无边无垠的草原。
“你毁了我的自由,却想潇洒抽身,自此离去?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呢?”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呢?”楚灵均咬紧下唇,直直地望进那双水汽朦胧的泪眼里,一字一句道:“楚载宁,你欠我的。”
他也红了眼睛,慨然叹道:“那你要我如何呢……我已给不了你什么了。”
“我要你陪着我。”
青年似悲似喜,“你若不杀我,要如何服众,要如何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今日钧旨已下,四海皆知,庶人楚载宁已经自裁。从今以后,你是怀安,楚怀安。”
“可是,灵均,我注定年寿不永……”
她转了身,摆明了已不再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
刚刚登基的皇帝站在那里,高挑的身影在昏黄的烛火中明明灭灭。
“你欠我的,那你就该陪着我。”君王的语气坚定而冷硬,充斥着不容置喙的意味,“一直陪着我。”
“活着的时候,做我的臣子,要是死了,便随葬在我的帝陵,永远陪着我。”
青年人笑了,眼里却泛起了淡淡的泪光。晶莹的泪珠划过如玉一般的面容,像是清晨的露珠遇上了轻盈飘逸的垂丝海棠,莹莹欲落。
他终究还是妥协了,举手加额,叩拜他的君主。
“既是陛下所愿,臣自当遵从。”
他违逆不了她的意愿。
第52章 丹心血(九)
今日的朝会没什么大事——如果国师不曾站出来弹劾中书令顾清之的话, 那么今日的朝会将更加和谐。
说来也怪,青莲法师从来都是澹泊淡然,不问世事, 最近却不知怎么了, 不但突然涉入朝堂事, 而且似乎深恶顾相, 频频上表弹劾其擅专。
被弹劾的正主瞧着安静得很, 但与顾相一向交好的朝臣们在叹惋之余,却不能不站出来为自己的上官或座主说句话。
如此, 则免不了一番论争。
偏偏这么一个谪仙似的人物,在玩弄辞锋一事上, 竟也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令人愕然。
在面对几名老臣声色俱厉的诘难时,这位避居世事已久的青年国师不但毫不露怯, 而且还隐隐凭借着机巧之思占了上风,俨然一个舌战群儒的辩士。
两方人你一言我一语, 吵得不可开交。而未加入战局的臣子们则一面观察着现场的局势,一面思考青莲国师行事异常之由。
却不料, 皇帝身边的尚仪女官忽然出声, 斥责群臣喧哗朝堂。群臣们抬头一看,龙椅上哪还有皇帝的影子?楚灵均早已经拂袖而去。
君臣伦理到底不可逾越。意识到自己可能惹怒了皇帝之后,刚刚与青莲吵得正欢的几位臣子一下子白了脸,眉头深锁,面露不安。
清瑶却没理会底下诸卿递来的目光, 只款步了台阶,向青莲略一拱手, 而后淡笑着传达皇帝的口谕:“国师,陛下请您到临华东侧殿小叙。”
青莲不卑不亢地拱手领了命,随着端方持重的尚仪女官离开了朝会所在的云台殿,穿过复道,行至长廊,到了临华殿的东侧殿。
楚灵均早已提着笔,坐在上首批折子,此时听到脚步声,第一时间便抬起头来,免了礼节,赐座赐茶。
青莲敛了衣襟,端端正正地坐下,脊背挺直,犹如经霜犹茂的劲松。来时的路上,他其实已然思考过皇帝为何要单独召见他,只是尚不能确定。
他正欲开口,楚灵均已然开了口:“青莲师父。”
还未换下朝服的皇帝弯了弯唇,端丽的脸上带了点轻浅的笑意,仿佛初春的风拂过破冰的河面,温柔极了。
“多谢师父几番提点,让我不至于因为一时的情绪昏了头,铸下不可挽回的大错。”
青莲也不禁得扬了扬唇,本就潋滟的含情眼多了几分明丽的风光。
何足言谢呢?他当初进入宫廷,接受熹宁帝给的职位,不就是为了守护他的陛下,让她不必再遭受苦厄,让她不必再孑然一身吗?
“那日是我鲁莽了,青莲师父,你当日劝我,是为我好,我不该以此要挟你涉入朝堂事。”
便是少年时,她也极少向人低头,何况如今已践祚登基,做了皇帝。
青莲不愿她道歉,便温声打断:“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并非是陛下胁迫臣,是我自愿入局。”
楚灵均以为他还记挂着那日的争执,便搁下了手中的奏章,诚意满满地向他拱手致了歉,又亲自凑上去给他斟了杯茶。
“我那日说的是气话,还请师父莫要与我计较。”她脸色微肃,说话的语气是十足十的诚恳:“师父苦修多年,僧侣朝臣无不交口赞誉。若是因我之故坏了你的修行,损了你的清名,则我于心何安?”
她动作极快,青莲意识到她想做什么时,已来不及避开她的礼节,后面又因为她这一番话怔在了原地,好些时候才堪堪反应过来。
“陛下……”他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将茶盏接了过来。
“便是尘世之人,也不是人人都会将自身的名声看得太重。况且,我还是修行之人,本就不该在意外人的臧否。”
温暖人心的热度,透过光滑细腻的瓷盏,传到那双并不怎么细腻的手掌里。
一身素朴衣衫的青莲努力宽慰着眼前之人:“陛下多虑了。”
“师父不在意,我却不能不在意。”楚灵均的神色愈发严肃,敛容正色道:“朝堂之事,我自有分寸。不过一个顾氏,不值得你为了我,将半生清誉赔了进去。”
这原是十分严肃的对话,但青莲竟倏而笑了起来。
楚灵均原是要恼的,但思及是自己理亏在先,便又蔫了下来,只在心里腹诽几句——什么不食人间烟火,我看这厮是越来越接地气了。
“值得的。”
思绪一断,她有些愣了。
“只要是为陛下,都是值得的。”
嗓音温润,语气沉静,这话与国师青莲从前说话的语气,并无什么区别。
可楚灵均直觉……这里面藏着些她不知道的东西。
她目含探究,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目前的青年人。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微微闪了闪,不经意间,露出些掩盖在玉色长褂、清冷颜色之下的情思。但还没等楚灵均辨清这缕情思,那微不可察的异色便消逝在了满殿春光之中,只余下满眼的波澜不惊。
他缓缓起身告了辞,举止雍容,姿态翩翩,没有半点儿不妥。
楚灵均笑了笑,暗道自己果真是想多了。她揉了揉脑袋,再次提起朱笔,在堆叠如山的奏章上落下御批。
偶一抬头,恰好便看见了青年国师渐渐消失于长廊的身影。
只是,人虽走了,那缕荡涤人心的梵香却还残存在临华东侧殿,极浅淡,却极清晰。
楚灵均弯了弯眉,觉得自己或许可以让六尚局给自己换个类似味道的熏香。如今临华殿熏的香虽好,闻久了却总觉得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