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镇北侯在外求见。”
楚灵均已许久未曾听见过这个名号了。
如今再次听到,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不过算算,他也的确是该来谢恩了。前两日,自己便下了旨意,拜裴少煊为兵马大都督,率军镇守北疆。
“他是来谢恩的?”
“也为辞别。”清瑶颔首答:“镇北侯明日便要北上赴云中郡了,故而来拜别陛下。”
早些回去也好,免得徒增是非,让北狄残部钻了空子。
“姑姑,你让镇北侯走吧,不必讲究这些虚礼。朕待会儿还要去含光殿,无暇接见他。”她懒懒地倚在凭几上,随口扯了个借口。
楚灵均能理解他的苦衷,也尊重他的选择,但这并不代表她乐意见到旧情人。
清瑶应是,转身去向丹墀之下等待的外臣传达皇帝的意思。
“侯爷稍安,陛下此刻恰无闲暇。您也知道,陛下不是讲究虚礼的人,您请回吧。”
女官依旧是记忆中端庄持重、滴水不漏的样子,只是,他却已不再是能肆意留在殿下身边的少年了。
裴少煊望着近在咫尺的临华殿,心里的悲伤几乎难以自抑。此时此刻,他是如此地想抛弃一切,闯入那扇厚重的朱门,再见他的殿下一面。
然而……他不能。是他自己背弃承诺在先,往后,便再不能去求她的眷顾,她的恩泽。
他望着眼前的桂殿兰宫,俯身大拜,如是者三,久久不起。
直到微凉的清风拂过殿前丹墀,即将远行的将军才松开了紧握的手掌,如梦初醒地起了身,最后望了眼巍巍宫阙。
他这一生,已不敢再有他求,只愿他的陛下能够多喜乐,长安宁,乾坤永寿,德威昭昭。
第53章 相思苦(一)
如今正儿八经的百官之首顾清之, 竟忽然在家告了病,紧接着便开始上表致仕,以年老多病为由, 请求辞官还乡。
人人都没将这当真, 只以为顾相这是不满旁人接连弹劾, 借此来拿捏刚刚登基、羽翼不丰的皇帝。
楚灵均自然也是这么认为的。只不过碍于手上还没有顾家的把柄, 只好捏着鼻子遣人去连番慰问, 又将顾清之的致仕表留中不发。
但这老狐狸竟然还不满意,倚老卖老, “带病”再次在朝会上请辞,声泪俱下地请求皇帝准他告老还乡。
楚灵均自然还是没允, 亲下御阶,牵着这臭老头的手情真意切地演了一场鱼水情深的戏码,而后大手一挥,遣了几名御医到顾家为老丞相调理身体。
一般来说, 戏演到这儿,也该停了。再折腾下去, 恐怕就要彻底惹怒天家,招来祸端了——可这老头儿竟然还嫌自己脸面不够大, 第三次上了封骈四俪六、文辞恳切的致仕表。
他就真不怕戏台子搭太高, 到时候下不来台?楚灵均将那封奏章恶狠狠地捏在手里,心里已经将那老头发落了八百遍,面上却始终笑盈盈,遣人再次往顾家送去慰问之礼。
这时,却听黄门郎来禀:顾相之子代父求见陛下。
求贤若渴、尊重老臣的皇帝, 自然是温和有礼地将人请了进来。
这看着清清秀秀的少年郎,将他老父亲那副不要脸的做派学了十足十, 一进来便拜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家中老父离乡数十载……请她体谅病中老人的乡梓之思。
呵。
楚灵均连连冷笑,心中已经在思考要不要遣个刺客,让那老头真的病得下不来床——她现在是没有正儿八经的由头抄他的家灭他的族,但让一个垂暮老人暴毙还做不到吗?
“……譬之孤天之鹤,尚眷旧枝;想彼弥空之云,亦归故岫[1]……”
她冷脸忍受着堂下那小子的鬼哭狼嚎,眼角的余光却见派去勘察顾家的人正在屏风处等候。
她便轻轻招手,示意人过来。低眉顺眼的暗探附在她耳边,悄声告诉她顾家女眷已在离京途中,而顾家的管家近来都在变卖田庄、家产。
难道……这老头是真心要走?
楚灵均将信将疑地起了身,亲切地叫起堂下那个哭得鼻子都红了的少年郎。
“卿请起。”
那顾家小子抬起了头,直起了身子,但双膝依旧跪在地上,哭得可怜,“请陛下稍稍开恩,成全家父……”
楚灵均本要出言劝慰,但在看清他眉眼之时,却莫名觉得十分眼熟。她微微一怔,才出言安抚了几句,而后召了朝中要员,又带上这个还算清秀的少年,驾临顾家。
圣驾亲至,这是何等的殊荣!
况且皇帝在带着朝中大员看望顾相时,还特意嘱托门房不许通禀,不让卧病的顾相奔波。这是何等的体恤啊!侍奉在朝堂上的臣子,哪个不希望自己的皇帝是位圣明的仁君呢?
以林文为首的臣子们跟在皇帝身后,欣慰地与身边的同僚们交换了一个眼神——陛下虽然尚且年轻,但还是十分礼贤下士、体恤臣子的。
只有担任户部尚书一职的永宁郡主掩袖弯了弯唇。陛下这哪是体恤啊,这分明就是想试探顾清之是真病还是假病。不过,在同僚们欣慰地赞叹陛下圣明时,她也掩了眸中笑意,低声附和。
一行人很快就跟着侍从到了病人所在的内室。踏入门槛之后,果然是满室清苦药味。
卧病在床的人连称惶恐,拱手行礼,而后再提旧事。皇帝一面上下打量着他,一面亲手将人扶起,这次,她没再一口否决顾清之所提之事,只用着满是惋惜的语气,沉痛哀叹:“先生何故弃朕而去?”
他只是告病,又不是病重……顾清之眼皮一跳,总觉得皇帝这是刻意报复。但做臣子的,总不能事事都跟皇帝计较,便只能当自己没听见,抹了把泪,开始跟着哀叹自己年老力衰,不能再忠勤王事。
一场戏演完,皇帝得了贤名,顾家得了殊荣,双方都很满意——就连围观人员也很满意,万分肯定自己跟了个仁慈的好皇帝。
虽然不知道这老头为什么突然转了性子,但楚灵均觉得他很识趣,在不久后的殿试中,还点了那个哭哭啼啼的顾家小子做状元。
权相已退,而新科又是人才济济,有着不少可用之才。朝堂上的一切都很顺利,但大昭皇帝陛下的眉头,却始终未曾真正舒展,只因她请遍了天下名医……但这些人却都对那人的病束手无策。
何其无奈。
人人都说皇帝坐拥四海,想要什么都触手可得,然而她广贴皇榜、遍寻名医,却只能看着那人一点点清减,一点点憔悴,满脸病容地在她面前强展笑颜。
楚灵均自嘲地勾了勾唇角,一脚踏进蒙蒙的黑夜里,却不知怎么地走到了伽蓝阁。
她站在这扇并不陌生的朱门之前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推开门,一路行至佛像前,恭恭敬敬地上了香。
她从来是不信神佛之说的,可若佛祖当真能保佑她得偿所愿,她便也愿意在往后都做个虔诚的信徒,多多为佛祖修建寺庙、广积功德。
身后有脚步声慢慢传来。
楚灵均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再次朝面前的佛像仔细拜了拜,转身出了门。
微风乍起,吹散了夜幕中层层叠叠的乌云,映出满地清辉。廊前不知名的野花,也在月华下,清风里,开始婆娑弄影。
本不是为赏月而来,但不期与此美景相遇。心中总算是欣然了几分。想来,只要她不妥协,总能等到云破月来、出现转机的那一天。
“陛下。”站在微明月华下的青年做了一揖,清隽的面容添了月晕,更显高华。
楚灵均颔首示意,随他一同沿着长廊走向旁边的正厅。
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古今一揆,成败同势,愿陛下远览强秦之倾,近察汉武之变,切勿轻信方士。”
她近来的确是召见了几名声称有治病良方的方士。
楚灵均脚步微顿,答道:“晓得了,我有分寸的。”
“陛下,凡事自有天命,不可强求。”青莲微微一叹,接着劝道:“信重方士术士之流,不是圣君应有之作为。”
管他是方士还是术士,如果他真能治好阿兄的病。他即便是十恶不赦的逆徒,楚灵均也不会介怀。
但这话是不能与青莲说的。
她的脸上多了几分认真,但话里话外还是透着几分敷衍。
“知道了,我明白。”
青莲何其了解她,只得再劝。
楚灵均终于停下了脚步,正色道:“我知道青莲师父这是为我考虑的老成之言,可我怎能不试一试……”
鼻尖忽然传来一阵血腥之气。
玄衣女子的话音微滞,眉间染上点点忧虑。
“你身上有伤?”说话时虽是疑问语气,但她心中却几乎能笃定这事——在边疆待了三年,她对血腥之气最敏感不过。
“这是怎么弄的?何人伤了你?”
青年迎着她坦坦荡荡的眼神,略有些狼狈地别开了眼。
“劳陛下垂询,无需挂心。”
这便是避而不答的意思了——连谎话都懒得和她扯。
楚灵均心中稍稍有了点怒气,掉头就走,“你不愿答的事情,我自然能从明允口中挖出来。”
“是戒鞭。”身后忽然传来回答。
语气平平淡淡,却让皇帝陛下实打实地吃了一惊。
她脸上的错愕丝毫不加掩饰,将信将疑地问道:“先说好,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果真没骗我?”
青莲苦修多年,译注的经书不知凡几。虽然不知道她老爹当初是怎么将人骗进皇宫的,但这人无疑在僧侣之中享有极高的声望,每次在外讲法授经,皆是座无虚席。
这样一个从来循规蹈矩、律己甚严的人,竟然是会犯戒律的吗?
“嗯。”他波澜不惊地点了头。
难道……他们和尚不能管俗事,所以他为了自己干涉朝堂的事,把自己打了一顿?
楚灵均思来想去,也只得出这么个猜测,便如是出言询问。
青莲毫不犹豫地否认:“并不是,陛下不必多虑。”
楚灵均抓心挠肝地想了半天,也还是没弄明白,是什么旷世绝伦的稀奇人、稀奇事,能勾起这位的凡心。
于是很真诚地开口请教。
廊下忽然陷入了沉默,四下无声,唯有满地月华。
就在楚灵均懊恼自己问得唐突,唯恐勾起眼前人伤心事之时,一直低垂着头的青年国师忽而抬起了头。
他今晚没有束发,乌黑如瀑的发丝随着晚风吹拂微微扬起,遮住了青年白皙如玉的面容。
不过,那双璀璨夺目的桃花眼仍旧明亮澄澈,波光潋滟,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定定地瞧着她。
“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师父喜欢,那便直截了当地去告诉人家。”
一身团龙祥云锦衣的女子在对上他的眼神之。后,蓦然品出了点不同的味道,但还是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衣襟,道:“你们僧侣还俗,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强自镇定地笑了笑,道:“若有需要,我还可以给你们赐婚的。”
“果真吗?”他低低呢喃了一句。
青年神情明秀,风姿详雅,语气柔和如春水,一直未曾离开楚灵均的目光也温柔得不可思议。
他又将刚刚那句话重复了一遍,似是晚风的叹息。
“我喜欢上了一个人……我的陛下。”
第54章 相思苦(二)
若楚灵均还是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那么,她根本不会将青莲那晚的话放在心上。
但很可惜,她不是。
皇帝陛下已不再是不识情滋味的少女, 故而她清楚地看到了……青莲眼中露出来的, 是明晃晃的绵绵情意。
那不是多年相伴的师生情意, 也不可能用一句轻飘飘的君臣之义掩盖, 而是男女之间的倾慕之情。
……这听上去很荒谬。但细思之下, 好像也没什么可惊讶的。青莲就算再怎么佛法高深,到底也身处滚滚红尘之中——反正他那满身清贵的模样, 看着也不像是真和尚。
楚灵均这样安慰着自己,但每每见着人, 还是觉得尴尬不已,接连几天都避着这人。
好在近来事忙。
裴少煊回到边疆之后,前线应当无忧。她便召了几名当初有功的属将,正式回京受封。
最近几天, 她都在为这事劳心劳力,很快就无暇多想, 将青莲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清新非常的烟雾自错金铜博山炉中袅袅升起,氤氲出满殿馨香。
临华殿主人随意瞥了眼一旁的熏炉, 便请人唤来了南嘉以及洛含章。
在这批回京受封的旧部之中, 就属此二人功绩最高,见见也是应该的。何况,她对这两人予以重望。
便请清瑶备了小宴,又遣人到皇帝私库中拿了两坛珍藏多年的好酒,与许久不见的属下们笑饮一杯。
说是分别已久, 但坐在上首的皇帝略一思之,发现自己与这两人分别的时间也不长。只是数月之间, 天地翻覆、局势迥异,使她平添了许多感慨。
底下这两人望着这巍巍宫阙,以及身着皇帝礼服的主君,各自也有些慨然。
不过生性爽朗缺根筋的南嘉看上去对此还算接触良好,除了最初相见时行了拜礼,此后与她相处的方式与从前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