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灵均不由得弯起了唇,笑问她近况。
已然拜了伏波将军的年轻女子也跟着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地说起边疆之事——也没什么大事,大部分时间,她都在惟妙惟肖地复刻着昔日旧部闻听新主登基的反应。
尚仪女官清瑶很喜欢这个鲜活生动,能让自家陛下开怀大笑的女子,私下里令宫人给她准备了好多她爱吃的糕点吃食。
南嘉受宠若惊,连连道谢。而清瑶望了望御座上的动静,低声与眼前的将军交谈起来。
正与洛含章交谈的楚灵均闲时往这一瞥,猜测清瑶多半是在打探自己在北疆的际遇,心中一暖,不由失笑,接着与人寒暄:“含章近况如何?”
“蒙陛下垂询,臣一切安好。”一身汉人袍服的异族青年温顺垂首,拱手答道。
楚灵均举杯遥遥一敬,并没接他这句客套话,只莞尔一笑,继续问道:“朕与含章相识已久,却少有机会这般闲谈。”
洛含章忙跟着举起酒杯,款款答了话。
“却不知洛卿志在何处?志在边疆?志在朝堂?”
碧瞳青年闻言立刻改坐为跪,拢袖拱手。眼眸恭谨地垂了下去,脊背却挺得笔直。
“陛下剑之所指,即臣志之所在。”
皇帝陛下抚掌而笑,欣然问道:“朕初登大宝,百废待兴,虽有凌云之志,却苦于蠹虫掣肘,无可用之人。”
她幽幽叹息一句,而后便亲自起了身,亲切地执起青年的手,拉他坐到自己身边,朗朗道:“洛卿可愿就此留在上京,为我掌管御史台?”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洛含章弯了弯唇,本要再次参拜君主,却被皇帝阻了动作。
“含章何必与我多礼?”
楚灵均扬唇一笑,亲自为他斟了杯酒,而后又举杯敬了南嘉一杯。
推杯换盏之间,小宴很快就接近尾声。楚灵均吩咐清瑶安顿好二位宾客,便打算去看看兄长。
不料南嘉忽然去而复返。
“可是有何为难之处吗?”楚灵均歪了歪头,见她神色隐隐有些为难,一面体贴地屏退了闲人,一面打趣道:“卿不是从来事无不可对人言吗?”
年轻女子拱手笑了笑,再开口时少了许多拘谨,道:“臣听闻,陛下正为了太上皇的头疾,广寻名医?”
“正是如此。”为了掩人耳目,楚灵均一直都是以老父亲的头疾为幌子,寻找天下名医。
“不知,如今可有了什么眉目?”
若真有进展,她何必病急乱投医,去见什么方士术士?楚灵均思及此事,眉眼间不自觉便多了几分愁绪,无奈道:
“重赏之下,前来应召的人虽多,却鱼龙混杂……唉,怎么突然与我说起这个?”
她苦中作乐地抿了抿唇,拍拍肩膀,想将人打发回去。
“殿下容禀!”匆忙之下,她一时忘记了场合,用了从前的称呼,懊恼地一拍脑袋。
楚灵均素来不爱拘泥于小节,此时并无怪罪的心思,只疑惑道:“南嘉想说什么?”
“臣早年间……曾有过一番奇遇,从一位高人手中得到一颗……据说可以包治百病的丹药。”
脑海里,“高人”本人简直气急败坏:“宿主,你当真要将这药送出去?我们只有一颗啊!你以后要是万一……”
南嘉没管歇斯底里的系统,甚至还因为嫌它聒噪,径直给它禁了言。
新任伏波将军笑得诚恳,将装着药物的小瓷瓶递到楚灵均面前,挠头道:“陛下若不介意,或可一试。”
泰山崩于前而不改其色的大昭皇帝闻言大怔,眼底迸发出惊喜的光。
“我……这……果真?”
“那位高人确实是这么说的。他虽有些不着调,但人……还是挺靠谱的。陛下若信不过……”
楚灵均接过了那个普普通通的瓶子,视如珍宝地抓在手中,闻言十分恳切地出言道:“我知南嘉不会害我!”
一身玄衣的皇帝振袖拱手,郑重非常地做了一揖。
“这可使不得!”南嘉大吃一惊,连忙避开,又匆匆忙忙地伸手去扶。
身份尊贵无比的皇帝坚持长揖及地。
“卿以真心待我,我岂能再有所隐瞒。”
“此番寻医,其实并不是为了我的父皇。患有重病、急需此药的另有其人……那也是我的挚亲。”
“我代他也谢过你的赠药之恩。”她再做一揖,道:“先前皇榜上所张贴的奖赏,我会如约给你。此后,卿若有所求,只要于社稷无害、于公德无损,我定全力允之。”
“陛下何必多言?我……”
“我可以祖宗基业起誓,楚灵均日后定不负今日所言。南嘉还有何话要说?”
南嘉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脸上的神情却有些严肃。
“陛下容禀。”她连忙还了礼,蹙眉道:“难道陛下以为,臣献出此药,是为了您许下的奖赏吗?”
不等楚灵均回答,她又毫不间断地接了下去,“臣今日之所以留下,只是为了偿还陛下昔日的搭救之恩、栽培之义罢了。陛下刚刚所言,臣实在惶恐,不敢受之。您若执意如此……”
楚灵均扶住她欲下拜的手,忙道:“我心昭昭,卿岂能不知?你我已相识多年,我怎会将你我之间的情谊看扁了?只是,你刚刚所言之事,并不能与今日之事相较。”
南嘉愣了一瞬,迟疑道:“为何?”
“你当初之所以落入狱中,是一心为国,舍己献身,我作为一国公主,明知其中有冤,不得不救。”
“后来栽培你,也只是因为你勇武有谋,是个可造之材。你所说的这两件事情,皆是公义使然,是我本就该做的事。”
南嘉到底是个武将——嘴拙。没多久,就被人绕了进去,挠着头,满脸不知所措。
楚灵均掩了脸上的浅淡笑意,若无其事地说道:“君子一诺千金,何况,我如今还做了皇帝?说出去的话,就断没有收回来的道理。难道,爱卿欲将朕置于不信不义之地?”
南嘉拱了拱手。
“臣万万不敢。”
“如此,卿其还也。等你回疆之时,我再设宴为你践行。”
皇帝一招手,清瑶便温温柔柔地上前,将迷迷糊糊的人领了出去。
而楚灵均则拿着药瓶,直奔太医院。短短几月就憔悴了不少的太医令愈发愁眉苦脸,胆战心惊地辨认着丹药的成分。
遗憾的是,他并不能完全辨认出其中药材,更别提复刻。只能确定,其中的大部分药材皆是温补之物,于病人无害。
楚灵均在遗憾之余,不免又觉庆幸。想来也是,灵丹妙药,哪是这般容易得的?还好,还好,有了这药,她就不必再看着阿兄日复一日地憔悴下去。
她拿着这药,亲自递给了自己的兄长。
现已拥有了全新身份的青年无奈一笑,没问是什么,便温顺地吃了下去。只是吃完药,免不了又要开口规劝:“天命如此,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若是往常,楚灵均定然要因为他这态度生闷气,但今日,心情却很是不错。
“嗯,天命如此。”她甚至还附和了一句。
虽然不知身边人忽然看开了此事,但楚怀安在疑惑之余,不免有些欣然。
他已热热闹闹地活过一回了,也就不必再有人为他伤怀了……迷迷糊糊睡过去时,他心里只剩下这个想法。
可再次醒来时,身体竟是前所未有的轻快。每天在他面前唉声叹气的太医们也忽然展了颜,在给他把完脉之后,几乎热泪盈眶,而后便齐齐给他贺喜:
“乐安王殿下!您的身体已然无碍了……”
正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的青年微微侧头,因为这个称呼,愈发是满头雾水:“这是……是在唤我吗?”
几名太医对视一眼,随即便整齐划一地行了礼。为首一人上前,像模像样地说道:
“您本就是宗室遗珠,流落在外多年,昨日又献上奇药,治好了太上皇的头疾。陛下万分感念,便下了圣旨,给您封了乐安郡王……”
这可真是……楚怀安很快便反应过来,掀了被子起身,准备穿戴好衣物,出去接旨。
身边的侍女忙拦住他,体贴道:“陛下知您车马劳顿,特意吩咐了,不用您接旨。”
他这才发现,身边的侍女又换了一遍。
见他没有动作,侍女又小心补了一句:“也不用谢恩。”
“好。”他哭笑不得,又担心皇帝的说法不能让众人信服,心思愈发忐忑,可偏偏又不好直言。
侍女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拐弯抹角地解释道:
“殿下不必忧心,您虽与前景王是双生子。可陛下向来是非分明,尚且不曾因为前番事牵连安王府,又怎会因此迁怒于一直流落在外的您呢……”
第55章 相思苦(三)
今日没有朝会, 当朝皇帝在与几名重臣简单议完政务之后,便照例坐在了临华殿批折子。
她随手拿起一本奏疏,粗略一扫, 顿时兴致缺缺。
花团锦簇的文辞, 狗屁不通的内容——手还伸得忒长, 想往她后宫塞人了。
楚灵均一哂, 觉得这位实在太闲了些。
还是不要放在京城碍眼了。正好, 岭南尚缺一位长史,就让他去那儿好好教化百姓吧。
打定主意之后, 她便吩咐了身边随侍在侧的中书舍人拟旨,将这本没一点价值的奏本丢到了一边, 接着苦哈哈地批折子。
转眼便是晌午,清瑶低声附在耳边,说是太上皇那边来了人,请她到长乐宫那边共用晚膳。
想来, 应当是为了册封乐安郡王的事情。
“姑姑,你待会儿帮我往那边回个话, 朕忙得很。”
那厮当初拍拍屁股,就将这烂摊子推给了她, 从此整日关闭宫门, 连个日常的问候都没有——如今倒是冒出来了。
楚灵均一想到这事,心里就不舒服,说话的语气也便愈发不友善。
“等我得了闲,自然会亲自给他一个解释。”
“是,陛下。”
“还有, 清瑶姑姑,你帮我好好提点提点长乐宫里的人。”
清瑶颔首应好, 正要转身离开,却又听出灵均问道:“殿中熏的香不错,是尚寝局新献上来的吗?”
“已换了有些时日了。”清瑶没点头也没摇头,只道:“臣记得陛下说过,不喜欢之前的香,便做主换了。”
“最近的熏香确实比从前的好。”闻着舒心了不少。
但清瑶刚刚竟然对刚刚的问题避而不答。
楚灵均搁下奏折,直直地看着她。
清瑶歉意一笑,温声道:“不是尚寝局调制的香。我答应了制香人,不透露他的姓名。”
“不过……”温婉的女子弯了弯唇,无奈道:“不过陛下若想知道,去伽蓝阁一看便知。”
伽蓝阁?是青莲吗?
……青莲竟还会调香?
楚灵均默了默,忽然觉得自己刚刚不该多问。但想起这个名字之后,她倒确实记了起来——自己是该往那走一趟的。
于是,在批完折子之后,她便踩着满地碎金到了伽蓝阁,在佛像前恭敬地上了香。
与青莲遇上,乃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但真见着了,心中总觉得有些挥之不去的微妙感。
楚灵均笑了笑,拿起多年的养气功夫微微还了一礼,若无其事地问道:“我欲从私库中拿出钱财,修建寺庙。国师以为如何?”
青年气度依旧高华,一举一动之间,皆是翩翩风仪,闻言答道:“陛下广结善缘,自是好事。只是不知,陛下为何有了此打算?”
楚灵均道:“从前在佛祖前许下的愿望应验了,故而以此还愿。”
“原是如此。”青莲道:“陛下若不嫌,请至正厅小坐片刻。”
楚灵均不疑有他,依言入内。青莲这个佛门中人,自然比楚灵均这个外行人更明白怎么修建寺庙。
楚灵均在与其详谈之后,有了不少收获。只是,正事谈完之后,场中气氛不由便添了几分尴尬。
楚灵均看着正为自己烹茶的青年,不好直接离开,只得找些闲话。
午时的那个疑问便不由自主地跳了出来。“国师竟还会调香吗?”
青莲淡淡颔首,宠辱不惊地给她斟了杯茶,缓声道:“我少时也出自钟鸣鼎食之家,于制香之道小有所成。”
又解释道:“是我嘱咐了尚仪为我隐去此事,还请陛下不要怪罪。”
不怪罪不怪罪,毕竟姑姑交代得很干脆。不过话说回来……青莲从前竟真的是世家子弟,难怪有这样的学识、这样的气度。
“既是世家子弟,为何又入了佛门?”她好奇道。
“那时顽劣,不愿遵从家族安排入仕。”
楚灵均没忍住扫了他一眼又一眼——透过这满身清贵的皮囊,倒还真是无法想象青莲少时顽劣的样子。
“后来呢,怎么又做了国师?”她不禁得顺着话题问了下去。
青莲放下了手中摆弄的茶盏,倏然抬起头来,略有些怔愣地看着她,目光似有些慨然之意。
皇帝陛下立马警觉,飞快道:“我多言了,国师不必在意……”
“也是为了一个人。”他垂下了眼眸,语气淡得几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