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灵均莫名耳热了几分,寻了个借口之后,便起身离开。
如今关系本就不尴不尬,若他再说出些什么不合宜的话,岂不是更糟糕了?
还是罢了吧。
*
要说如今御前的红人,那必然是襄阳侯洛含章。听说这人原本只是个北狄的俘虏,后来蒙今上看重任为长史,频频献计,凭战功得封襄阳侯,近日又留在了上京,掌管御史台。
这人无根无基,胆子却不是一般的大。在上任的短短一月之间,便接连弹劾了好几位涉嫌贪污受贿、官风不正的大臣。
其中不乏在朝中经营多年的要员,以及在朝野之中享有不小声望的大儒。
一时之间,风声鹤唳。人人都怕下一个被革职下狱的人便是自己——在官场上混的老油条,有几个手脚是真正干净的?
大小官员齐齐纳闷,实在不知太上皇那般温吞的人,怎会有这样一个雷厉风行的女儿。
但这话是不敢当面说出来的。
朝臣们至多只能和自己的好友聚在一起,骂骂那个碧眼小儿。
可当御史台的动静一日大过一日,诏狱的人一日比一日多,便有人再也坐不住了。
即便他简在帝心又如何?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将自己的老底掀出来吗?
不如想办法将他扳倒。
弹劾新任御史中丞的奏疏雪花一样,飞到了君王的案头。
楚灵均只置之一笑,含笑看向坐在对面的异族文臣,叹道:“含章的棋艺,近日见涨了不少啊。”
洛含章道声谬赞,温顺一笑,手下的攻势却越发凶猛。修长的手指捻起莹白的棋子,不紧不慢地与黑子展开又一轮的搏杀。
不能输得太难看,也不能赢得太利落——这大概是绝大多数臣子秉持的信条。因为输得太难看,会让皇帝觉得你能力不行;而赢得太利落,又难免惹了君王不快,只能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力求稳妥再稳妥。
精明的谋士怎会不懂得这样的道理。但他还是没有收敛自己的锋芒,毫不示弱,步步紧逼。
他最终赢了这局。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侍奉的主君虽说在战场中频有奇计,但于棋之一道并不擅长。
对面的人输了棋,可不但没有沮丧之色,反而开怀大笑。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以皇帝的胸怀,并不会在意一局小小的棋。况且,眼前人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想通过这四四方方的棋盘,通过这黑白二子的厮杀,缅怀在战场中纵横驰骋、运筹帷幄的日子罢了。
异族青年恭谨地垂了眼眸,也弯眉笑了起来,为了附和皇帝,也为自己的猜测成真而欣然。
“我棋艺不精,让含章见笑了。”轩轩若朝霞般明艳的女子莞尔道:“卿赢了棋,想要什么彩头。”
洛含章拿捏着恰到好处的分寸,拱手道:“实不相瞒,臣看中主君这方松花御砚很久了。”
楚灵均笑骂一句,令人将那方砚台收拾好,又从私库中取出不少绫罗丝绸,一并赐给了他。
洛含章谢恩之后,便行礼告了辞。即将退出殿外时,却忽然遇上了一名仪表风姿俱不凡的青年人,秋波漾漾,在其眼眉;绿竹猗猗,在其风骨。
为其容貌气度而惊叹的同时,更为这人的特殊而惊叹——竟能不经通传,直接进入皇帝的临华殿。
“这是乐安王殿下。”引他出去的宫女忙为他介绍。
洛含章挂上完美的笑容,抬手见礼:“臣拜见乐安王殿下。”
四周安静了一瞬,这位乐安王似乎在观察着迎面走来的青年,“免礼。”
语罢,便转身进了内殿。
洛含章起了身,继续缓步离开。即将踏出正殿门的那一刻,却忽然回了头,审视着那个逐渐缩小的背影。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位素不相识的乐安王,似乎对自己抱着某种……莫名的敌意。
第56章 相思苦(四)
“怀安!”
一踏进内殿, 女子略带惊喜的声音便传到了耳边。
楚怀安由衷一笑,心中的不快总算稍稍消减了些。
“怀安怎么来了?”楚灵均含笑坐起身来,殷勤地上前拉他的手。
“怎么与我这般生分?都说让你不要行礼了。”楚灵均无奈低语, 话中虽有不满, 却绝无怨怼。
“礼不可废。”他只来得及说这一句, 就被人手拉着手一起坐了下来。
“有什么不可废的?都是自家人。”楚灵均支着手看他, 眉眼不自觉地挑了起来。
青年一身苏绣月华锦衫, 袖口处兼饰以雅致的竹叶暗纹,恰好与他束发的羊脂玉发簪交相辉映, 越发将人衬得丰神俊朗、郎独绝艳——而这一身行头,都是经她手送过去的。
她越看越欢喜, 暗道自己可比那不靠谱得爹会养人。
“长乐宫里那位……”楚灵均犹疑一瞬,撇嘴道:“太上皇想见你一面。”
“我……”青年眸光一颤,不自觉地别开了眼,艰难地组织语言, “既是太上皇有命……”
“我不是这个意思!”楚灵均将人的手握得越发紧,斩钉截铁地说道:“你若想去见见, 那我便和你一起过去请个安,若是不愿, 也不用勉强自己, 总之有我陪着你。”
她轻轻附在他耳边,悄声安慰道:“现在可是我当家,谁也不能为难你了。”
楚怀安一颗心简直快跳到嗓子眼上,整个人如惊弓之鸟一样,坐立不安。
听到这话后, 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心中只余哭笑不得。
“可不能这样说话。”时人重孝道, 若是让那些言官听见这话,可又要揪着不放了。
可这劝谏的话到了嘴边,又让他吞了回去。楚怀安微微叹息,只好转移话题,说起自己的来意。
他是因为刚刚接到的任书过来的,事实上,那道任命他为吏部左侍郎的任书现在就捂在他袖子里。
而吏部左侍郎乃是从三品的要职,在吏部的地位仅次于长官尚书,实在不适宜授给一个刚踏进仕途的宗室子。
他将任书摆到桌案上,劝道:“便是……永宁郡主,也是从五品的舍人做起的。陛下不能开这样的先例,否则宗室里的年轻子弟,岂不是人人都盼着沐浴皇恩、平步青云。”
而大昭开国数百年,宗室的数量已是一个不小的数目。若是今日开了这个先例,明日那些个叔叔伯伯姑姑婶婶,便要为自家的子侄求到御前了。
“他们若是真有怀安这样的才干,我自会一视同仁,绝不偏袒。”楚灵均知道他要劝什么,但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也不乐意撤回任书,固执道:“不许再说。”
“我就是故意的。”她又凑了过去,小声道:“好教乐安王知道,章武帝可比熹宁帝大方多了。”
她的吐息就打在他颈侧……这可真是……楚怀安无奈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轻轻别开头去。
从前是兄妹,无论怎样也不会落人口舌。可如今,他们之间早已没了那层兄妹的关系……是始终将他当成了兄长,还是说,灵均心中根本不顾及男女之别?
楚怀安又想起刚刚离开的那位,心中闷得慌。饶是聪慧如他,一时也弄不清自己的心绪,只能将自己的行为简单归结于对妹妹的爱护与担忧。
他默了默,还是提起了刚刚那个异族青年。
“方才与陛下对弈的人,便是洛桑吗?”
一句“你怎么知道”几乎要脱口而出,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不悦道:“在外面等了多久?早便与你说过,让你直接进来。”
他还是满口应下,楚灵均却深知他下次还是会如此行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摆摆手随他去。
“怎么突然提起含章了?”
听到这个称呼后,楚怀安的眉头又紧了两份,径直道:“观其面容,似有狼顾之相,陛下应该当心。”
这倒稀奇。
自家哥哥可从来都秉持着君子之道,鲜少在背后论人是非。
楚灵均不置可否:“怀安信不过他,还信不过我吗?我有分寸的。”
楚怀安点头,不再多言。
“留下来,陪我一起用膳?”
“好。”
午膳过后,皇帝本想陪着楚怀安去看看新修缮的乐安王府。怎料遭到正主的再三委婉反对,于是只好作罢,吩咐底下的人务必尽心。
楚怀安温声与她告辞,跟着皇帝安排的人出宫,途中却恰遇一熟人。
正是不久前才提起过的永宁郡主楚令仪。
楚怀安避至一旁,深深一揖,而后及地。
郡主爵与郡王爵地位等同,即便官职略低,青年也不用如此谦卑。楚令仪一叹,拱手还了礼,本要离开,但还是驻了足。
“王爷安好?”
“蒙您关怀,一切安好。”
“近来住在何处?”
“蒙太上皇与陛下恩泽,暂居宫中,择日搬往王府。”
一连几个问题,青年都据实答了,只是始终低眉敛目,不曾抬起头来。
楚令仪又道:“我与王爷一见如故,欲请王爷到寒舍小坐片刻。不知王爷现下可有闲暇?”
“我之幸也,多谢郡主相邀。”
楚怀安吩咐身边人暂时等在府外,独自一人跟着楚令仪进了花厅。
待府邸主人屏退闲人,青年便起身离席,行至堂中,再次长揖,拿出了赔罪的态度。
永宁郡主待他从来友善,但他此前却刻意漏了消息给她,借她之手完成自己的计划。
对方要怪罪也是应当的。
“王爷这是做什么?”楚令仪弯了弯眉,笑得温良,道:“我只是初见王爷便觉亲切,故而有几句话想说与你听罢了。”
楚怀安拱手听训。单看他此时模样,谁能想到,这样一个温温雅雅的人,行事会如此极端?
年轻女子凝眉,脸色稍微严肃了些。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无论情境如何,总要顾念自己。再不济,也该顾念亲人。”
楚令仪又想起那晚皇帝灰白的脸色,心中多了几分慨然,不由得多说了几句:
“陛下总是将你当做挚亲的。王爷做事如此决绝,难道便没有想过:倘使景王当真死在了去岁的寒冬,陛下哪日再明白了内情,心中该是何等悔恨?”
其实他已留了遗表,托付在可靠之人手中。若是发生了对方所说的这种情况,那人自然会现身……
“你竟要她做亲自杀害挚亲的凶手?”
“我……”楚怀安俯身而拜,脸上愧色更甚,“怀安绝无此意。”
楚令仪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着请他起来,“前尘已往,不必再谈,我也不会放在心上。只盼你以后珍重自身,莫再钻牛角尖。”
“唯,多谢郡主教诲。”
“不敢谈教诲,只是虚长你几岁,想多说两句罢了。”
他垂着眸子,“……我知阿姐是为我考虑。”
楚令仪莞尔,眼前人还是第一次喊她姐姐。不过,这服软示弱的姿态,怎么越瞧越眼熟?该不会是跟今上学的吧。
府邸主人一挑眉梢,请他重新入座,“王爷喝什么茶?”
“自是客随主便。”他忽而抬起了头,迟疑道:“郡主能给我说说灵……陛下的事吗?”
楚令仪扬唇,又记起刚刚那句阿姐——原来是有事相求。
“王爷想问什么?”
*
一番整顿吏治之后,底下的群臣百官们在战战兢兢之余,也不由得对御座上的皇帝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这可不是那位软和的熹宁帝了。
此前那些故作姿态,意欲拿捏新君的老臣立时便歇了心思,不约而同地乖顺了起来,然后……有了另辟蹊径的打算。
也就是将自己的子侄塞进皇帝的后宫里,给人吹枕边风。
一来呢,表示自己的顺服;二来嘛,如今后位正好空悬,若是自己家送进去的青年才俊真入了皇帝的眼,那么整个家族都能更上一层楼。
于是,劝皇帝擢选才俊、广开后宫的折子,也就越发多了起来。
皇帝对此置若罔闻,全部留中不发。
——开什么玩笑?往后院里养男人是要花钱的。
她可没有钱花在闲人身上。若要底下的臣子廉洁奉公,那么这俸禄总得往上提一提,让人能够养家;若要边疆的将士有战力,那么军饷、战备必不能少了……
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不比选秀紧要?况且,她现在的清闲日子过得好好儿的,为什么非得将一群莺莺燕燕放进来,整天看他们勾心斗角、争风吃醋?
对于那些开后宫的谏言,楚灵均权当未听过,只在心里暗暗给他们记了一笔,等着秋后算账。
可她并未料到,伽蓝阁里那位竟然也凑了这个热闹,上了一封骈四俪六、文采斐然的谏表。
皇帝看着这笔铁画银钩的字动作一滞,脸色瞬间便冷了几分,恨不得用目光将这封奏疏烧了去。
她深深吸了口气,咬牙切齿地提起朱笔,在上面做了答复。
只是心绪始终难平,连带着对那袅袅娜娜的熏香也讨厌了起来,沉声命人掐了熏香。
侍女依言而行,顺带奉上一盏香茶。
楚灵均淡淡啜了口茶,却是再无心批折子,便起了身,沿着朱色长廊一路走到了御花园。
饶是皇家园林,入秋之后也不免有些萧肃。她越看越乏味,没多久便打道回府,正好遇上每旬固定来请平安脉的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