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皇帝登基之后的惯例,楚灵均上位之后也没做什么改变,便稍稍卷起袍袖,将手伸了过去让人把脉。
她的身体一直康健得很。太医把完脉后,也只是说了几句老掉牙的话,委婉劝她夜间不要点灯熬油,早早歇息。
楚灵均听了几句之后,便不耐烦再仔细听了,本要挥手让人退下,抬头时却忽而注意到给自己把脉的人换了一个。
此前可一直都是太医院的太医令亲自到临华殿。
“刘太医他老人家呢?”
看着约摸不惑之年的太医拱手答:“启禀陛下,太医令往伽蓝阁看诊去了。国师近来染恙,高热不断,其余人不敢贸然开药,太医令便亲自去了。”
“嗯?”楚灵均眸光一转,继而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四日前,便染了风寒。本来以为只是小恙,谁曾想昨夜忽然起了高热,反反复复。”
劝她成婚的折子可就是昨日递上来的。怎么不干脆病死他得了?
楚灵均慢慢磨了磨后槽牙,面上倒没什么表示,只是语气中多了几分疑惑:“怎么突然便病了?”
这太医之前也去过伽蓝阁,闻言立刻道:“听阁中的小沙弥说,国师近来都在为新建的白马寺奔波,许是……劳累过度,才让风邪入了体。”
楚灵均话音微滞,“那便好好照料,尔等务必要尽心。”
第57章 相思苦(五)
因着那封折子的缘故, 楚灵均本与青莲生着气,但念及他是为自己交代的事情劳累染恙,以至高烧不退, 难免又有些心虚气短, 起了些恻隐之心。
便在晚膳过后, 往伽蓝阁里跑了一趟。
这院子依旧冷清得很, 除了那个小沙弥的人影之外, 只能看见一个昏昏欲睡的药童。
那药童瞧着十四五岁,正哈欠连连地看着炉上的药, 转头一瞥,却忽然看见了一身玄色袍服的女子。
大昭尚玄, 宫中能穿这个颜色的年轻女子,实在是屈指可数。饶是药童从前未曾有过面圣的机会,此时也一眼识破了来人身份。
那点儿困意顿时烟消云散。药童忙打起精神,战战兢兢地抬手见礼。
“起身吧。”
“唯。”
“国师的病可好些了?怎么太医院只留了你一人看护?”
听出皇帝话中的不满之后, 药童禁不住擦了把额上的汗,小心地出言辩解。
原是此处缺了味珍稀的药材, 太医令唯恐他人会出错,便亲自返回太医院取去了, 便只留下药童暂时看护炉上正熬着的药。
药童答完话之后, 怯生生地看了眼皇帝,却见那包裹在锦绣华服之下的年轻君王微抬清眸,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药童飞快转动思绪,忙道:“国师……国师还未大安,身上还烧着……”
这帮太医院里的人, 真是越来越无能了。
“你们两个,好生照看着炉上的药。”楚灵均冷冷觑他一眼, 留下两个随身跟来的贴身侍女,便沿着记忆中的小径,到了青莲的卧房。
她驻足在屏风处,远远地打量着病榻上的人。不过几日不见,竟已消瘦了不少,满脸病容,看得人心中难受。
守在窗前的沙弥明允见到来人之后,草草地做了一揖,便忙着为青莲换更换额上的汗巾,随即又匆匆去了厨下,为几日水米未进的人熬些豆粥。
果然还是太冷清了些,一旦有个什么状况,连个身边侍候的人都没有。
楚灵均正盘算着往阁中添些人手,病榻上的人却忽然低低出声,一把如泉水般的好嗓子如今一嘶哑得厉害。
她听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听出他是想喝水,便也没再管什么男女之别,端起旁边的陶瓷杯,温声递到人唇边。
“青莲师父?还好吗?”
满脸憔悴的人急急啜了一口,听到这声音后,反而顿住了动作,紧接着便睁大了那双含情眼,堪称急切地抓住了楚灵均的一只手腕。
“青莲……”
“陛下!”
病中人的力气实在小得可怜,楚灵均稍稍一挣,便脱开了身。她原只是想先将喝水的杯子放回桌案上,烧得迷迷糊糊的青年却以为她欲离开,通红着眼,慌慌张张地起了身,然而病中无力,几乎摔倒在地。
好在楚灵均手疾眼快地扶了一把,这才让他没再磕在桌角。
“陛下!”青莲的语气十分古怪……竟平白透出几分惊慌。
楚灵均奇怪地望向他,正对上一双雾蒙蒙、清凌凌的眼。
他没再抓她的手腕,只用着病中全部的力气,扯住了她的衣袖,哀哀低语。
女子起先并没听清他在说些什么,便躬了腰,拉进了几分距离。
“陛下……景王已死,无力回天……陛下怎能一味宠信方士,听从那些怪力乱神之语……”
楚灵均顿时拉下了脸,又不好对着病中的人发作,忍着心中的郁闷,淡淡开口:“国师病糊涂了,竟开始说胡话了。还是好好歇着吧,有事改日再谈。”
这话却好像触到了什么屏障一样。
烧得满面酡红的青年脸上愈发急切,眼中隐隐有着泪光漫画广播剧小说都在疼训裙气陆刘捂另爸八耳伍,扯了扯唇角,道:“陛下……陛下还是不肯信臣吗……陛下。”
他抓着衣袖的手开始收紧,努力抬头看着君王,话中隐隐带着颤音。
“臣确实是顾氏子……但我从始至终,决没有要加害陛下之意。陛下英明至此,却不愿体察臣的真心吗……”
楚灵均秀眉微蹙,带着几分探究意味望向眼前的人。却只见到满脸的病容,以及怔愣的眸子,微微一哂,暗道自己为何要与这个病得糊里糊涂的人计较。
便弯了弯唇,耐着性子,顺着他的话劝哄道:“国师真心,我岂会不识?且先歇着吧,万事都要养好身体再说。”
青年安静了下来,定定地走瞧了他一会儿,乖顺地躺了回去,复又阖目沉睡。
楚灵均在斟酌片刻后,还是没有直接离开,在榻前的小案前坐了下来。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那人便又好似魇着了,开始哀切低语。
“陛下……陛下,天下社稷、朝臣百姓,都离不开您,您怎能就此而去……”
楚灵均听得眼皮一跳,皱眉凝神细听。
“……陛下,恕我这次不能遵旨……你说若有来世,不愿再纠缠……可我还是想陪着你……我想早些到你身边了……”
楚灵均心头巨震,恍惚间,心中忽而浮现出一个极荒谬的猜测。她深深看了眼复又归于昏睡的青莲,却是再不愿留在此处了,沉下神色,冷着脸离开了伽蓝阁。
回到临华殿之后,楚灵均坐在殿中主位,抬手召来了前顾相之子,如今正在翰林院供职的顾昉。
虽说他是新科状元郎,但到底资历尚浅,不过只是个五品小官。按理来说,轻易是没有机会面见皇帝的。
是以顾肪在收到诏令之后,也很是纳闷。他小心地跟在来传话的女官身后,低眉敛目地进了临华殿,躬身拱手,弯腰行礼。
却久久没有得到皇帝的回应。
实在不对,今上一直以礼贤下士著称,从不会在小节上与臣下为难。
顾昉眉心微皱,心里不由闪过许许多多的猜测。
“抬头。”
这声音清清冷冷的,却让顾昉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女帝陛下懒懒地倚在凭几上,端丽的面容上似乎透出了几分倦怠。目光却十分犀利,直直地审视着堂下的弱冠少年。
顾昉不敢再看,忙垂下了眼眸,以示恭谨。
“罢了,退下吧。”
“唯。”
顾昉拱手称是,趋步退出殿外之后,才发现身上已然出了一层冷汗。
果真是君威浩荡。
他饱含敬畏地望了一眼这座巍峨高大的临华殿,心中却不能不思考那个问题:陛下为何要召他觐见呢?
*
待顾昉退下之后,御座上的女子轻轻弯了弯唇角,脸上露出几分自嘲之意。
难怪她此前总觉得顾家那对父子身上,有几分诡异的熟悉感;难怪青莲说他少时出自钟鸣鼎食之家……顾氏,当真是好得很。
楚灵均唤来侍女,淡声道:“殿中的香,往后都不必再熏了。”
“还有……”她顿了顿,又飞快接上,继续道:“若是国师求见,不必来禀。朕不见他。”
傍晚时分,青莲果然来了。侍女按着皇帝的吩咐,委婉地告诉他皇帝今日并无闲暇,请他改日再来。
这位素来平和清正的国师却并没转身离开,而是一撩衣摆,端端正正地跪在了丹墀之下。
直到乐安王照例来陪皇帝用晚膳,也不曾听从宫女的劝告离开。
走到长廊下的楚怀安微微一怔,倒也没多问,同往常那样拱手见了一礼,便温温和和地进了内殿,同楚灵均一起用膳。
他并没提起殿外的事,只是见她神色有几分郁郁,搁下玉箸,柔声问道:“陛下今日,似乎心情不佳?”
在亲近的兄长面前,她长长舒了口气,也没提自己与青莲那点儿破事,只闷闷道:“朝堂上那帮人整天正事不干,就知道盯着我后院。”
楚怀安动作一滞。知道这个消息是一回事,由楚灵均亲口说出来,却又是一回事。
……是了,后位总是不能长久空悬的。也许要不了多久,后宫就会住进新人……她总是要立后的,即便她此时不愿,以后也会遇上自己喜欢的人。
到那时,便会有一个更加名正言顺的人站在她身侧,陪她赏景作画,共话桑麻。
他只要一想到那样的画面,心情就忍不住低落了几分。可他……有什么资格难受呢?
青年只能垂眸,强作镇定地说几句玩笑话,欲盖弥彰地岔开话题。
却到底是再没心情陪她用膳了。
楚怀安笑了笑,起身向她告辞,“臣府中还有些小事,今日便早些回去。”
退后几步,又猛然想起殿外的人,便又拱手劝道:“国师颇有清名,陛下不宜过分冷待他,损了自身声名。且臣听闻国师尚未大安,恐怕不能久跪。”
楚灵均眉头一皱,旋即了然,点点头示意自己知晓。
待人离开之后,皇帝立刻招来身边的宫女,不悦道:“青莲呢?”
“国师半个时辰前便来了,一直跪在殿外,请求觐见陛下。”
倒还玩起长跪逼宫这套了。
楚灵均将手里的筷子重重往案上一扔,也没了用膳的心思,嗤道:“那便将国师大人请进来吧。”
熟悉的梵香很快就随着青莲出现在了临华殿。从前,皇帝是极喜欢他身上的气息的,然而此时闻到,心中却只剩下愤怒。
被愚弄之后的愤怒。
身着长褂的青年国师依旧是那副仙风道骨的洒脱模样,即便因为生病憔悴了几分,也掩不住那骨子里的气度,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他自进殿之后,便举手加额,伏地叩首,行了臣子拜见君王的最重礼。
“臣来向陛下请罪。”
楚灵均不置可否,莞尔道:“国师莫再说笑了。如今虽说还是仲秋,但已有了几分凉意,国师还是回去,好好休养吧。”
青莲那张清隽的脸上,难得添了几分慌张,“求陛下给臣一个解释的机会。”
楚灵均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终反倒把自己气笑了,挥挥手示意旁人退下。
“好啊,你说。朕给你一个机会。”
青年国师这才抬起头来,却正对上君王的视线。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如今正燃烧着显而易见的怒火。
“陛下……”千般万般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苦笑一声,竟不知自己到底该说些什么了。
“怎么?国师来之前,未曾考虑好,要怎么继续蒙骗我吗?”
他再次伏下身去,哑声道:“臣万死。”
“卿既然不愿多说,那便也不必说了。我问,你答,如此便好。”
年轻挺拔的君王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地的青年。
“你的本名?”
“臣出自清河顾氏,是已故文襄公幼子,家中行二,名唤微之。”
“我出生时的所谓谶言,是否只是你的刻意为之?”
“臣当年……”
楚灵均毫不留情地打断他,“国师不必多言,只需回答我是或不是便好了。”
“……是。”
楚灵均脸上并无意外之色。
“少时父亲执意要我掌权,背后是不是有你的手笔?”
青年痛苦地抬起头来,光彩湛湛的桃花眼蒙上一层水雾。他的声音低不可闻,仿佛梁间燕子的呢喃,“陛下……”
“这便是默认了。”楚灵均将自己的衣摆从他手里拽回来,嫌恶地望了他一眼。
青莲霎时间便被刺痛了。他膝行两步,焦急地仰头去追寻她的眼神。
“你是不是从一开始,便知道阿兄会以身设局?顾清之忽然告老还乡,是不是因为有你的劝说?”
她蹲下身来,目光炯炯地望着他。忽然间,绽出一个温柔而完美的笑容,“青莲,将皇家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感觉,想必还不错吧?”
“陛下明鉴!臣从无此意,请给我一个解释……”
“好啊,那国师便从你和那位陛下的事情说起吧。”
青莲脸上的悲伤都迟滞了一瞬。
“青莲,你知道的……我最恨欺瞒。”
第58章 相思苦(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