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年在寺庙中清修的青莲法师忽而听闻了一个消息:清河顾氏的家主及其独子都病逝了。
前来上香的香客在谈起此事时, 皆是扼腕叹息,相顾慨然。
周围的僧侣俗客在听到此事后,也是惋惜不已。无他, 这位曾经的顾相确实算得上一位好官, 年前因为科举案被流放岭南时, 前去送行的人几乎站满了官道。
这样一位年老功高的老臣, 居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岭南, 如何不让人感慨呢?
青莲法师的心中却不只有感慨。
因为人们挂在嘴边的这两位逝者,一位是待他温厚宽容的长兄, 一位是他曾经抱在怀中逗弄的侄子。
即便再怎么不染凡尘、一心潜修,他也到底身在这十里红尘之中。他姓顾, 即便如今已抛却往事、不问前尘,也到底改不了他从前姓顾的事实。
法师下了终南山,带着不多的干粮,一路行至顾氏族人的流放地, 亲自祭拜了长兄侄子的坟。
尚且还活着的顾氏族人多半已认不得他,唯有一名两鬓渐星的老者, 依稀认出了眼前这个一身清贫的僧侣,便是从前人人交口称赞的顾家玉树。
他们围在法师身边, 声泪俱下地诉说着流放之地的艰辛, 哀悼着逝去的亲人,最后愤恨又无奈地指着朗朗青天——家主立身清正,怎会公然做下舞弊的丑事,不过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罢了!
他们围在曾经那个惊才绝艳的麒麟儿身边,希望这个唯一自由的人, 能够为顾氏洗刷冤屈,重振清名。
法师就这样带着族人的期许, 回到了煊煊赫赫的上京城。
他的确是个聪慧的人,通过沿途的诸般见闻,便已然明白如今的君王是个杀伐果断的性子,绝对容不得一手遮天的权臣。
想来顾氏,便是因此遭了君王的忌惮。他的长兄与侄子,死在了天家的猜疑之下。
法师久违地感到了一点愤怒,不止是为无过而遭戮的族人,更为这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因为君王的好大喜功、频举战事,他沿途走过的郡县,几乎家家挂白、户户奔丧,人人脸上都是失去亲人的痛苦。
他怀着这样的愤怒,去见了被整个天下敬畏着的……暴君。
那日恰好是个艳阳天,他只身一人拦住了君王的轿辇,声色俱厉地历数其诸般罪名。
他居然没死。
云台殿外被公然杖毙的朝臣不知凡几,上京城中被抄家的士族勋贵数不胜数,然而这个胆敢辱骂皇帝的秃驴,居然保住了性命?
随侍在君王身边的护卫大为震惊。
法师本人也是极为震惊的。在此之前,他已做好了死于非命的准备——他固然可以加入现下已十分庞大的刺客队伍……可国家无储,帝王一死,必起动荡。
可他也不能对长兄侄子的死视若无睹……法师已做好了在黄泉地府向兄长赔罪的准备。
君王却从那座华丽非常的轿辇中走了出来。那日,他遇见了一双澄澈而黯淡的眼睛,一个美丽而孤寂的灵魂。
“朕看你倒是个适合做官的。”
他被这句话弄得怔了一瞬,但很快便重整旗鼓,厉声质问:“历朝历代的君主,无不重视百姓的休养生息。陛下却为何连举战事、大兴征伐?”
“北狄扰我边疆,屠我子民,焉能不除?”
“蛮夷之患,已是冰冻三尺之寒,岂是一朝一夕能祛除的?陛下岂不知徐徐图之。”
君王脸上非但没有愤怒之色,反而笑了笑,“你说的对,可惜我等不起了。”
果然是个好大喜功的主!青莲法师心中顿生愤懑,却被侍卫捂住嘴,带回了宫中。
君王倒未曾苛待他,只是在得知他的法号后,再三让他为一个人做法事。
他后来问过君王,她怀念的人是谁。
一向言笑晏晏、不动声色的君王像是被触到了逆鳞一样,第一次冷下脸来,罚他在雪中跪了一天。
他不曾从君王口中得到答案,但却自己摸索出了答案。
倒有些可笑,她放在心中,久久不能忘怀的人,竟是那位景王——因谋反之事死在狱中的景王。
难道是时日渐久,又忆起从前那几分情谊了?
真是可笑。像她这样的人,竟也有……真情吗?
他被困在了宫中,反反复复地为那个人抄写佛经、操持法事,同时,也看着君王日复一日地接见术士,看着她的脸色一点点地变得苍白。
他忽然理解了初见那日,君王口中的那句“等不起”,对这位说一不二的天下之主,起了点怜悯之心。
法师秉着自己的原则与良心,劝她顺应天命,莫再强求。
君王冷下脸来,一字一句地唤他:
“顾微之,你处心积虑地到我面前来,难道不是为了杀朕吗?”
他少时走马章台,张扬肆意……君王能凭着这张脸,查到他的本名,也不稀奇。
只是,该说皇帝果然多疑吗?
法师自认问心无愧,坦坦荡荡地宣了声佛号。
君王微嗤,忽而又承诺:只要自己为她所用,她可以下罪己诏,为顾氏平反。
法师心中并没什么起伏。顾氏族人已所剩无几,即便重回上京,也不可能再恢复往日荣光。流放之地虽然艰苦,但扎根之后,也未尝不是个容身之所,何必再搅进京城这趟浑水。
但他望着君王身上惯常穿着的月白色袍服,不知怎么的,竟然应下了此事。
那日,他看着君王即将离去的身影,问道:“陛下既然觉得我所图不轨,为何又要用我?”
“这天底下想杀我的人多了去了。”她的笑容矜傲而自信,“你想杀我,便凭本事来。”
法师看着君王渐渐离去的背影,心中陡然生了点痛惜。这缕微妙的情感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只是对着月色,轻轻叹息一声。
此后,他果然得到了君王的重用,逐渐在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
只是,法师清楚地知道:君王用他,也疑他;倚重他,也防着他。
她多疑、固执,不肯予人一丁点的信任。她狂妄、自大,还十分滥情,蓝颜知己遍布前朝后宫。
然而,当法师看着她一日比一日灰败的神色,心中竟闷闷的疼。
“你将如愿以偿了,爱卿。”
“……陛下,这是何苦呢?”
君王的身体在从前受过伤,一直未曾好全。但法师知道,真正让君王的身体一天天衰败下去的症结,恐怕在于那个已经死去的人。
君王早就习惯了他这副永远悲天悯人的性子,在生命的弥留之际,她总算没有因为眼前人流露出来的矜悯而愤怒,心平气和地说道:
“答应你的事,我自不会忘了。我亲自写的罪己诏,已交由永宁郡主。待她接受禅位,掌握朝堂之后,你顾家便可洗去污名,其余事,还要你多多费心。”
青莲握紧了拳头。
一向平和的人,心中也生了点怒火,但很快,愤怒就被深深的无力感所取代。他的君王至死都不肯多信任他一点儿,非要用他做新君掌控朝堂的棋子,要让他成为新君施恩的棋子。
君王看出了他的不平。
她弯弯唇角,用尽最后的力气挑起他的下巴,就像往常一样,云淡风轻地挑衅道:“爱卿,你不是一早便知道我这个皇帝有多无耻吗?为何还要如此做态?”
“陛下……”
“你遇上我,也怪可怜的。”君王叹了口气,“若真有下辈子,我们还是别再见了。”
这成了君王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
皇位更替得很顺利,法师也成了国师,只是不再干涉朝堂事。接受禅位的新君本以为他是避嫌,多番相请,皆被拒绝。
法师回到了终南山中,不再过问朝堂事,但却总忍不住想起死去的君王。
他用了很多年,也还是没想明白自己与君王的事。好不容易放下一切,安安心心地坐化。一睁眼,却再次回到了十四岁那年,珍馐美食,锦绣华服,走马章台,千金买笑。
他思虑再三,最终还是拜别了兄长,比前世更早上了终南山。前世为他剃度的住持,却坚持他尚有尘缘未曾了去,不愿为他削发。
青莲糊里糊涂地做了带发修行的记名弟子,所做的事倒是与前世一样,修行功课、译注经书……直到一年半后,定安公主降生,他下了山。
因为他总是忘不掉,前世君王登基之后,总有人拿她母亲的事情,攻讦她天生不祥、不堪为君。便跑进宫中,在熹宁帝面前演了一出天降祥瑞的戏码。
刚刚拥有爱女的皇帝大喜,当即为刚刚出生的小婴儿取了文殊奴的小名,又邀请这位年少名盛的少年法师出任国师。
青莲婉拒的话几乎就到了嘴边。
君王说过,不愿与他再见。他来时,便已做下了决定,今日之后,不再走出终南山……
小婴儿的哭声恰在此时响起。
束发之年的法师顺着声音,望向熹宁帝手中抱着的孩子,觉得新奇极了。
这个看着乖乖巧巧的孩子,日后居然……再来一次,结果会否不同呢?
青莲留了下来,站在朱色的宫墙下,看着他的君王一点点长大。
……
回忆与现实逐渐交织在一起。
青年国师停止了他的讲述。
楚灵均没有对这个故事发表任何看法,她只是看着眼前的人,浅笑道:“所以,你现在求的又是什么呢?家族兴旺?天下安宁?还是……”
有晶莹的泪珠顺着青年的如玉般的脸庞流下,青莲苦笑着唤她:“陛下,我……”
“往后别这样喊我。”君王依旧笑着,从容而淡定,“青莲,你告诉我,你这样喊我的时候,能分清自己面前的人是谁吗?”
不等对方回答,楚灵均又道:“不论如何,你确实也帮过我,我承你的情。只要顾氏守好本分,我不会动他们。至于其他的,今日便一笔勾销,不必再提。”
青莲的手僵在了空中。
从来沉静如竹的人崩紧了脊背,单薄的身体不住地抖动,风中落叶一样易碎。
那一双清泓似的含情眼,如今盈满了泪水,雾蒙蒙地望着她。
楚灵均抬手遮住了他的眼。
“也别再这样看我。”
她不能容忍任何人透过她,去追寻旁人的影子——哪怕那个人是另一个自己。
楚灵均飞快站了起来,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青莲心痛如绞,几乎要跪不住。他蜷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不经意尝到了自己眼泪的味道。
那咸涩的泪没入唇角,也沁入心中。
……真苦啊。
第59章 悟黄梁(一)
“像, 太像了……”
“要不然怎么能说是双生子呢……”
三五名青衫小官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旁边一人听到这话后,也低声加入了讨论。
“要我说, 像, 也不像。”
“这话怎么说?”为首一名青衫小官做虚心讨教状。
“那位待人接物都十分温和, 令人如沐春风;这位却是清清冷冷, 好比那群山之巅的霜雪。”
几人一听这话, 都觉得颇有几分道理,纷纷附和起来。
聊得正欢时, 一人却忽然用手肘接连去撞身边人。正低声交谈的官吏们恼怒地抬起头,正好望见那道萧萧肃肃的身影, 悻悻住了嘴。
楚怀安此时却没心思去管旁人的闲言碎语了。
他望着前边引路的内侍,心中一片激荡。行到禁中时,这人忽然出现,请他与自家主子一见。楚怀安本以为是皇帝派了人来, 然而行至此处,已足见蹊跷——这是往后宫去的路。
如今后宫没有新人……唯一可能召他的主子便是在长乐宫陪着太后的太上皇, 熹宁帝。
“中官,小王还有事在身, 便不奉陪了。”
在前引路的内侍忙道:“前边儿的宴会还要一会儿才开始的, 殿下莫急。”
“小王有事要禀告陛下。”
“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见他执意要走,内侍满脸无奈,道:“这是太上皇的命令,还请乐安王殿下勿要为难小人。”
对方已经挑明了太上皇要见他,楚怀安便不得不奉召而行, 一路往长乐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