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常年体寒的人而言,她手中的温度还是有些高了。楚怀安瑟缩了一下,微微一挣,没挣脱,只得抬眸望她。
“陛下恕罪,臣知错了。”她的怒气是如此不加掩饰,楚怀安想装不知道也难,只能认错请罪。青年心里苦得发涩,却什么也不能做。
楚灵均不置可否,“只愿你是真的知错。”
她心中着实恼怒,但见他如今这副可怜样子,也生不起气来,长叹一声,无奈道:“往后别让我再看见这样的事,你这样作践自己的身体,我看着心疼。”
青年陡然抬头,直直地对上她的眼神,又狼狈地移开目光。
楚灵均不容他躲避,指着那幅被她踢到角落里的残缺的画,眼也不眨地问道:“那幅画,画上的人是谁?”
青年本能地想往后退,身后却抵上了桌案,只能抬头看着她,“陛下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臣画中之人,正是林家女郎。臣已知此举唐突,故而焚之。”
慌乱间,他忘记了右手有伤,想要用手撑着地起身。
楚灵均唯恐他再闹出毛病,不让他动作。
她盯着他,目光锐利不可逼视,“怀安,我不喜欢别人骗我——尤其是你。”
青年文臣脸上只余苦笑,“陛下……”
“陛什么下,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吗?”楚灵均避开他手上的伤处,小心地抱住他,叹道:“你画上的人,是我,对不对?你是不是……”是不是也喜欢我?
她话还没问完,怀中的人便剧烈挣扎起来。楚灵均害怕碰到他伤处,只得松开,眼睁睁地看着他直起了身体,改坐为跪,语意恳切,“臣万死。”
饶是楚灵均已在来时的路上理清了思绪,确认了画中人应是少时的自己,此时也不免犹疑了起来,怀疑是她自作多情,而对方碍于身份,不好明言。
她怔了许久,定定地看着眼前人,仔细梳理着乱麻一样的思绪。
良久,她蹙着眉,去追寻他的目光。楚怀安却像是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一样,飞快垂眸。
她心中顿时有了底气。
“那画轴的边角已经隐隐泛黄,必不可能是近期所作,而林家女与你相识不过几月。”她没有放过他脸上的任何神情,接着道:“画中之人是我。”
“怀安,你喜欢我。你说你心中没有旁人,无意姻缘,只愿辅佐我成就功业,是因为喜欢我,是吗?”
青年抬手,作势要叩首。楚灵均飞快抬手阻了,声音坚定而不容违逆,“你若再敢让自己的身体有所损伤,我必定不会再见你。”
他果真止了动作,唇角绽出一点儿若有若无的苦笑,“陛下,臣……”
楚灵均泄了气,直接打断:“你说的话我不爱听,且闭嘴吧。”
“灵均……”他将指甲攥得发白,勉力抬起头,挤出一个像往常一样的温柔笑容。
他说话时语气极轻,像夜间消逝的晚风,带着点点怅然响在耳边,“我们是……兄妹。”
这两个字从口中吐出来,轻得恍如春风拂面;但若压在心间,却重逾千斤。他可以把眼前的人当成侍奉的君主,当成需要照顾的妹妹,却唯独不能真的将她当成自己的恋人。
这是他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楚怀安无力地垂下头,一面去看那幅已经毁在火中的画轴,一面喃喃低语:“灵均,就当今日什么也没发生,好吗?”
“不好。”她斩钉截铁地给出了答案,话中既有猜测得到印证的喜悦,又带着些势在必得的意味。
楚灵均笑道:“怀安,天底下有哪个兄长,会将妹妹的画像收在密室?又有哪个兄长,会因为对妹妹有了绮念,从而避之如蛇蝎?”
红潮野火一样涌上来,熏得人眼尾通红。巨大的难堪与羞耻排山倒海般袭来,让楚怀安再不敢抬头,他靠着桌案倒了下去,屈起双膝,将沉重的头颅埋下去,艰难道:“是,我是如此卑劣,枉顾人伦,不知廉耻。
“陛下若是不愿再见我,可以将我外放。不得召令,我不会再踏足京城。
“或者……”他说着说着,竟勾勾唇,笑了起来,“你给我一杯真的酒,便好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可是楚灵均瞬间就理解了他的意思,脸色唰一下地白了下来,斥道:
“谁准你拿这些当玩笑话?”
他的声音很沉闷,也很稳当,没有半点儿玩笑的意思。
“我本就不该在这里,不该在这里……是你说要我陪着你。若是你厌弃了我,不再需要我,我便回我该回的地方,去做我该做的事。”
什么是该回的地方?什么是该做的事?楚灵均简直不敢细想。
她心中又是惊怒,又是悲恸,小心翼翼地去碰他的手,却发现青年整个人都在发着抖。
“你不要做糊涂事。”她平静地揽住他单薄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地安抚着他,“也不要说这样的话。我听着揪心。”
青年满脑子的自暴自弃,闻言迟滞了一下,眼尾通红地望着她。凤眸微抬,没有半分凌厉妩媚,只盈着浓浓的愁。
他望着她,似乎在问:为什么会揪心?
楚灵均便牢牢地抱住他,接近他,吻上他苍白的、战栗的唇。
青年活了二十余年,却是第一次与人接吻——还是与自己的妹妹。
他耻得连双唇都在发颤,满眼惶惑,不知所措地愣在那儿。
楚灵均哑然失笑,“怀安,你这样聪明,难道看不出来,我也喜欢你吗?”
“不是这样,不能这样……”女子由衷而发的剖心之语,听在青年耳中,恍若惊雷。
他顾不得伤处,慌张地伸手去推拒她,一遍遍重复道:
“灵均,我们是兄妹。”
第64章 悟黄梁(六)
小年之后, 各官衙便封了印。除了少数留下值班的官吏之外,绝大多数官员都迎来了难得的假期,或约上三五好友出游玩乐, 或与家人围炉夜话。
而像吏部尚书这样的大员, 一般来说, 是绝不会在春节期间轮值的。只有那些初入官场、资历尚浅的新人, 才会在这样的时间被排班。
所以, 当皇帝陛下巡视衙署,却发现在吏部官衙值班的人是楚怀安时, 神色凛然。
“他们排挤你吗?”楚灵均眉梢微动,语气不辨喜怒。
楚怀安正拱手见礼, 闻言微怔,很快反应过来她为何会生此疑问,温声答:“今日原是臣手下的司务值班,只是, 她初入京城,家中又有双亲需要陪伴。臣便替了她。”
“你倒好心。”好不容易能歇歇, 还给别人值班。
“举手之劳而已。”楚怀安见她神色似乎有些不悦,补充道:“左右臣也无事, 便全了她这一番孝道。”
——怎么便无事了?
这话堪堪要出口, 又被楚灵均咽了回去。仔细一想,他确实没什么知交知己,又向来不与安王府那边亲近。算起来,在这偌大的京城中,几乎是孑然一身。
楚灵均放缓了语气, 道:“巧了,我一人在临华殿, 也是寂寥得紧。卿放值之后,到临华殿用晚膳吧。”
明日除夕,不但要祭天、祭祖,晚上还要在嘉德殿大宴群臣。大年之后,又要接见四方封君与宗亲勋贵……这年过得,反倒比平时还忙碌,连与自己喜欢的人单独吃个饭也无闲暇。
楚灵均见青年垂眸不语,当下便要再劝。
“臣领旨谢恩。”
皇帝微睁清眸,欣喜地挑了挑眉——自那日把话挑明之后,他便越发躲着自己。没想到,今日倒是答应得痛快。
“嗯,我等你。”她莞尔一笑,没再打扰他办公,带着身后的几名侍从接着往中书、尚书两台巡视。
今岁的冬天实在寒冷,今日尤甚。
呼啸的北风穿堂而过时,楚灵均不由得拢了拢身上的氅衣,低头绑系带事忽而又想起路过兰台时,那小吏身上披着的单薄衣衫。
观那人衣着,想必家境不会太好,便想吩咐随从赐下些被褥衣裳。话到嘴边,却又拐了弯。
“吩咐尚食局与尚衣局,备些姜汤、火炉、被褥,赠给节下值夜的臣工。”
跟随的女官听了,欢欢喜喜地应了,连声称赞陛下体恤臣民。
楚灵均微微一笑,挥手打断了她的话,径直踩着积雪回了临华殿。
入殿之后,她将身上沾染着寒意的大氅解下来,一面搭在翡翠屏风上,一面叮嘱清瑶让御膳房多备些楚怀安爱吃的菜。
清瑶颔首应了,转身离开时,又听陛下含笑道:“再去泡壶兰雪茶。”
久在皇帝身边侍奉的尚仪女官,已鲜少看到皇帝这样的笑容了,心中宽慰不已,欣然领命。
楚灵均复又坐下来,提起朱笔回复案上堆积的折子。那些紧要的奏章,早已被尚书内省的女官们提前挑了出来,剩下这些,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若在以前,皇帝陛下是最不耐这些琐事的。
今日却是前所未有的宽容。连带着对那位三天上了四道请安折子的渤海郡守也顺眼了起来,悠悠提笔,表示自己十分安泰,同时礼尚往来地问候了对方一番。
楚怀安入殿时,她刚巧批复完了折子,懒懒地倚在凭几上,端起桌上的茶盏啜了一口。
“怀安来了。”她弯了弯眉,抢在对方前头免了礼,请他在身边落座。
楚灵均正要询问对方是想先用些糕点,还是提前用膳,便听小黄门来禀:那位被她派去赈灾的洛含章已然回了京,正侯在殿外,等待复命。
钦差回京之后,确实应该在第一时间前来禀告。但皇帝陛下瞥了眼窗外的天色,难免在心里埋怨洛桑那厮忒不会挑时间。
她有心想让那人先回去休息休息,改日再来复命,但一琢磨,又觉得此举还是不妥。
“臣忽然想起衙中还有些事情尚未处理,恐怕要少陪了。”汁源由。扣抠群肆贰儿二午玖亦伺启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身侧的青年适时起身拱手,温温和和地说道。
楚怀安行事,是何等缜密,怎会有纰漏。楚灵均不用想也知道,这只是个借口。
她拉着他重新坐下,“云州情状,早已具呈纸上,不需多言。我就是见见他,单纯劝勉几句,用不了多久的。怀安在这等等我,马上就好。”
青年拗不过她,只得留下,但并没大大咧咧地留在殿中,而是避至屏风之后——尽管楚灵均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回避的。
她在心中悠悠叹息一声,令侍人将他最爱的兰雪茶以及几碟糕点端了过去,这才正了正衣襟,接见许久未见的臣子。
来人一身朝服,周身似乎还带着连日赶路的风尘与倦怠,只一双碧色的眼瞳,依旧明亮而澄澈。
“爱卿为国奔波,着实辛苦。”她亲下台阶,笑盈盈地扶起了跪拜于地的臣子,一如每一个礼贤下士的君主。
“臣幸不辱命。”洛含章顺着对方的力道缓缓起身,开始按着规矩禀告此行事宜。
不过都是些已禀告过的事情。
“朕岂会信不过爱卿。”皇帝笑着打断,“含章不仅为朕除了桩烦忧之事,也为万千百姓谋了生路,可谓劳苦功高。卿想要什么奖赏。”
“不过是臣的份内之事,岂敢居功。”异族文臣欠身一礼,眼睫微垂,然眼中光彩愈盛,恍若映水桃花。他拱了拱手,恭谨道:“能为陛下分忧,是微臣的荣幸。”
这些都是老掉牙的客气话了。但由他说来,仿佛别有一番缱绻韵味。恐怕这厮就算要杀人,也能在动手前含情脉脉地对着自己的目标说一番海誓山盟的情话。
楚灵均暗自嘀咕了一句,面上神色不变,“有功便当赏,爱卿谦虚了。”
她又端起案上的茶盏啜了一口,又很快放下。这兰雪茶色泽清亮,馨香扑鼻,但相比之下,还是更爱豫昌郡上贡的西山白露。
她轻轻抿唇,又问了遍对方想要什么。
似乎是察觉到皇帝心意之坚,碧瞳青年未再推脱,翩翩撩起衣摆,优雅地跪了下去。
楚灵均也有些好奇,他想为自己求什么恩典,定定地睨着他。
洛含章扬了扬唇,绽开一个璀璨的笑容,清如明月,艳若桃李。
“愿枕天子膝而眠。”
——这应该是唐朝时的典故吧?
许久不曾读史书的皇帝默了默,开始思索这个典故的出处。
屏风遮挡着的内室却忽然传来一阵碎裂声,以及极力掩饰的咳嗽声。
“以含章之智,将来成就定不亚于李泌。”楚灵均看着循声望去的洛含章,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权当自己没听见刚刚那句话,道:“你赈灾有功,年后便入台省吧。”
“君其勉也。”
洛含章不答,膝行几步,跪到皇帝脚下。
这小子该不会真想靠在自己膝盖上睡一觉吧。楚灵均磨了磨牙。她可不是唐肃宗。
“卿何意?”
他依旧仰头望着她,明亮的眼眸好似盈着熹微的光。
“臣听闻,陛下正为后宫之事烦忧。”
所以呢,难道他要自请入后宫不成?
“常闻君忧臣辱,微臣愿卸下职务……”
楚灵均微嗤,又很快皱眉,打断他的话,“洛卿,莫开玩笑。”
她皱了眉,不满地望着这个打断了自己计划的男人。还真自请入后宫啊?是故意试探?还是想借此弄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