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正尴尬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少年的声音:“父亲,”
几人一同看过去,姜芜在看到楚烨的时候,不着痕迹松口气。
应该是下人去通风报信的,不仅仅是姜芜想到了,楚凌也同样如此,他还是放下了手中的诗集,向外面走去。
“父亲怎么在此?”
“来说两句话,”楚凌淡淡的目光瞥了一眼儿子额头上的汗珠,语气不明,“既是碰着了,便一同回府吧。”
楚烨自然是应下了,跟在楚凌的后边时,趁着楚凌没有注意,回头看了一眼母亲。
姜芜冲他点了点头。
他这才转身跟着一同去了。
父子俩坐在同一辆马车上,俱是沉默了许久,楚烨还不知道父亲怎么会突然来了母亲这里,唯恐生出什么事端,正忐忑不安时,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我以往对你母亲不好吗?”
“什么?”楚烨被问得一愣。
楚凌神色淡然:“你这么着急过来,是怕我对你母亲做什么吗?”
“不……”楚烨一时间倒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还是楚凌看着他的神情,像是明白了什么,转过了头。
“行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与自己先前这位夫人的相处,看起来确实不怎么样。
***
说着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但事实上,五这个数字,却像是在楚凌的心中生了根,总是会在不知不觉间想起,夹杂着莫名的期待与雀跃。
甚至每日晨起在醒来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在心中将那个数字默默地减一,就这么终于到了念茵的生辰。
这天楚凌在选择衣物时,罕见地多停留了好一会儿,他平日里不是在意外表穿着的人,所以连下人都偷偷摸摸地瞄了他一眼。
却只见他们的大人似是苦恼地挑选了好一阵。
楚凌想起上次见姜芜的时候,自己穿着官服,奔波了一整日,又从国公夫人那里出来的,精神很是不济。
他莫名地不满。
想要在她的面前表现得好一点,想要在她眼里好看一点,就像是……求偶的本能似得。
意识到这一点时,楚凌选好衣物的手,就这么停了下来。这样不好,也很不正常,他意识到了。倒是下人,没注意到他的不妥,还过来问了一句:“大人要这件吗?”
像是烫手一般,楚凌将那件扔去了一边,随意选了一件。可就在下人要为他更衣的时候,神差鬼使般的,他又指向方才选的那件。
“换那个。”
不解其意的下人也还是照做了。
楚凌若无其事地看向另一边,也不是专门为她穿得,他想着。
***
姜芜来得不早不晚,她刚到,与楚凌请过安,国公夫人也到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国公夫人对她虽然依然有不满,但顾虑颇多,所以并没有表现出来。
看得出来,念茵倒是开心的,她唯一的遗憾是明珠姐姐没有来,明珠说什么也不愿意跟这一大家子一同吃饭,只是松了她生辰礼物。
落座的时候,姜芜才发现自己的座位在楚凌旁边。
她犹豫了一下才坐下,好在另一边就是念茵,她的注意力便一直在女儿身上,并没有关注旁边的楚凌。
楚凌看了一眼因为女人尽量往另一边靠拢,而生出的两人之间的距离。
她除了最初的问安后,没有与自己说一句话,没有看自己一眼。
他从晨起开始的好心情,在这一刻跌到了谷底。烦躁,脑海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回响着。
“看看我,看看我。”
好像是在向这个女人哀求,那明明不是自己的意愿,楚凌因为这个无比烦躁,可是他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突然夹了一块莲藕,放到姜芜的碗中。
这个动作终于让姜芜愣住了,停下了与念茵的悄悄话,虽然没有直接看自己,视线却确确实实往这边倾斜了一番。
楚凌的心情好上了不少。
“不要光顾着说话。”
是嫌自己话太多了吗?姜芜便不再多言了,只是一时间不知道要拿碗里这片藕夹怎么办。好在念茵的筷子突然伸过来,将藕夹夹走了。
“父亲,”她笑,“你忘了?母亲不爱吃这个。”
楚凌抿抿唇,半晌,才说自己是忘了。也不再有类似的举动了。
姜芜用过膳就告辞了,她一走,国公夫人就又开始说让他娶妻的事情。
男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愣愣的眼神里没有任何光彩。原本是这样的,可也不知道是国公夫人那句话惹到了他,安静的男人突然吼了一声:“别说了!”
那声音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接下来就见楚凌从腾的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以后这种话,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比起怒吼,更像是人突然之间的情绪失控,国公夫人的怒气,是在看到自己儿子通红的眼眶时,全然消散的。
男人那眼里的迷茫刺痛了她,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愤怒什么、委屈什么,不知道自己在挣扎什么、克制什么。
楚凌也在下一刻回了神,自己这是在干什么?活到现在了,怎么连情绪都无法控制!可那一瞬间,他确实是……难过得像是要死掉了。
***
无法控制的不仅仅是情绪,还有对那个人的在意。
楚凌总是会一次次装作不经意地经过那间字画店铺,并不停留,只是从会掀起轿帘看上一眼。哪怕是什么也没有看到,想象着她此刻正坐在店铺之中,他的心也会安定不少。
这次是例外,他看到了姜芜正在跟一名男子说话。
那男子他有些印象,今年的新科榜眼,朝中不少大臣对他都是寄予厚望。此刻两人也不知是在说些什么,女人脸上满是笑意。
她明明……从来不会这样对自己笑的。
楚凌的心中像是烧起了一把火,那火愈烧愈旺,愈烧愈旺,仿佛要将他的理智烧得全无才肯罢休一样。等楚凌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下了马车向那边走过去了。
男子看到楚凌面上的表情一变,马上行礼。姜芜也是一愣。
她可算是压对了一回宝,刚要好好赚上一笔呢,这男人像个幽魂似得又阴魂不散地出现了。
楚凌看着不远处低头的女人,又是这样,她永远低着头,永远不看自己,明明对着别人还笑的,为什么?为什么就对着自己这样?
心中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在叫嚣着:“她是你的,是你的!快去把她抢回来,让她谁也不能再看,让她只能看你。”
那样的声音,搅得他心烦意乱,可楚凌还是清晰地辨认出来了,此刻那撕扯着自己心口的情绪,叫住嫉妒,就好像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情绪了。
男人的手,不断握紧又松开,如此好几次后,才淡淡开口:“阿烨殿试得了状元。”
这事姜芜也早就知道了,回了一声是。
楚凌想了想:“你是他的母亲,府里宴客之时,你也来吧。”
没有意外地,得到了姜芜的拒绝,楚凌没有坚持,只是瞥了一眼另一边的男人,也看见了对方意外又惊恐的神色,知晓他这是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系,才没有再多说什么地离开了。
坐在马车里的时候,他还在想着,这不太像自己。
猛兽如果能忍住杀戮的冲动,那代表着什么呢?
***
姜芜也发现了楚凌时不时地在自己面前出现的事情了。
她这次碰见楚凌,是在一家首饰店铺之中,她想为明珠挑选一块剑穗。而后楚凌便进来了,他一来,老板哪里还管得了其他人,只顾着为他忙前忙后。
姜芜自然也候到了一边。
若不是怕太显眼,她其实就已经想走了,好在楚凌也并没有与她有过多的交谈。
楚凌是来买扳指的,他说自己的扳指丢了。
见鬼了,他说的时候,姜芜甚至能听出话中的委屈。她看过去,男人正习惯性地抚摸着先前扳指的位置,只不过现在那里已经是空的了。
姜芜还挺高兴的,她恢复记忆以后就知道了,那个扳指是自己送的,如今丢了正好。
“楚大人,我们店里的扳指都在这里了,您尽管挑。”
楚凌挑的时候,一屋子的人都这么等着,直到男人终于选好了一个戴到了手上。
“我今日出门得急,”戴上了扳指的人开口,“忘了戴银两。”
老板哪里敢问他要钱,刚想说不用了,却又听这尊佛说了:“她给我付。”
被点住的姜芜有些懵,这是傻子也能看出来的借口,那么多解决的方法,况且人家老板也没想要啊,怎么就轮到自己付了?
可是眼看着这里这么多人等着,再看看男人那理直气壮等待的模样,到底是掏出钱包结了账。
楚凌是跟着她一起出门的。
“多谢了。”男人跟她道谢。
姜芜耐着性子敷衍般地说了声无事。
“下次我再把银两还给你。”
他是这样说的,却并没有打算这么做,只要自己不还给她,就可以当做这扳指,是她送的。
那扳指,他原本只是当做一种习惯的,可也只有丢了的那一刻,他才知道那东西给了自己多少安心。
没有它,他就像是最后的精神寄托也没了一样,惶惶不可终日。直到此刻,重新在手上触摸到,她送的东西。
姜芜有些没好气,那是钱的问题吗?她看了一眼楚凌,这一眼,却见男人脸上原本不明显的笑意,蓦然加深了一些。
“你终于看我了。”他说。
姜芜装作没有听到,心中却瞬间升起了警惕。
***
姜芜留在京城,是因为舍不得与两个孩子隔得太远。
可是现在,楚凌让她有些混乱了。
若说在意,他倒也没有过多地侵入到自己的生活之中。若说不在意,他又确确实实地表现出了异常。
姜芜确定他并没有恢复记忆,否则依照楚凌的性子,不会这么能按捺得住。
她想起自己曾经无意中说过的话,人总会反反复复地爱上同一件东西。或者是……人。
她有些慌了,原本留在京城也只是因为不舍得与两个孩子分离太远,可现在来看,还是应该避一避的。
姜芜决定暂时离开京城,去外面走走。
走的时候,是楚烨和念茵来送的,两个孩子都舍不得,念茵更是,哭成了泪人一般。
可即使如此,也没人挽留一句。
孩子们的心里,母亲的快乐,到底是最重要的。看着逐渐成为小黑点的孩子们,姜芜立在船头,良久良久,直到明珠来叫她。
“娘,去里面吧,外面冷。”
姜芜没有动,她看着娘亲的面色,大概明白了:“是舍不得他们吗?不要紧的,我们很快就回来。”
姜芜收回了目光,她曾经确实是只想要明珠一个孩子的,
可是这一刻,她是从心里觉着,那两个孩子,也是命运对自己的馈赠。
***
很奇怪,在看到念茵红肿的眼睛时,楚凌就像是心有感应一般,马上明白了什么。
他想要维持住平日里的从容的,可那一刻,他无法掩饰住自己的慌张,甚至连声音,都无法维持住平稳。
“你母亲呢?”楚凌面色阴沉地问念茵。
楚烨马上将妹妹护到了身后。
“母亲说想出去走走,”不知是不是这一刻的男人看起来太可怜了,心底的怜悯让他还是补充了一句,“还会回来的。”
他应该不是第一次被抛弃了,骑马向城外狂奔之时,楚凌是这么想的,因为这被抛弃的痛苦,是那么熟悉,熟悉到铭心刻骨,让他之前的所有伪装、自欺欺人,都悉数崩溃。
带上他好不好?
不管是去哪里,把他也带上好不好?不要留他一个人在这里,他要怎么办?他要怎么办才好?
楚凌狼狈地从马上翻下来时,江面已经是空空荡荡了。
其实有很多办法的,只要他愿意,现在还有很多办法,可以将那个人带回来,或者是自己追上去。
可男人就这么看着江面很久很久,最终,除了在那里枯坐了一夜,他什么也没做。冥冥之中,他好像明白,如果这么做了,他们又将走上,曾经的彼此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