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走到一户开满梨花的树枝探到墙外的庭院时,枝芝去前边开了门,屋里还有三两个下人打理,见了他们纷纷问安。
“你先坐坐,”姜芜指了指庭院里的椅子,“我去洗个手。”
楚烨对她点头应了一声好。
等姜芜再出来的时候,楚烨正在数她在院子里种的杜鹃花:“母亲你又种了两棵。”
姜芜好笑:“你倒是把这个记得清。”
“就是看你的花越养越好了。”
他的话姜芜很受用,姜芜前段时间喜欢上了种花,只可惜以往那手种什么死什么,最近才终于有了起色,所以也笑得很高兴。
“不仅养花越来越好,泡茶也是的。来,让你尝一尝。”
楚烨依言坐下。
他看着自己的母亲,笑容舒缓、从容不迫地煮茶。没有了这五年的压抑,没有了知道真相时生死一线的摇摇欲坠。
她开始享受生活,她是真正地快乐,像曾经那样,不同的是,这次不再是被蒙在鼓里。
清清醒醒地快乐。
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他想。
楚烨收回思绪问她:“姐姐呢?”
他问的是明珠,因为明珠与自己住在一起的,姜芜每次一听他这样乖乖巧巧叫姐姐,都忍不住瞥他两眼,有些想笑。
“她……”话音刚起,就已经听到明珠从房檐下落下的声音,两人一同看过去。
“娘,我回来了。”明珠叫完娘,才看向楚烨,“你来了?”
“嗯。”楚烨淡淡点头回应,不见刚刚叫姐姐的模样了。
两人这就算招呼了,明珠径直往姜芜另一侧坐下。
姜芜好笑地看着这两人,不同于与念茵已经亲亲热热成为姐妹,这两人的关系倒是一直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可又都会在外人面前彼此维护。
对于不善表达的两人来说,这就够了。
***
楚烨是在姜芜那里用了午膳才回去的,一进府,就看到了身着绯色官府、正要外出的父亲。
男人比起之前削瘦了许多,但那身姿依旧显得高大,一身威严得让人不敢直视,沉寂得仿佛一滩死水的眼睛,在看到楚烨时,才稍稍有了波动。
虽然不明显,但目光中的凌厉,确实减少了一些。
“父亲。”楚烨向他招呼。
楚凌停下了脚步:“刚回来?”
“嗯。”
“用过午膳了吗?”
楚烨有一瞬间的停顿,如果是在以前,父子俩的对话,大概在上一个问题时就结束了,可这会儿父亲明显是着急外出的,却还是停下来问自己这些事情。
“是的。”他继续回。
“在你母亲那里用过的?”
听到他提起母亲的时候,楚烨下意识就抬头往他那边去看,却见男人的表情与语气一样,都是淡淡的。
他是真的忘了,如果是以往的父亲,哪怕再怎么伪装,在提到母亲之时,都不可能这么平淡的。
楚烨知道,时至今日,父亲依旧会下意识地睡在母亲的房子,会带着母亲送的扳指。母亲送的玉佩,哪怕是一模一样的,他也会轮流地带在身上,也会在一个人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失神。
可这样的他,提起母亲时,并没有太多的波澜。
应该确实是忘了,只是身体还记得罢了。
“是的。”
楚凌眼里若有所思:“你们母子的感情,倒是挺好。”可也仅仅是说了这么一句,便跳过了这个话题,“盛州发了水灾,急报刚刚传来。”
楚烨面色一变:“盛州?那可是大燕的主要产粮之地。”
楚凌嗯了一声:“我正要进宫商议此事。”
楚烨现在到底是职位不够,他们私下里商议事情,自己还不够格去听,便没有再耽误楚凌的时间,目送他出去了。
***
楚凌忙到很晚才回来。
进院子之前,他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房里,那里正漆黑一片。
下人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赶紧问他:“大人,要掌灯吗?”
楚凌收回视线,嗯了一声。
他原先并不喜欢归家时看到的这一片黑暗,于是下人都会在那之前为他点好灯。可他莫名地发现,若是见了那一盏灯,他在进屋的那一刻,会更加失落。
失落什么?楚凌不知道,但那一瞬间,确实会有某一种情绪汹涌而至,仿佛要将他击垮一般,让他脆弱得不像自己。
从那以后,他便又下令,在他回来之前,任何人不得在屋里点灯。
可是看着寂静的房间,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那样虚空的感觉,为什么还是挥之不去?
楚凌揉了揉眉心,孤独、空虚,这种东西,他原本以为都是跟自己无缘的。成大事者,本就是注定要与孤独为伴的。
他忘记的,究竟是怎样的记忆?
夜里,楚凌梦见了一个女人。
他已经习以为常这个女人出现在他的梦中,看不清她的容貌,她也不会跟自己说话,就只是沉默地待在那里。
一开始,楚凌也能沉得住气,与她同样地沉默。
可最后,梦里还是他先败下阵来开口问。
“你是谁?”
“为什么要来我梦里?”
无一例外,没有得到回应。
今日,楚凌盯着沉默不语的女人好半晌,蓦然开口问道:“你是生气了吗?”
日日出现在他的梦里,又一言不发,是不是在生自己的气?气什么?气自己忘了她?
梦境在这里戛然而止,他睁开了眼睛,屋里有些黑,天还没亮,他醒得过于早了。按照惯例,应该很难再次入睡了。
楚凌没有像之前那样直接起身,他只是在黑暗中一直睁着眼睛,直到隐隐的日光透进屋子里来。
从梦中醒来后的失落还没有完全散去,让他在某一刻,甚至对今日要做的事情、未来要做的事情,生不出一丝期待。
可男人还是麻木地像平日里一样起身、更衣,从三块一模一样的玉佩中选一个带在腰间时,他动作突然顿了顿。也许……某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并不是自愿入他的梦的,楚凌摸着那玉佩上的花纹,出神了许久,也许,是自己在强行梦到她。
好像如若不那般,这余生……太寂寥了。
***
日里,楚凌去看国公夫人的时候,又免不了听她的一阵唠叨。
“便是续弦一事先放放,你也总该收两个填房,这屋里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怎么行呢?”
“总得有个人照顾你。”
楚凌看向自己身体日渐不好的母亲,按理说,这点小事,顺着她一些,也无妨。
可莫名地,他就是不想这么做,身体总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抗拒着这样的决定。
“我最近事务忙。”
于是,楚凌用了一贯的托词。果不其然,招来国公夫人的不满:“你什么时候事务不繁忙?”
楚凌没有再回应。
一场见面如此不欢而散,不知是因为听了她太久的念叨,还是夜里没有睡好,楚凌有些头疼。
马车行驶了一段时,他才想起自己先前计划好的事情。
“夫……”他停下来,思索了片刻要怎么称呼自己那位先前的妻子,“楚烨他母亲,是在京城开了一间字画店铺吧?”
外边候命的下人身子一僵,但还是应了:“是的。”
“去那一趟。”
他原本从没有在意过这位已经与自己和离了的女人,现在去也只是为了两个孩子。
至于为什么不在意,大概是觉得那个人也不是那么重要吧?如果很重要的话……楚凌心中不期然地想起梦中的那个身影,如果很重要的话,自己也不会和离吧?
第123章 大结局(完)
姜芜刚卖出了一张画,正在记账。
今日的生意还不错。
“我就跟你说,肯定亏不了,”她得意瞥了一眼枝芝,“等到时候来个大官来报恩,你就知道你老板我的英明神武了。”
正在把空缺位置挂上新画的枝芝闻言噗嗤一笑。
“行行行,我等着看老板你的英明神武。”
她还从没有见过这么鲜活的夫人,不知道她原来可以这样笑着。看来离开了丞相府,也不是什么坏事。
几乎是她刚刚这么想的时候,就觉着一阵冷意从不远处传来,引得她立刻看了过去,站在门口的那个男人,吓得她手一抖,原本正要挂起的画卷,就这么掉到了地上。
“大……大人……”因为太过慌张,加上离开丞相府太久,她一时间竟然忘了要怎么行礼,手足无措之间差点跪下来。
好在自始至终男人并没有看她一眼,只是直直地盯着不远处柜台处的女人看。
这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男人只觉着自己静止的时间,在这一刻终于开始了重新的流转,连胸腔处的心脏,都像是第一次感受到了跳动。
原来,活着是这样的感觉。
原来,自己之前,不过是行尸走肉一般。
为什么?这个人会让他有这样的心情?先前所有不重要的猜想,似乎都已经不攻自破。
而另一边的姜芜,放在桌上的手指都蜷缩在了一起。她想过两人会见面的,毕竟楚凌定然知道自己是他先前的夫人,是他孩子的母亲。
某些时候的见面,许是不可避免的。
可她没想到会这么突然,没想到对方会招呼都没有地直接上门。
身体有一瞬间的紧张,只是姜芜很快就压制下去了。没关系的,他现在已经没有记忆了,这么想着,她绕过柜台,微微弯腰,规规矩矩地行礼:“见过大人。”
声音平和,但又带着两分惶恐,似乎是在害怕自己。
这很正常,楚凌见过的人里,几乎都是怕他的,但是莫名地,他并不希望在这个女人身上看到这样的情绪。
男人已经掩饰好了方才的失态,那汹涌的陌生情感,被他若无其事地压抑了下去。
“不用多礼。”
他大概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娶这个人,许是当年的自己,也是现在这般的心情,毕竟他这位前夫人,确实生得貌美。
是因为多年的相处磨灭了这样的感情,而后因为自己的失忆,又再次重新经历了吗?楚凌心里划过这样的猜想了,面上却并没有显露分毫。
他已经不是十几岁的自己了。
年轻的时候,可以为这片刻的冲动就不管不顾,但是如今的他,并不需要这样让自己变得脆弱的情感。
楚凌的目光稍稍扫过一眼满墙的字画,便收回了视线。
“五日后,是念茵的生辰,你也来府中聚一聚。”
男人威严的声音里,带着以往不曾对她有过的冷淡,和上位者习惯性地命令。虽然内容让姜芜吓了一跳,但这完全陌生的语气,倒是让她放心了不少。
只是她还是想要拒绝:“可是,念茵的生辰,应该和国公夫人一起,我就不用去了。”
楚凌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他母亲不喜欢自己之前的夫人,这事也不是什么秘密。
“只是一起吃顿饭而已。”他淡淡开口,“我们已经和离了,不会有人为难你。你来,念茵应该会高兴的。”
姜芜因为他的话,微微一愣,她抬头看过去,有些惊讶他做这个只是想让念茵高兴。她想起自己先前因为错乱的记忆,而把念茵的生辰,记成了明珠的那天。
在确定没有在楚凌的眼里看到其他的情绪,她权衡了一番后终于应下了:“我知道了。”
得了回应,按理说楚凌就该走了,可他莫名地没有动作,气氛有一瞬间的僵持尴尬,还是姜芜先反应过来,忙请他坐下。
店铺很是狭小,男人这么往中间一坐,仿佛就已经将整个屋子堵得严严实实。楚凌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不走,脚步像是什么牵绊住了一般,想多停留一些时间。
那个丫鬟为他端上了茶就退去了一边,而另一个人就不用说了,从刚刚开始就一直保持着距离,没有要靠近的意思。那眼里更是没有弃妇的幽怨,亦或是希望自己回心转意的希冀之类的。
他们之间,生疏得不像是做过夫妻的人,也很难想象也许不久之前,他们还是同床共枕、朝夕相处的关系。
同床共枕、朝夕相处,不知道为何,这个词在心中划过时,男人的心口与身体,都蓦然一热,这屋子里都是墨的味道,他却能精准捕捉到另一种、应该是属于这个女人的淡香,欲盖弥彰一般,他随意拿过手边的一本诗集翻了两页。
姜芜只是看着自己面前的地板。
她有些不明白,这种事情,楚凌明明吩咐人来说一声就行了,他却是亲自来了,如今更是赖在这里不走。也许是因为想见见让两个孩子如此在意的母亲吧?她这么安慰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