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羡年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嘴里有东西说不了话,于是对着今安在连连点头来表达的千张包的喜欢。
“江姑娘喜欢吃就好。”今安在笑道。
昨日他们陪点翠出门,途经一地时点翠说那里早上会有个小摊卖千张包,每天只卖固定的数量,卖完就收摊。江羡年听她描述千张包的口感如何好吃,馋得不行,但听说得在卯初前后到那儿排队否则很可能买不到,吃千张包的念头顿时烟消云散。
她起不来。
今安在当时走在江羡年身侧,将她脸上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于是他默默记下了那家店的位置,特地起了个大早去排队。
肚子叫的声音接在话音后面。
江羡年看看今安在,咽下嘴里的东西,惊讶地问道:“你没在外面吃早饭吗?”
“没有。”今安在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摊主装千张包的时候说过趁热好吃,他想得让江羡年在千张包最好吃的时候吃到。
“买的人竟然没尝过味道,”江羡年调笑他,招呼他坐下,把油纸包推过去,“来一起吃!”
今安在吃了一个,想起来什么,环视一圈,发现今天的人似乎有些少:“怎么没看到江兄?”
江寒栖平常起得比他还早。
“我到现在都没看到哥哥。”江羡年等了一早上也没等到江寒栖,她想告诉他洛雪烟昨晚做噩梦手被缚魂索割破的事,让他解开留在她身上的缚魂索。
江寒栖当初留缚魂索的目的是提防身为妖物的洛雪烟反过来害他们,可她觉得现在没有提防的必要了,洛雪烟不是那种害人的恶妖。
“江兄莫非也染上风寒了?”
“不会吧……”江羡年也说不准,江寒栖昨日一整天的状态都不太对,老是走神。
“要不我去看看江兄?”
“好,那我去看看因因。”
今安在找到江寒栖的房间,敲了两下门,没人开。
“江兄。”他叫了声,又敲了两下,门关得紧紧的,屋内寂静无声。
“难道是出去了……”今安在喃喃自语,放下手,转身欲走,门却忽然开了。
“江兄,”今安在看向立在门口的人,愣了愣,“江兄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江寒栖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惨白里隐着一点灰,嘴唇却比以往更红。病态在红与白的极大反差中体现的淋漓尽致。再加上他身上穿的月白色长袍,往那一站像是一尊用白玉雕成的易碎玉人。
“无碍。”
“你是不是跟洛姑娘一样也……”
“提她做什么。”
今安在话说到一半,就看到那双凤眸一挑,狠狠刮了他一眼。
“啊?不能提吗?”
江寒栖提了口气,欲言又止,默了默,露出笑容:“今安在,长嘴不是用来让你问无聊的问题的。”
今安在不明所以,他感觉江寒栖好像在…生气?可他在生谁的气?他的吗?可他也没说什么啊,就提了嘴洛姑娘。
“那江兄你身体没不舒服的地方吧?”
“我好得很。”
“没生病就好,江姑娘去看洛姑娘了,也不知道她今天好……”
青木香气擦身而过,今安在怔怔地看着江寒栖的背影,感觉他今日格外难相处。
江寒栖疾行到大厅,将今安在远远甩在身后。
聒噪。无名火腾跃而起,烧得他心烦意乱,杀意在心头流窜。
“哥?你没事吧?”
江寒栖循声望去,看到江羡年挽着洛雪烟的胳膊走了进来。他的目光在洛雪烟有些红肿的眼睛上停留片刻,手瞬间握紧,又很快松开。
“没事。”江寒栖垂眸避开洛雪烟的视线。
洛雪烟看着他,想起他疼醒后捂住心口摇摇晃晃离开的背影,孤零零的,转眼间被黑夜所吞噬。她知道莲心针发作时有多疼,但她没有张口为他唱鲛歌。
愧疚油然而生,再回神,洛雪烟见到了那双望着她的漆黑眼眸,黑沉沉的,像是蕴了一团没散开的墨。
不远处的人和梦中杀她无数次的恶鬼形象渐渐重叠在一起,恐惧挤掉内疚爬上心头,被红线绞杀的疼痛袭遍全身,她的脸白了白,不敢再看他。
四个人终于聚集在一张桌上。
早饭期间,江羡年极力推荐今安在买的千张包。
“快尝尝,特意给你们留的。”她和今安在吃了一半,留了一半给江寒栖和洛雪烟。
江羡年期待满满地观察洛雪烟的反应:“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
洛雪烟嘴里没味,吃什么都是苦的,但不忍扫了江羡年的兴,还是做出被好吃到的表情。
江寒栖一眼就看出她是装出来的,他不由得想起和洛雪烟偷跑出去吃东西的那天晚上。
那晚她有真心实意地笑过吗?还是说都是假的?阑珊灯火下的一个个笑浮现在脑海里,如此鲜活,又如此模糊。
那里面哪个是真心,哪个又是假意?他不知道,他分不出。
“哥,你也来尝尝。”
江寒栖看到洛雪烟的嘴角沉了下去,缠着绷带的手颤了下,随即低下了头。他忽然发觉一件事情:假的也好,她现在甚至都不愿意装装样子。
“哥?”
“我吃好了。”江寒栖放下筷子,步履匆匆地离开了餐桌,像是要逃避什么似的。
“哥、哥?”江羡年连叫几声,他却仿佛没听见似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怎么感觉我哥这两天怪怪的?”江羡年扭头想向洛雪烟求证,结果看到小姐妹也心事重重,压根没听到她在说什么。
江羡年狐疑地看了看洛雪烟,联想到江寒栖的反常,心思千回百转,最终什么也没说。
“今安在。”
今安在看到江羡年把装千张包的油纸包推到他面前。
“看来只有我们两个享用千张包了。”她惋惜道。
第34章 .花神
香火味远传数里, 求神之人揣着各色心愿,跨过门槛,走入观中, 还没见到花神像就合掌拜了又拜。观前始终不缺虔诚举香拜神的人, 离开一茬又接上一茬。面容慈悲的花神像含笑俯视众生, 聆听各色愿望而不动安如山。
点翠进到花神宫里, 朝花神的方向拜了拜, 走到发放香火的地方。
“点翠娘子,又来拜花神啊。”发放香火的道士跟她打招呼。
“是啊, 好久没来看花神娘娘了,得空过来拜拜。”点翠接过香火。
江羡年和今安在也向道士讨了香火, 跟点翠走到供奉花神像的殿前,举香拜神。
今安在没什么愿望要诉说。他只是按步骤拜了拜,插好香火,就站到旁边看江羡年拜神。
江羡年举着香, 举了很长时间,嘴张张合合, 默声向花神诉说心中之愿。其他人也跟她一样,一个个将香举过头顶, 垂头祈愿。
其中有穿着满是补丁衣物的平民, 也不乏锦衣华服的达官贵人。然而纵使家财万贯,纵使权势滔天,只要有愿相求,神前总也免不了放下身段,垂下往日里高昂的头颅, 作为世间里渺小的一粒尘,献上一颗虔诚心, 但求所想皆如意。
愿望是红尘的枷锁。有欲所求便被其所困,苦苦求索而不得超脱世俗。
今安在看着他们,忽然觉得他虽身处人间却仍未真正入世。他无欲无求,没有自己的愿望。
杀尽世上作恶妖是他师父所愿,不是他所愿。
僧侣在出家前尚且是世间人,所以需要放下执念,拔除欲望,如此才能遁入空门。然而人的欲望何其顽固,不可能说放下就放下,所以他们要修行,他们要在诵经念佛中磨掉人生来就有的七情六欲,一点点熬成与佛无限接近的慈悲为怀空桑子。
但他不是。
他在走跟僧侣相反的路,沾染红尘的人情味,学着做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老道士说他生来便是修无情道的好苗子,而且可以修最为上乘的那种——无垠道。他教了他修无情道的法子,把选择权交到了他的手里。
老道士要求他入世三年,用心去感受人的喜怒哀乐恨愿痴。三年过后,若他不愿入世,就修无情道;若他喜欢红尘,就在里面打滚,做个普普通通的人。
修道也好,入世也罢,老道士希望他好好体验一番再做出决定。他的一生,应当由自己来选择。
香火缭绕,诵经不断。今安在的神思逸出□□,漂浮在世俗之外。
“今安在。”
独立于世俗之外的异样感猛地消失,喧嚣声灌入耳中,尘世的风挟着若有若无的花香拂面吹过。
“发什么什么呆呢?”
摇晃的手将心绪拽回红尘。今安在回过神,看到那只手放下,现出芙蓉花一般的面容。
“没什么。”他展露笑颜。
点翠供完香火后,走进了祀花神的花神殿里。目之所及,彩绘木雕的十二花神像眼眸低垂,怜爱地俯瞰众生。花神像头簪十二种花,身披帔帛,下着长裙。神像上的色彩已经脱落许多,一块块斑驳诉说着岁月的蹉跎。
点翠见过许多画师笔下的花神。那些画像美虽美,却无法带给她初次见到花神像时的震撼。
彼时花神殿的门槛对小时候的她有些高。带她去朝拜的大人没嘱咐她不能踩门槛,她提裙摆踩着门槛进到里面,被一个香客撞见,劈头盖脸指责她对花神不敬,同行的大人也开始说她的不是。
小点翠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但还是有些委屈。她第一次拜神,没人告诉她神殿的门槛不能踩啊。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哭出来的时候,听到外面传来惊呼声,有人高喊观中的桃花一下子全开了。香客和大人闻言抛下她跑出去看奇观。
“别哭了。”温柔的女声从花神殿最里面传来的。
小点翠抬头看去,看到眼前花团锦簇,五颜六色的花极速绽开、盛放、凋谢,层层色彩叠加变换,令她目不暇接。她看着那些花,大气不敢出一口。
花枝隐去,那座花神像就那样跟她打了照面。
千花万开,一眼万年,
她感觉她的魂好像跟许许多多的花撞了个满怀。那些花瓣轻轻柔柔的,迎面相撞也不疼,只是会激起一阵好闻的花香,香得她头晕目眩,恍恍忽忽不知今夕何年。
花神像居高临下,她呆呆地抬头仰望。四目相对,她心想:好美。
惊鸿一瞥,花神像给幼小的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她再也没见过比花神像还美的事物。这也是她对花萼会有执念的根源所在。
她爱美,追求美,自然也会对最美的事物心向往之。她想让世人见到她眼里的花神——一个美丽、温柔、又极度包容的神明。
花神娘娘,请保佑我得偿所愿。
点翠朝花神像叩首三次,双手合十向她祈祷。
江羡年走在回摘星楼的路上,晃了晃手里的绿色袖珍香囊,看着上面的百花花纹和“安康”两字,想起洛雪烟的病容,心情不禁沉重了起来。
高烧退后,洛雪烟的精神状态变差了很多,好几次坐着坐着就昏睡过去,没多久又会突然惊醒,惊慌不已地低下头像是在寻找什么。
她知道洛雪烟晚上失眠。
刚在一起睡的时候洛雪烟夜里睡不着辗转反侧,把她弄醒过几次。洛雪烟心里过意不去,跟她说搬回自己房间睡觉,她没同意。
那之后洛雪烟就没怎么翻过身。可她每每半夜醒来,总是能听到沉闷的呼吸声。洛雪烟根本没睡,她一直醒着。
江寒栖这两天也不太对劲,话少了很多,像是揣着满当当的心事,肉眼可见地日渐疲惫下去,问他他却说是她多心,用一贯的柔和笑意搪塞过去。
至于缚魂索,虽然江寒栖没有明着表意,但她能感觉到他并不愿意解开。他说那截缚魂索并不具备攻击性,只保留了追踪的功能。她这才知晓了王家狼狗袭击一事。
倘若没有那截缚魂索,洛雪烟当时很有可能就死在了狼狗嘴下。
“我留缚魂索不是为了防她,是为了护她。阿年,你信我。”江寒栖说得情深意切,江羡年也不好再说他什么。
江羡年总觉得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她又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江寒栖和洛雪烟平常根本没有互动,客气到连称呼都维持着“江公子”“洛姑娘”,举止也不见熟悉,递个东西都得经她之手。
“哎,小心,”江羡年没看路,差点撞上一个提着礼盒的人,被今安在拉到身边。他跟那个路人道了个歉,让出了路。
“抱歉,我没看到那人。”江羡年难为情道。
今安在转身安慰她,见她眉头仍未舒展,关切道:“江姑娘有什么烦心事吗?方便的话,可以说给我听。”
江羡年望着今安在,想求证自己的直觉,于是问道: “你有没有觉得我哥和因因两个人之间怪怪的?”
“哪里奇怪?”今安在反问。
“我感觉他们两个这两天在躲着对方。你说他们两个会不会吵架了?”
“不会。”今安在斩钉截铁。
“怎么不会了?”
“因为……”话在嘴边,今安在想起给出的许诺,及时打住。
“我感觉他们不会吵架。”他僵硬地补了一句。
“哦,”江羡年尾音上扬,眼睛一转,瞥向今安在,“可你之前不是还觉得我哥和因因关系不好吗?现在怎么这么笃定他们不会吵架?”
“今安在,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事瞒你。”今安在被问得耳热,垂眸避开江羡年灼人的目光。他实在是不擅长撒谎,耳廓整个都是红了,脸也在慢慢变红。那双干净的眸子藏不住半点事,透出说谎的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