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能看出洛雪烟是鲛人。
“非人,也非妖。”华从容应道。
她看了眼千咒上缓缓转动的咒文,接着说道:“我不是好事之徒,保密这事你大可放心。”
江寒栖看了她一会儿,召回了缚魂索。
剑拔弩张的气氛倏尔不见,华有闲心关心起其他的事:“你从哪找到那只鲛人的?”
鲛人灭绝已久,她都想不起来上次看到鲛人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不是找到的。”
“那就是抢来的?”华脱口而出。
“不是。”江寒栖断然否认。他回得迅速,可说出口的瞬间他脑子突然浮现出洛雪烟哭着哀求他放过她的模样。
“不是?总不能是她自己送上来的吧?”华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一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
换作以前,江寒栖可能会风轻云淡地来一句“为什么不能”,但时至今日他无法言之凿凿地给出这样的回答。面对华的调笑,他一言不发,就站在那里紧握千咒默默受着华的嘲笑。
笑声突然戛然而止。缚魂索出现在华立足之地,缓慢地在空中扭动。
“好大的脾气。”华的身形一点点在江寒栖背后浮现。
“你太吵了。”千咒挡住来势汹汹的荷花,缚魂索将花撕成了碎片。
琵琶声乘风掠过船舷,华看了看船舱的方向,收起法术,不爽地撇了撇嘴,对江寒栖道:“你该走了。”
江寒栖越过华迈步朝船舱走去。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瞳孔的颜色从血红变成了正常的黑。
非纯种无生和哑巴鲛人,有意思。
华看着他的背影,身形自下而上渐渐散成五颜六色的花瓣,转眼间,船舷只余江风。
琵琶弦冷,仅是试音挑出的短短几个音符就冻住了嘈杂的觥筹之声,到场的宾客无心攀谈,一双双眼睛聚到抱琵琶的美人身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接下来的一曲,名唤……”点翠掀起眼帘,美目漫不经心一扫,直直望向端坐在主宾之席的中年男人。
男人感受到她的目光,举杯示意。
点翠隔着人群与他遥遥相望,嘴角上扬,一字一顿: “百、花、杀。”
点翠说完,垂面拨弄起琵琶弦,指尖慢捻,乐声轻缓清脆,像是秋风徐徐扑面而来。她手指拨弦的速度渐渐加快,徐来的秋风变成了肆虐的狂风,伴着骤雨席卷而来。
中年男人眉头皱得越来越紧。美人当前,美酒入喉,他却无心享受。
藏在衣袖里的手上的皮肤剥落,他一抖袖子,抖落一地黄花。他捂住那只手,看了看掉在席间的花,惊出一身冷汗。
他看到了一地金菊!
中年男人正思索着其中缘由,又有一大块皮肤脱离,他亲眼见到肉色皮肤是如何一点点变成菊花,那朵菊花又是如何悠然落地。
那朵菊花个头格外的大,躺在之前落下的菊花里,像一个误入孩子堆的大人。
中年男人看着硕大的金菊,忽然意识到什么,看向抱琵琶的美人。
“员外?”随中年男人一同前来的人看到他起身离席,叫了他一声,想问他有何需要。但中年男子充耳不闻,他盯着点翠,在众人不解的目光里,一步一步向她靠近。
点翠每弹一个音节,他手上的皮肤就会剥落一块。他途径之处,满地金黄,像是秋雨过后打掉一地菊花的残景。皮肤脱落的地方没有露出血淋淋的血肉,那下面的皮更细腻、更有光泽。
琵琶声转急,中年男子的步子也跟着迈得大了起来。他掀开面皮,甩到地上,变成了另一个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十多天前死于非命的绮华。
贪婪的光从双眼里迸发出来,化身绮华的画皮冲向点翠。
点翠宛如没看到异常一般,专心致志地弹奏琵琶。
肃杀之风刮过船舱,吹散了一个个宾客的身形,登时花开花谢满天飞。不知从何处飞出一支水箭,蕴含破竹之势,带起的气流破开纷纷扬扬的花瓣,杀出一条箭道,钉入了那只涂着红蔻丹的玉手。
画皮吃痛,哀嚎一声,缩回手,恶狠狠地看向箭射来的方向。那边站着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道士,一双眼睛清明得好似可映万物的明镜。
血一滴一滴落到船板上,正好合上了琵琶声的节奏。
画皮掐断盛开在手背之上的水莲,转过身扑向近在咫尺的点翠。如此近的距离,那副漂亮的皮囊,它志在必得。登船前它已经找好了最佳逃跑路线,谁也别想抓住它。
就在画皮快要碰到点翠的时候,它感到危险来临,下意识抬头,迎上一道带着寒气的剑气。
画皮抬手格挡,生生挨下一剑,皮肉破开,寒霜覆盖。
貌美少女手持一柄银白长剑,从天而降,落到点翠身前。
又有水箭射来。
画皮高高跃起,避开箭,撑地空翻。还没等它站稳,江羡年便提剑冲了上去。
画皮迎击,不敢轻举妄动,转攻为守,但架不住江羡年的剑快,退到船舱中央时它已经中了五剑。
江羡年挥剑,今安在间或在背后放水箭,两人默契配合,丝毫不给画皮喘气的机会。
琵琶声更为急切,其中的杀气和现实的围杀合在一起,让画皮听得心惊。这种恐惧在它看到那个眉间有金色莲花的艳绝少年走进船舱的瞬间达到顶点。
不能再呆下去了!
画皮放弃取点翠皮囊的计划,它转身按照规划好的逃跑路线逃去。
江羡年追在画皮后面猛地一刺,眼看刺中了胸腔,但手感却诡异十分。她再定睛一看,发现剑刺中的压根不是画皮,而是绮华的皮囊。
画皮扔掉绮华的皮囊,化身稚童,灵活地躲开了紧随其后的水箭与缚魂索。江寒栖举起千咒往下一劈,砸中了画皮的肩膀。画皮扑倒在地,只见一个高瘦的男子从稚童体内摔了出来,爬起来就往船舷跑。
谁也抓不住我。在跳入江里的时候,画皮挑衅地看向后面,笑的得意。
“想跑?”江羡年脚尖轻点,高高跳了起来。她一剑挥下,画皮只觉霜雪经过,它避之不及,以为要挨下一剑,结果毫发无伤。
“虚张声势。”画皮嘲讽道,转过身,脸着地重重摔在冰面上,滑出一小段距离。
“蠢货。”
霜华剑斩下画皮头颅。
血洒江面,琵琶声止。点翠穿过满地零落的花瓣,走到船舷,将登船后不久收到的金菊丢到江里。那朵金菊像一团金色火焰,乍一看好像在血水里燃烧。
百花杀,金菊绽,秋风过处,片甲不留。此为杀曲《百花杀》之意。
画舫靠岸。
急得抓耳挠腮的钱进宝在看到点翠下船时笑出了一脸褶子,他迎上去,将她从头到脚看了又看,一边看一边问她是否安好。
“钱老板放心,画皮已除。”点翠道。
“好好好,没事就好,”钱进宝的心放回了肚子里,他看到跟在点翠后面下船的其他人,对他们道,“几位少侠辛苦了,此次全仰赖各位才能除掉画皮,钱某感激不尽。”
“钱老板言重了。”江羡年摆手应道。她在钱进宝身后看到洛雪烟,愣了愣,跑到她面前。
“因因你怎么没回摘星楼啊?”江羡年问道。
他们登画舫的时候洛雪烟跟着钱进宝送他们,那时是傍晚,天还没黑,气温也没降低。江羡年挂念洛雪烟体弱,又是大病初愈,怕晚上秋风凉冻到她,便让钱进宝派人送她回去。
洛雪烟伸手抓住江羡年的手,对她比口型:【不冷的。】
她的手一如既往地热乎。
江羡年摸了摸洛雪烟衣裙的厚度,这才松了口气,拐上她的胳膊,将她带离江边:“江边风大,别在这里待了。”
“江兄,你的手还在流血。”
洛雪烟转过头,影影绰绰地看到江寒栖站在不远处,一半脸隐于黑暗,一半脸被灯火照亮。千咒散发着红色幽光,他还在流血。视线交汇前,她垂下眼眸,转回了头。
“我这里有止血符。江兄……”
“不用。”
江寒栖注视着那个白色的身影。他昨日决定给洛雪烟半个月的时间。半个月之内,他不做主宰生死的刀俎,放手给她彻底的自由。他想试着消除她对他的恐惧。可以的话,他不愿做第二个江善林。
洛雪烟,别让我失望。
江寒栖掐断了和千咒的联系,流出的血渗进刻在棍身上凹陷的咒文,一点点往下流。
第37章 .花萼会
拿茶壶的动作牵扯到结痂的伤口, 有些刺痛。
洛雪烟皱了下眉,合了合五指,取过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手腕翻转, 腕上猩红的细绳滑到腕骨处, 勾住了她的视线。
洛雪烟放下茶壶, 看了眼缚魂索, 想起昨晚在黑夜里泛着幽光的千咒。
杀画皮见血, 江寒栖定会受到影响,搞不好又会唤起足以催动莲心针发作的无生妖性。她心里装着这事, 夜里辗转反侧许久才睡过去。
随着噩梦残留的影响淡去,洛雪烟渐渐找回平静, 开始思考起跟江寒栖有关的事。
小说里淡漠的恶妖无生与活生生的江寒栖到底有些不同。
书里的江寒栖只是一堆文字堆砌而成的角色,她见不到他,摸不到他,只能通过作者的只言片语简单建立起对他的印象, 了解他部分的经历和性格。
小说写他冷漠无情、嗜杀成性,他在她眼里便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小说写他除了江羡年谁都不在乎, 他在她眼里便是只能看到妹妹的江家公子。
因为他在书里,所以文字成了了解他的唯一途径。可实际接触后, 她才发现江寒栖远比小说中呈现出来的鲜活。
他喜欢甜食, 吃到好吃的糕点时眉目会不自觉舒展;他会研究穿搭,衣服和发冠都是一一对应;他嘴上虽然极少来句关心话,但会在一些细节上展现出出乎意料的体贴;他脾气差不假,但哄起来也容易。
关于江寒栖,洛雪烟想了很多很多。她不太希望江寒栖是书里的那个江寒栖。
书里的江寒栖要杀她, 她不会怀疑;现实的江寒栖要杀她,她会迟疑。
洛雪烟正要拿茶杯, 看到江寒栖走了进来。
刹那间,茶杯倾倒,滚烫的茶水洒到虎口上,火辣辣的疼搅得心绪起伏不定。眼里的红衣抽成一条条红线吞掉其余色彩,涨满视野,像那个怎么挣扎也逃不掉的血色长河。身体还记得在月朋桥发生的一次次杀戮,断尾割喉之疼缠上脖颈。
来蕴灵镇大半个月都没穿过那件衣服,为什么偏偏在即将离开的前两天穿上了……
那场梦……那场梦到底是……
“因因!”
红色隐去。
洛雪烟愣愣地眨了下眼,看到江羡年担忧地看着她。她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到了屋外,站在一个半人高的水缸旁。手上湿漉漉的,烫伤处的灼热转成了麻麻的刺痛,雪白的皮肤红了一片。
“你又做那个噩梦了?”江羡年握着洛雪烟的手,感受到她的震颤。
自那日无意中听到郎中说的话后,她便搬到洛雪烟的房间陪她一起睡。
第一天洛雪烟晚上惊醒了好几次,每次都惊恐不已。然而问她梦到了什么她却不说,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后面几天洛雪烟似乎再没做噩梦,精气神逐渐好了起来。
江羡年以为噩梦的事就此翻篇,没想到今早又看到洛雪烟这样。
洛雪烟没回应,看了她一眼,又望向两个人的手。
江羡年感觉她好像要哭出来了。她抱住洛雪烟,轻轻抚摸她的后背:“别怕,只是一场梦。”
也许不是梦。
在相信江寒栖这件事上,洛雪烟失败了。
一团烟花擦地而起,在摘星楼外的飞仙台当中炸了个满堂彩,象征十二花神的十二种花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下,花雨凌乱,异香四散。
一女子随花雨翩然而至。只见她梳了个飞天头,发间错落有致地插有十二花,柳叶细眉之下生着一双似蕴秋水的盈盈明眸。正是扮作十二花神的点翠。
五彩垂条翻飞,点翠足尖点在飞仙台中央。舞台之上,百花齐放,她的身形在其间时隐时现。
突然间,花瓣倒飞,金蝶飞舞,点翠凌空而起,踩在凭空出现的水仙花上。她和乐起舞,舞步灵动飘逸,每走一步,脚下的花便会变换一次。
水仙之后,重瓣梅花抽枝生长,风送桃香。
骑在父亲肩头的男孩伸手去接落下的粉红花瓣。指尖触到花瓣,花瓣散成亮晶晶的粉末。他抓了一把,张开手,什么也没有,只留下了淡淡的桃花香。
风中香气变换,男孩往天上看去,看到杏花重重叠叠绽开。花瓣一片片脱落,春雪下在金秋时节,像极了他出生时家中院子杏花极盛的光景。一朵小小的杏花主动躺到他手心里,接触的一瞬间,杏花金光耀耀。
花神赐福,所愿顺遂。
洛雪烟也收到了一朵杏花。
江寒栖看着她合掌闭眼祈愿,忍不住去猜她心中所愿之事。或许是希望他恶人有恶报,又或许是希望有朝一日能逃离他身边,不外乎是这两种。
人们总以为只有所爱之人才会入愿,殊不知恨之入骨之人也可以结出含着仇恨的怨望。
窃窃祈福声中,水仙花燃成灰烬。
江寒栖不信神明,也不信赐福。
从前,他还会虔诚朝拜,一次又一次地向各路神明吐露心愿。起初很多很杂,后来许下的愿越来越少,许到最后,只剩下了一个跟自己有关的、再单纯不过的愿望。
他想与世长辞。
随便哪天都好,以什么方式咽气也在所不问,他想终结自己荒诞又可悲的一生。